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至八大胡同，听闻新评花魁，故地重游。但既没兴致博入幕之宾的名号，也无抛缠头，送香坠的打算，不如饮酒。占一偏席，远处台面正盛，坊内姑娘也不断擂场献艺，声乐齐奏，管弦喝彩。隔了一段传来，雾里看花，而此闹中听琴，独酌几杯，自得其乐，有几分风致。】
【抬手更盏，不防纤指压来。动作一顿，活络向右一绕，调转了个方向，仍直径送酒入喉。似笑非笑。】
你不是楼中的姑娘。

：我不是，你是。

【幕遮苍穹，掩去天边最后一抹亮色，弯月牙儿攀着东山而出，斜挂在柳梢头。万家点灯火起，四方城里渐隐了白日的喧嚣，除去一处——八大胡同。】
【上个月方搬来的一户客。久闻天子脚下的繁华，亲往一遭，才知所言不虚，其所掷的千金豪气，绝非扬州可比拟。】
【恰如此刻。】
【我携一把琵琶来，择座而弹，唱的是吴侬软语，桑梓地的小曲儿。都是风月场里人，或有调笑戏谑一二的，但弯双翠陪笑便是，少有拿捏不放失了趣儿的。再熟稔不过的抽身，复转至一个独坐的男子旁。】
【素手纤纤，欲替人斟酒，却压上他宽厚的手背。本是再惯常不过的挑 逗，不妨来人错开，一时微怔。旋即侧眸，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朱唇微翘。】何以见得？

【方抬头看入她眼中，目光向下，见千变一律般的琼鼻玲珑，红唇微翘。不知如何，突然间生出几分倦于逢场作戏的疲意，压倒了原来寻欢打算。】
【因而鲜少地没赘述花言巧语，多加调戏取乐对方。挑了挑眉，简要答道。】
如果你是楼中的姑娘，就不应该打扰我喝酒——往往我一个人喝，会喝的更多，给你楼里送的银子，也会更多。没有人和钱过不去。
【财气酒色，权势声名。短短数月来已经略参它们在京城利场盘旋间的不二地位，其他因素，恐怕相加起来也无可撼动。低哂一声。】
我想你很聪明。

【饶有兴致地听他道了一长串话，面上笑意不减。】妾愚钝得很。公子来这儿，只为喝酒？
【他和旁人不同。】
【仅仅三言两语，我便知晓。非是急色的寻欢人，也非流连花丛的老手。他很沉稳，身上兼具着一种气度，像一个游遍大江南北的侠客——对，侠客。】
【垂首侧身，将携来的琵琶抱上膝，春纤一拨，便是缠绵悱恻的一声。眸中盛满了三月初涨的春水，缓缓淌向他。】我不管酒。那您要不要听琵琶？【转折地十分突兀。】
【他说得对，我是孤身一人，辗转在这十丈软红中。】

【不出所料，这番说辞没人会信。若情景颠倒，换位为己览案判夺，八大胡同亦非寻常酒楼。但我眼下实实在在出现于此，也实实在在不是那么想引得美人青睐。两者知行，一无矛盾。】
不错。我到这儿来，只为喝酒。
【语气平常地重复她问，又满盏饮尽。耳听弦音轻波，哑然失笑间摇头一叹。漂亮、懂趣的女人，谁都说不出第二遍拒绝。】
【就算听不懂任何曲艺琴弹，阳春白雪。微扬手，已是表态。】
请便。

【良宵好酒，当佐一首琵琶曲，更得几分兴味。欢场上的男人通常不会拒绝。】
【低远山，雪指抚上弦，微微一顿。如楚汉、高山流水等，都已奏过太多，名家无数，指下演绎亦各有千秋。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复挑弦，莺声同起。】云烟烟、月朦朦、阴漫漫、寒凄凄——【我将桑梓地唱与他，百转千回的弯，醉心荡魄。】
【苏地的吴语，娇且柔，是凝露的一枝艳桃，外头还笼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雾，影影绰绰的，叫人瞧不真切。】
【我不知他是否能听得懂，但听曲的趣味，也绝非在词上。譬如琵琶上的凝脂，因垂首而露出的一截月色，欲说还休的眸波。】

【说句实话，来者不算眼前晃过的诸多乐户中最美的那个，在弹琵琶的时候，姿态却相当风情。其本人亦无疑了解这优势，否则不会主动亮出牌底。一副好牌，杀局最后往往吊在末尾。】
“云烟烟，月蒙蒙，阴漫漫……”
【伴浅唱婉转偏低，随调信拍膝头，方真正打量起近处红粉。目光偶尔会和对方遇上，便坦然一笑，饶有兴趣。我看不透她何以于满座欢客中找到此处偏僻，正如她看不透我。慧眼识的应该是英雄，而非酗酒醉鬼。】
【一曲接近终了，答案尚悬而未决，但抚掌喝彩。】
好！【称赞由衷，然所承话锋急转直下。率意也是由衷。低眼冁然，抿了口酒。】这么好的曲子——我是不是得欠许多钱？

【并着婉转唱词，投与他几眼秋波，是欢场上惯用的伎俩，女子的风情妙处，皆蕴在其中了。或引得旁座目光，便低眉敛目，佯作不解。葱管缓缓拂过弦，待留余音渐弱，一曲琵琶罢。】
【称道声已听过太多，但他抛出的后问却令我微诧，旋即扬了春山，含笑道。】所谓高山流水、千金难酬，这般来看，您是得欠我许多钱。【手上拨弄着琵琶弦，又添道。】但亦所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复抬眸，直视其双眼，挑朱唇而笑。】您，愿不愿做这个钟子期呢？

【她既出人意表，我亦无妨仿效。】这胡同里的姑娘现在谋生吃饭，难道已不用银两？
【话后侃意揶揄居多。】
有钱能使鬼推磨，让姑娘失望，我不是什么能听懂弦外之音的钟子期，仅是一个粗人、一个武夫，或者说，一位寻常不过的嫖/客。
【已将己方的底面和盘托出，贵在自知之明，也唯恐伤了这些章台女子仍对寻求周郎顾的期望，故有言在先。除去酒钱外怀中所剩无几，两袖盈风。但喝完杯中最后一滴残酒，于对方注视内起身，伸手探向樽案，取来本应递给花魁的锦帛，临走前刻轻巧抖开铺展，扬手一挥，盖落向伊琵琶琴头。】
拿着。
【轻纱薄比蝉翼，颜色正如她此刻双颊不知因羞涩、或气恼而染上的浅霞。该事较阳春白雪、高山流水，远更值一赏。】
你若后悔，去安定门王佐胡同，哲尔德府找人。我自会补付。

【谋生吃饭——他说得对极，非寻常风雅骚客般的自诩清高，坦诚地令人意外。索性我并不是早年间的席氏女，流落风尘多年，已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悲欢，可将尊严抛尽，便如现下，于其揶揄半讽的话亦可无动于衷。】
【在这默然的片刻里，他突兀地挥来一方红纱，同我错肩而过，落在了手中的琵琶之上。】
【惊诧地抬眸，芙蓉面上染有些许的胭脂色，不知是这堂内的烛火太盛所衬，抑或是羞恼之情态所致。男子修长挺拔的背影映入秋水瞳中，略抬了手，缓缓将琵琶上的那方朱色揭下。而后眉尾微微一扬，极轻地笑了声。】
【八大胡同里的女人，素来有一个习惯，一言蔽之：赌。注下得极大，输赢对半，谁也不能预知这个结局。我不缺孤注一掷的勇气，反正已身无别物，端看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