亭台楼阁，日光煌煌，照得人骨头酥软，凉风携来醇酒，桌前三两小菜，如此明媚的光景，人们合该邀友一二，外出游玩，痛饮三杯。
但在座七个人，却没人去动，菜没动，酒没动，春光不赏，鲜花无味，他们任那温酒放冷，云染霞色。
小二上来撤了酒菜，楼下人又换了几波，他们如同枯木般久久静坐，眼里只有桌上摆着的十二张卡片。
十二张卡片上，有十二个名字，而这些名字的主人，曾经都是个顶个的人物。
‘曾经’，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一句话里一旦有了它，再怎么个顶个的好汉，也抵不过轻描淡写的曾经。
上达天子，下至百姓，没人想只剩一个曾经。
气氛凝结如冰，呼吸都嫌音重。
终于，有人动了。
先是司空摘星，苦瓜和尚，潇湘剑客，然后是唐二公子，古松居士，他们一个个看完，一个个又归于沉默，最后木道人转递给花满楼。
花满楼微笑摇了摇头，重新将卡片放回桌面，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对这些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高涛，顾云飞，柳青青，海奇阔……
这些都是江湖上了不起的名字，但为什么都变成了曾经？
没有未来，只剩过去。
死人，岂不是只有曾经？
潇湘剑客先开口了，道，“自紫禁一战，他又突破了不少。”
没有直接说明，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掌中无剑，心中有剑……我听说，他的剑，已至臻境。”
“陆小凤喝醉时说过，天下若有一人能杀他，便只有西门吹雪。”
潇湘剑客不说话了。
他不说，别人却必须说下去，他们的朋友还在逃亡，而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司空摘星道，“无论如何，西门吹雪也只是一个人。”
“但他是一个比神还像神，比剑还像剑的人。”
“你见过神？”
“我没见过神。”苦瓜和尚牙齿颤了颤，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但我见过西门吹雪。”
你见过比西门吹雪还像神的神？
没有。
这下连司空摘星也不说话了。
在场没人说话，他们一个个站起来，又一个个走出去，所有人都知道对方要去哪里，却没有一个人开口相邀，结伴而行。
木道人坐在那里没有动，身旁是同样也没有动的花满楼，他拿起一张卡片，上面写着顾云飞，淫乱友妻，这岂不是天意如此？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花满楼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木道人早已有了答案，更因为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他站起来，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解铃还须系铃人，麻烦的源头，便是万梅山庄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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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孤城忽一抬头，眼中似已凝聚万千剑光，“我该走了。”
陆小凤道，“去哪？”
叶孤城道，“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陆小凤眼神闪了闪，大声道，“故人来了，你不见一见吗？”
叶孤城道，“故人来了，是该见一见。”
未等陆小凤露出笑容，便又听对方道，“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叶孤城看懂了对方的疑问，却没有解释的意图。
不是现在，该是何时？
至少该是他摆脱了诸多的麻烦，该是一个无瑕无垢的白云城主从九天归来之后。
他唯一的朋友如今正陷在一个巨大的麻烦漩涡里，一脚深一脚浅寻不到前路，他又如何能把身后的浑水再倒进去。
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对于女人而言，陆小凤是个多情又风流的混、蛋，但对朋友他却重情重义。
叶孤城既然说不是时候，陆小凤便当他不是时候，因此不再多劝，只双手抱拳，郑重道，“保重。”
他的样子狼狈不堪，他的身上泥泞肮脏，但一双黝黑的眼睛亮的惊人，足够别人看清里面饱含的真情。
叶孤城微微一笑。
他知自己素来冷肃寡情，每一次笑定然是发自本心。
保重！
这岂不是世上最温暖，最简短的句子？
朋友的关心撬开男人眼中常年不化的冰川，这时枝头悬而又悬，坠挂着一滴露水，将落未落，似是春日冻结的冰泉为温水冲开一道裂缝，他扬起下颔，连带四肢百骸都感到一种淡淡的暖意。
因此，他点了点头，道，“保重。”
树未动，鸟未鸣，陆小凤再抬头，人已不见踪影。
世上怎会有如此高明的轻功？
风过无声，雪落无痕。
但眼前的人是昔年起死回生的白云城主，他高明的轻功，凌厉的剑法，一切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更何况他愿意为了朋友露面，这岂不是表明他过的尚可。
