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铣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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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一个人的影响会有多大?
或许在从前古榕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不过现在他可以感受到,属于宁风致的某一部分正融入他的骨血中。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从你出生起你就是完整的,你独自一人谋生,每个夜晚孤枕入眠,你从未认为这其中存在任何不妥,直到你遇到他。
他是你独一无二的珍宝,在他身上获得的任何一种经历都是之前前所未有的。
这是一份与你之前所有情感都不曾相似的感官体验,你从渴望他身上最吸引你的某个部分,渐渐蔓延到他的全部。
你渴望与他有更多的接触,从不经意的一瞥到火热缠绵的亲吻,从萍水相逢的路人到日夜缠绵的爱侣,从白首如新到倾盖如故,从宿世日出到往生日落,从最初到最终。
你们本应是朋友,可是你不再想要这份发乎情止乎礼的友谊,你渴望与他成为死生不离的结发夫妻。
你把你与他的感情系在脐带上,带去坟墓里,任凭人类世事沉浮,万物生死轮回,跨越千山,纵横沧海,时光流逝,初心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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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曾经的孤独绝望痛苦都已经过去,如今他以为他应不再对生活有任何抱怨时,当他找到值得追随一生的领袖,肝胆相照的友人之后,他发现他竟开始渴望起一份最善于无果而终的情感。
接近一个人很容易,了解一个人却要用很久的时间,默默的等待与暗自揣测永远无法触及真相,宁风致像一泓静静流淌的水,不知深浅,不可捉摸。他对古榕这样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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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风致几乎从不褪下那身整齐雪白的三件套,那些昂贵而极尽精致,来自佛罗伦萨与米兰的西装似乎是他的第二层皮肤,以至于古榕第一次看到宁风致赤裸的脊背时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的皮肤比官窑里用最好工艺烧造的白瓷还要精致细腻,象牙般的肌肤很容易就令他与那些粗鄙的武夫区别开。可是他的的身上有许多伤疤,那些肩背上的疤痕像一条条丑陋的蛇盘踞着,毁坏了他本该纯净如一张未遭人染指的白纸的皮肤。
这某种程度上出乎古榕的意料,他也曾受过伤,在他年轻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创口频频出现在他身体各处,伤疤即使没有优秀的治疗师也会愈合的很好,不会留下一点疤痕。
而宁风致,这位天下第一的辅助系魂师,为什么不将这些疤痕抹去呢?
"你很好奇。"他的宗主偏头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表情,"你不会想知道的,疤痕代表的不总是荣誉与光耀的故事。"
"当然不,这些伤是谁造成的,我要去为你斩下他的首级。"
宁风致用他那安静眼睛看着他,"没有用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不恨他,我应该感谢他。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他是我父亲。"
尽管极力遏制,古榕还是无可避免的深吸一口气,宁风致用冷静的近乎可怕的语调讲述着更为可怕的事实,而这事实残酷的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正一脚踏入毫无光热的寒潭中。
"当这些伤口还流血的时候我没有能力治愈它们,所以我决定永远留着。"
他仍然平静的可怕,甚至没有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古榕发现他是如此恐惧于看到宁风致这样的表情。)"它们永远提醒我这世界上想要在任何人处得到信任与爱而不付出代价是一件多么不现实的事。"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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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清楚。
他出生在一片无数人埋身一生的地狱里。(那里有永远扫不尽的灰尘,大多数时候干涸无比,一旦下起雨来就会变成犹如还未褪尽中世纪遗毒的欧洲城镇,新镇那边的移民给雨天的巷子起了个别称——皇家沼泽。)
在他还带着半截脐带的时候就被不知去向的生母遗弃在巷子角落堆满鱼肠死老鼠以及泔水的垃圾堆里,一刻不停的被一个孤儿院扔到另一个孤儿院,从生下来起就没吃过一天饱饭。
当他挣扎着从这片沼泽中爬出来,靠杀人挣一口饭吃,因为这行当做的太出色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并最终如鱼得水,在那些雕梁画栋的贵族楼阁中占有一席之地时,他终于循着初生时的气息回到此地,悲哀的发现似乎那些街边肮脏破旧的小酒馆,那些仿佛骷髅张着黑洞洞的嘴,等待吞噬所有游手好闲之徒青春生命的地方似乎才是他夙命中的归宿。
那里仿佛有某一个部分是同他联系在一起的,令他无法舍弃。
他当然明白,他当然知道自己如今这辈子也不用再回到这片地狱里,可是他还是回来,一遍又一遍,仿佛是周日去到教堂做礼拜一般自然而然。
理智越清楚情感竟然越混乱,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要回来,衣冠楚楚的回到这片他的出生之地,为的不是让那些曾经将他视若蝼蚁的人看到他当下是怎样的风光境地,而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掩埋那些记忆里最阴沉的部分,不能忘了他的过去,就是这些过去将指引着他前进,永不回头的走下去。
可这一切已经改变了,从宁风致在那个下城区的酒吧找到他,推开他手里的酒杯的那一刻起。
他的天使降临到这片地狱了。
他的天使一身纯白的西装,领带挂在他纤细的脖颈上,他冲古榕勾起一个最温和的笑容,仰头把古榕剩下的威士忌全灌进喉咙,流畅的把杯子推回给酒保。
他露出的笑意柔暖到直抵人心,他纤长睫毛覆盖下的瞳孔里充盈着大海与雨后天幕苍穹般的澄净。
他拉起古榕的手穿过尘土飞扬的黑街,傍晚的灰暗苍穹下尽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落日的光芒洒在斑驳的墙壁上,像是梦境般不真实,古榕从来没有注意到原来阳光下的街道竟然如此熠熠生辉,风翻动宁风致的衣角,银白色的布料让他面容如星辰般皎洁,眼眸清澈干净的仿佛任何人得到他的注视都如同接受洗礼。
他带着真诚的关切说,“答应我,别再来这样的地方好吗?”
