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京察不过还剩三日时间，眼见便要完满收束，一道来自通州的表章并两封乌台参劾却突然呈递到了军机房，如同在薪尽的釜中再添烈火，众人惶惶之际，原本这样的延烧半分也沾不上我的衣袍，然而在天子的钦令之下，整个局势则终于开始生出一些有趣的变化。很显然，这两年的偃旗息鼓，已逐渐将御座后的猜忌消弭泰半，那么潜匿在深渊已久的苍龙，自然也该适时地啸鸣九霄。】
【浙江巡抚衙门的所在，正矗立在绵延三十里的紫梁街当中，无论是早年涉闽督赈，还是昔日随扈南巡时，都曾于此处有过片刻的停驻。而理所应当地将它视为自家别院，则是因这座官衙如今的“龙首”，是为过去的七载里，频频策动的良弩】
【其时酉牌刚过，霞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一架金徽玉珍的桐琴中，随手地拨了两弦，其音便有若雨洒清荷，眉峰一挑，只道】
待在这个地界，的确很难不让人驻步流连，难怪翙公乐不思归，每每入京不到三五日，便急着要往回赶。【顿了顿，又道】想抽离风月，难啊。

大家好，我是谭次骞
【自胡永稷与王儆这两道不合时宜的奏疏上达天听以来，原本天清云淡的江南几省，便遽然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是非之地，而今番入浙巡查核清的钦差，却是屡次向我执辔问志的“汉王”。时至今日，距我二人最末一次相见已逾两载，而冠衔于其人头顶的爵秩，却仿佛业已无法匹配他如日中天的才德与声名。然而，在真正的天命现世之前，任官衙中尚有堆积如山的逋事，也始终未曾怠慢这位陡然南下的稀客。】
【当下引来人于官衙间观赏片晌，便一同转入了彩绘一新的西花厅，待一句闲叙入耳，只不动声色地俯首应了一句】王爷说笑了。
【确实，所谓使我“驻步流连”、“乐不思归”的始作俑者，从来都不是滂湃的钱塘江潮，而是西塘春水间无孔不入的风月。人生穷通难料，任谁历经十余载劫难般的困踬，也很难不对这份南柯黄粱般的章台风月动心，是以并不讳言这段依翠偎红的风流韵事，更在丝弦收声的余响里，举目望向了碧纱橱前细密的珠帘】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极坦荡地望向暌违已久的来客，笑得云淡风轻】一代雅士吴梦窗尚且如此，谭某一介俗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谭次骞字这么多，是人？

【闻言并不急于应声，目光一沉】
是本王在说笑，还是你谭中丞着相了？大雅大俗，不过是世人界定的愚昧规则，未必就要泾渭分明，何须用它们的枷锁禁锢自己？
【这样“不识抬举”的答案显然在意料之中，白驹过隙，对待这只孤雪傲岸的鸿鹄早已殆尽了耐性，然而在此刻，对他的敷衍反而不以为意，甚至还生出两分七擒七纵的兴致。手掌并未从那架桐琴上移开，继而又道】
徐凝也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在维扬，翙公时年周旋于两地间，依你之见，京师与江淮，当真差异如此？

大家好，我还是谭次骞
【自万泰十年以来，朝中局势渐见扑朔，在深晦莫测的帝王心术面前，一切不识时务的抉择，恐怕都将为日后无可追悔的倾覆埋下伏笔。不过，这位身处政//治漩涡中的王孙帝胤，似乎并未因此收敛窥视天下的野心，而这双数年未改的青眼，也随之有了几分刘玄德三顾茅庐的意思。】
【目光自琴架间价可连城的蜀桐上扫过，双手并叠而立，语气却并不拘谨】
未必。【径自向前踱出数步，直至背对其人，方从容开口道】昔柳河东谪居永州，常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使其人乐居夷而忘故土者，岂惟永州山水乎？

【天下卧龙凤雏者众，其实未必要执意于此，肯耗费两分心力，皆是因屡次交锋中棋逢对手的钦许。譬如魏征之于太宗、荀令之于魏武，将一道毫无可能的逆流回溯麾下，那才是作为一位权力的挥霍者，毕生得意的杰作。】
【骤然对答间，摇头笑道】
柳子厚少年成名，若非天命不佑，否则山岳河川，止在永州？
【一顿，又道】
明月三分，两分虽在江浙，而最后一分，永远会在京畿。人生百年，国仇家恨，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即没，但勋荣功业，却可以万世留芳，寰古相存！
【用力地往琴弦上一拂，霎时其音裂云，金石铮钺】翙公，你——明白吗？

【二人自万泰七年相识，从中博弈、试探已近十载，在瞬息即逝的光阴中，这局珍珑仍未分却胜负，摇头笑道】
非也。
【林叶乘风涌入室内，天地间一片静穆，望向近前垂手的雀翎重臣，缓声道】
小王曾经心机太过，才致使你我误会渐深，分歧渐大，但我待翙公，确是始终如挚友至诚。【一笑】琴心尚有剑魄，于小王和翙公，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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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足庙堂多载，对所谓政客心术业已谂知至极，纵英王神色已颇见诚挚，也并未尽信这番斯抬斯敬的剖白之词。当下见其人提及往日旧事，面上恭谨之意未改，却并不讳言这桩已迁延了数载的“误会”】
是臣偏怀浅戆，屡以白虹贯日、太白食昴之事自况，才未曾孰察王爷这番赤忱相待之心。
【世间读书人一生所求，无非蟾宫折桂、位极封疆，与昔日猥居他人屋檐之下的景况相比，眼前这场无边的西湖风月早已尽偿我平生之愿。然而这等程度的勋荣，还不足以尽洗此身所蒙的诸般屈辱，在“只求一隅以托身终老”的谦辞背后，其实仍是那颗风云感会、睥睨王侯的击云之心】
是如此。【随之一笑，又道】不过，臣还有一问，不知王爷能否赐教？

【恰如一位铸剑客对于百器本身的了解，任何一柄兵刃，纵然匿藏匣中，也依然更易不了它与生俱来角逐争锋的本质。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起于青萍的微者，在历经世情冷暖的磨砺后，会割舍掉替他迎来尊严的权力吗？当然不会。】
翙公这是说哪里话，何事，小王定知无不言。

【就在等待的瞬息间，珠帘后一阵沉香缥缈，紧随其后者，则是意料之中的湘裙入室，早就在各类属臣的相传中听闻过这段旖旎情事，因而并不称奇。但即便如此，仍将目光匀去给这轮扬州的朗月片刻，待到其人退去，才在近臣的询问里，不以为然地笑起来】
哈。
【寒风刮过面上，目光忽而森冷如铁】
像本王这样贪婪、自负、看不开又不愿低头的人，即使纵死，也绝不折骨，所以，纵然天不予命，孤王也要得天命。翙公，你说本王是什么人？
【是君子、小人，是亦步亦趋，还是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