知道朋友尚存于世，哪怕是被人追杀，也挡不住陆小凤的好心情，眼下若非尚存一丝理智，他甚至想哼一支小曲，但小曲还没哼出来，有人已经来为他用剑吹一首送葬曲。
他的笑容冻结在脸上，就地一个翻滚，电光火石之间，剑光已在身后割出深深的裂痕，若非出于高手灵敏的直觉，只要再慢上一刻，陆小凤已成为这剑下鬼。

来人同样一身简单的白衣，掌心擒一柄长剑，相似，又绝不相同。世上穿白衣服的人千千万，凡是见过他们的人都会觉得，唯有这两人才配得刚刚好。
西门吹雪道，“你还能笑？”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不能笑？”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马上要拔剑，因为你马上要死了。”
陆小凤道，“大多数人死到临头都是笑不出来的。”
西门吹雪颔首。
陆小凤道，“如果能知道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过的很好，死到临头，也是值得笑一笑的。”
他的喜悦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竟然能暂时压住心中的恐惧，真真切切浮现在遍布灰尘的面庞上来，但令西门吹雪在意的，却是别的事情。
“方才站在这里的人，可是你的朋友？”西门吹雪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感到一股极不可察的剑气，曾在此停留。
陆小凤道，“他不仅是我的朋友，还是值得我陆小凤尊敬的朋友。”
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男人，一个与天下为敌的男人。
即便他失败了，亦是值得别人尊敬。
西门吹雪道，“他来救你？”
陆小凤道，“非也非也，他来告诉我一个道理。”
西门吹雪道，“什么道理？”
陆小凤道，“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总该多笑笑的。”
话音未落，西门吹雪已是骤然变了脸色，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死在他剑下的人。
白云远上黄河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有一种人，仅仅是听到他们的名字，你便能从中感受到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叶孤城就是这样的人，西门吹雪亦是。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在此之前，他们还只是南北毫不相干的两个剑客，在各自的世界中挥舞剑光，如今他们已变得密不可分。如果一个人要提叶孤城，便立刻会想到西门吹雪。提到西门吹雪，也同样要提一提叶孤城。
世人竟不约而同为他们编织了一种宿命。
那是叶孤城一定要死于西门吹雪剑下，西门吹雪一定要杀死叶孤城的宿命。
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对手，命中注定的仇敌。
这令他感到一种无言的痛苦，仿佛被人割出一块肉来，血淋淋长不好疤，这种痛又细又密，如同万千蚂蚁围绕啃噬，一时竟连握剑的手掌也感到微微刺痛，西门吹雪僵立在原处，眼中一片冷冰，道，“你不该提他。”
陆小凤道，“将死的人，总是会说些胡话。”
西门吹雪缓缓拔出长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陆小凤道，“如果不敢，你就不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那你应该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
陆小凤大声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再见一见天外飞仙？”
西门吹雪眼中浮现一丝不屑，“如果你见识过这世间最精妙的剑法，眼中岂还能有他人的影子？邯郸学步而来的东西，与他相比，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蜉蝣之于春秋。”
陆小凤道，“我是说真正的天外飞仙。”
西门吹雪再抬头，面上结了一层寒霜，“你什么意思？”
惊人杀气自西门吹雪身上迸发，刺破薄薄的一层皮肉，剐得人骨头生疼，咕咚一声，陆小凤狠狠咽了一口口水，“万一，我是说万一。”
万一？
万一白云城主未死？万一西门吹雪剑下尚有一个未亡人？还是万一天外飞仙现世？
无论哪一个猜测都令人忍不住心惊肉跳。
西门吹雪一向稳如磐石的手，竟然肉眼可见的颤动了，他深吸口气，打断对方的话，斩钉截铁道，“我的剑下，没有万一。”
是不敢？还是不愿？
陆小凤道，“看来你今天是非杀我不可了。”
西门吹雪道，“是。”
陆小凤脸色变得凝重，“拔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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