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不慌不忙地吸着烟。脚下的烟头已增加到第10根。从我来到海边开始,天气便越来越晴朗。其间仅有过唯一的一次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隐隐雷声,仅此一次而已。海风很大,绿油油的椰林如同被一群狗儿戏娱中驱赶的孩子,渐次变得摇头摆尾,并不时发出哗哗的响声。有一刻竟分辨不清哪是涛声,哪是树声。
她上身穿着一件纯棉衬衫,鼻梁不知何时架上一副太阳镜,强烈的阳光给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勾勒出最具动感的光韵。但她对我仍无动于衷。其精神这一刻随风飘散于天地之间了。就这样,我在她身边足足呆了半小时。这是瞬间性时空移动而无暗示性实体存在的半小时。她俨然根本不知时间已在她的手指中和情绪里悄然而逝,或许流逝的还有我的生命和焦虑。
“时间到了。”我对她说,“差不多该回去了。第一次海边晒日光不能太长,皮肤会长斑,甚至致癌。”
听见我如是说。她转过脸来,眉头皱起2毫米,尔后用一种空茫里略带微笑的目光望着我,就像望着离我们50米外一截被海水冲上岸的黑木桩那样。这曾是我十分熟悉的神态,一种暗示即将与世界妥协的神态。我不禁再度暗自心惊:原来我是如此熟知她的禀性。
果然不出所料。十几秒钟后,她突然向我伸出细长的手,我顺势握住。
“说心里话。”她说,“今天我非常不痛快,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我知道自己错了。生活这东西形同漩涡,有时会错得离谱。我尽管很笨,但会尽力改正!”
她突然从身后抱住我的脖子,使劲勒了一下。
“真是恨死你了。臭小子!”她咬牙切齿地喊着,“你说,怎么补偿我!”
“怎么补偿都行!反正我听你的就是了。”我笑道。
她放开我,蹦到我面前,双手扶着轮椅说:“你带我兜风吧。”
我点点头。“你开车,我做向导。”
第4章 我想你陪我死
此时春节将近,海口街上热闹非凡。无论哪里都是车流滚滚。在车里,我们天南地北地聊起来,三亚啦,博螯啦,台风啦,椰林啦,她的心情啦,我的腿伤啦,不一而足。聊得兴奋时,前面正好有辆深圳牌的车,她逗人家--时而加速超越,时而减速并行,向对方打着手势,弄得人家莫名其妙,对着她大喊:“嘿,有没搞错!”
她也不生气,又是一番挤眉弄眼,那车一个急刹,跟在后面的一排车停下来猛按喇叭。急刹车的司机把头伸出窗外高声喊:“我怕了你!”
她见状哈哈大笑。
车子这时驶上滨海西路,这是一条双向六车道的水泥路,与海岸线平行,沿途是海口市的带状公园,其间点缀着海滨浴场、热带海洋游乐场、高档度假酒店以及绵延不绝的椰林。阳光下的海,一片深蓝,让人心醉,有不少帆板在海上滑翔,乘风破浪。
我们往海岸驶去。她告诉我,现在每逢自己开车,路上总想找点小节目。
“没什么特别的。”她解释说,“就是自己演戏给自己看,自得其乐而已。有时看什么都别扭,爱生气,当然只是轻微的激动,但那也足以影响健康。所以就临时寻些开心。”
“说的倒也是。”我说,“但有时弄不好会出乱子。还是要小心一些,频率别太大。像刚才那人,一看就是爆脾气,一旦在深圳认出你来,肯定找人拿西瓜刀斩你也说不定。”
“斩我?”她想了一阵,一副颇为费解的样子,旋即明白。“啊,倒也是,说得有理。不过仅凭瞬间的一次照面,一般人怕是很难有如此强烈的记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真的没问题就好。”我笑道,“大多人都过于自信,低估现实。我是这么认为的。有时我也常犯这类错误。比如......”
她开心地笑出声来。“有趣有趣,你是说比如今天吧?”她问。
我耸耸肩膀,望了她一眼,作出一个中性的表情。
我们沿着西海岸公路行驶了一会儿,顺着一条水泥小路,将车一直开到沙滩的边缘处停下。她扶我下车后买了几罐冰冻饮料,推着我来到稍远些的几乎不见人影的海滩,然后坐在我身旁,神态轻松地喝着罐装椰汁。由于阳光强列,似乎连喝了好几罐冰凉透心的饮料都无所谓似的。这一带海滩不大像海南风光,一片片低矮茂密的灌木,参差不齐的防沙林,没有椰子树,海岸线也不规则,给人一种像是孩童用笔胡乱涂抹的图画那种感觉。不过好处也是有的,很安静,没有游客的喧闹。很远的地方,停着几辆小轿车,一群老老少少的人在海中嬉戏。海湾里还有几个人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先前像双轮马车的那朵云仍以同样的姿势在原处凝然悬浮不动。海鸟时高时低的在海面飞舞,有时会像龙卷风一般在空中乱成一团。我们并排坐在发烫的沙滩上,我偶尔看着她的脸。我想我还是没有爱上她,我有时可能只是喜欢安静地坐在她身旁,看着她那黑墨汁一样的秀发和雪白的皮肤。奇怪的是这肤色确实让我体验到一种月光情调。她就像南方的傍晚阳光渐次从一碧如洗的天空消褪后的明静那样。而她的这种明静安祥里却丝毫没有半点阴暗之处,如同身边的海浪,在一月的阳光下,沿着海岸呈现一片安祥静谧。望着她,我不禁想起德彪西的一首奏鸣曲,沉思中含有静汨和粗放,飘逸回旋中反响着秋日的颤震和叹息。偶尔,她感觉到我在看她,立即扭过头冲着我甜甜一笑。那笑容像八月的银杏花,既迷人也深奥。如何深奥?我只是一种感觉,细节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