于是古榕从那一天起真的再未踏足这里。
他把过去统统抛在脑后,忘掉所有心结,他不再向任何神明祈祷,因为他的天使就在身边,他是通往天国的阶梯,是逃离地狱的蛛丝,古榕因他而虔诚。他看着宁风致的背影,觉得那前方的路好像有了一片花海似的,而他的未来与希望正先他一步,轻快的,飞扬着向那片热烈的颜色飞奔而去,于是他站起来,向宁风致跑去,只一步,就猛地迈过了死神与光阴。
……可是这不公平,宁风致如此轻易的为古榕解开心结,让他有理由放下过去奔向更好的未来,为什么他自己非要把一切统统攥在掌心,宗门重担与沉痛的过往,人心险恶与世态炎凉……对于悲伤和酸楚,他从不多著一字,潺潺缓缓地道来,举重若轻。
如果他的宗主有一天也能放下所有的责任义务,露出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若这笑容中有一份是因为古榕,哪怕一丝一毫他都甘之如饴,他都会之耗尽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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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古榕望着宁风致年轻而疲惫不堪的身影,不用肖想就知道用痛苦的童年经历会带给一个人压抑的伤口,足够让他毫无波澜的掠过任何青少年时代应有的情感阶段,叛逆,亢奋,反感……或许从一开始宁风致就把生理和心理当做是两个完全背离的整体,因为他早就学会了将孤独视作自己忠贞不渝的伙伴,凉薄就是世态与他交换的最浓情蜜意的礼物,没有任何人怜惜他悲惨的遭遇而给予他任何情感上的慰藉,哪怕一小部分。古榕在这一刻再也无法遏制他的情感,内心翻涌的若海沸腾般的情感。
早于沧海桑田的推移,早于鸿蒙初辟的伊始,甚至早于恒古洪荒的原初,在冥冥中有拉扯着不同命运的牵线,这源自宿命的羁绊无法断绝,他并肩站在一起过的每个片刻分秒都历历在目,因为他生来就是要站在他身边的。这份情感让他以为仿佛在百年或者一千年以前,在这片黄沙般苍老而不可考的时空的荒原里,他是拥有过他的。这份情感在清晨的冰冷湿气里令他感到温暖,然而温暖渐渐滚烫,随着那个人吐息间的热度灼烧起他的内心,他无法冥想,无法平静,思绪将心底里陈年的旧事翻入脑海,闪回的片段一次次重复,伴着笑语与哭叫拉扯着他的心灵。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这没关系,风致,我希望你的伤疤不再变多,我希望你今后的几十年能过得好点儿。因为你再也不需要记住那些本就宛如利剑般的悲伤回忆,因为从今往后有人哪怕穷其一生也愿意追随你,哪怕折颈挫骨也将保护你,哪怕牺牲自己到除了死亡一无所有也要陪伴你,我愿意为你做这所有的一切而不求回报……这样,你是否愿意向我暴露你全部的自我,让我有机会完整的接纳你,了解你,爱你。
……而这些,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再热烈的拥抱也不代表不会放手,亲吻的嘴唇最终总会分离,即使没有命运洪流和彼此的不忠在期间阻挠,死亡也会把最热切而坚贞不渝情人分隔开。所以他只是默默握住他的宗主几乎和金属质地的门一样寒冷发凉的手指,用自己的体温而不是魂力让所有的指尖温暖起来(尽管此刻他希望触碰他身体的部分不仅仅停留在手指)。
拿走我所有的光和热,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