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发男子无力地把头昂起靠在了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止不住的咳嗽，嘴角蜿蜒而下的鲜血，苍白无力的双手都彰显着将要完结的生命。活过数不尽的岁月的他，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想法：真的，有些累了啊…
“主人…”弗兰克斯坦呼唤道，看着自家主人被自己的出现吓了一跳，他眼眸里的悲哀与脸上难看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微微歪头看着静立在一旁的契约者，莱杰罗打量着，打量着。弗兰摆出这幅表情的时候，往往考虑的都是他的事。
“弗兰克斯坦。”莱杰罗吃力的挤出声音。
“是，主人。”弗兰微微弯腰把耳朵凑过去，好让他轻松一些。
“你在想什么…”血红的眼眸对上蔚蓝的双眼，两者眼底的担忧与忧伤就这么暴露给对方。弗兰一颤，略有些紧张地垂下了眼帘。
“没什么，主人。只是在考虑晚餐的餐点。”莱从没发现，自己的签约者居然这么不擅长撒谎。
“拉面。”但是有些谎，不得戳破。或者说，不舍得去戳破。
“是…”弗兰垂在身边的拳头微微握紧，是为自己说谎的愧疚，是为他人虚弱而心疼，不得而知。
“去准备吧，我有点饿了。”莱杰罗闭上眼睛，苍白的脸色在灯光的照耀下如雪一般，白的美丽却又冷的生疼——让人心疼。
“是…”弗兰默默低头，他的心真的好疼，疼的无法入睡，疼的无法直视，疼的…无法呼吸。
———
随着弗兰的退出，房间的门也被轻轻带上。
少了一人的房间显得有些空虚，冷清。打破这夺人呼吸的寂静的是一连串的咳嗽声和血飞溅到地上的残酷声音。甚至没有余力去清洁身上的血迹，莱杰罗痛苦地趴到椅子的把手上，大口大口地粗喘着。
平时高贵优雅的他，现在虚弱狼狈的他。真正费力的，是为了隐藏声音而控制力量，让莱杰罗不得不使出全力只求某人片刻的安心。为了确保自己能够随时帮助主人所以基本不能隔音的门，却成为了主人最大的痛苦，弗兰知道后的表情，应该会异常的精彩。
又是一串激烈的咳嗽，血卡在喉咙的滋味异常难受，咳不出咽不下，这种痛苦以一种近似悲鸣的沙哑哽咽显出。
【真的没时间了…吗？】
在这种时候，莱杰罗不得不想到以往曾数次考虑过的问题——如果自己离去了，那个苦苦守候自己千多年的男人，又会怎么样呢？他会不会为自己而泣，为自己而心疼？他会不会因痛苦而嘶吼，因痛苦而扭曲？他会不会因绝望而自暴自弃，因绝望而自残？
不，或许他会哭，会心疼，会嘶吼，会扭曲，但是莱杰罗相信他哭过喊过后可以正常地生活，莱杰罗相信…至少这么期望着。没了他的八百二十年，弗兰不也过的如此吗？
对，就算没了自己，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嘴角的笑是欣慰，也是自嘲。一直以来不能没有对方的，是他自身。
———

身为Noblesse，他是被人畏惧的存在。
他是威严和规矩的代言人，是恐惧和敬畏的代言词。
但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远离害怕的感觉。
他被畏惧着，被尊敬着，但是他一直以来都知道，没了他，人们反而会松口气。
他，是必要的，但是不被需要。
所以弗兰克斯坦把那杯茶端上的时候，他动心了。
他第一次觉得也许，可能，有人需要他了。
签定契约后，弗兰一直很尽责，把自己所有需求都照顾到了。
但是，渐渐的，他发现也许弗兰不需要他。
那八百二十年虽不是本意，却像个不可磨灭的证据一样摆在眼前。
弗兰不需要他。
但他需要弗兰。
———
莱杰罗没有当过主人，这是他的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他不知道当主人意味着什么，除了把力量借给签约者，他不知道这段关系应该怎么持续下去。
他不需要吃饭，不需要清洁，不需要…踏出家门，甚至踏出房间。
更不需要有人服侍。
所以他总是静静，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对方的行动。
现在，他知道了茶的美味，知道了吃东西的满足感，体验过人类称为“洗澡”的东西，体验过“家人”的感受。
这些东西，也不是不能抛弃。
他，也不是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以前的房间。
但是他发现印象中的那个房间，多出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
而他似乎不能抛弃那个男人。
或者说，想跟他在一起。

八百二十年间，弗兰靠着忠诚心等候了他，为他建立了这所学校。正是知道这一点，每当弗兰因为学校的公务而叹息，头疼的时候，莱杰罗下意识地会当成自己的错。
他知道自己为弗兰惹了很多麻烦，但是弗兰一次都没有抱怨过，连想都没想过。
所以他才更自责。
对方为了他尽心尽力，自己却没能给他什么。签约后给予的力量他也几乎没用过，更别提每次使用都是为了他。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那个男人到底为了什么才下定决心把血加入那杯茶里？
为了力量？不是。
为了保护？不是。
为了权利？不是。
他从来没想通，自己什么都给不了他，他却在自己身旁待了十年，然后更是签下了契约。
那十年间，他们说过的话也是寥寥无几但是那个男人可以为自己生气，为自己疯狂，逗自己开
心。
他可以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尝试所有茶叶，找出自己最喜欢的那种。
他可以因为自己的一个表情开心很久，然后再因为一个表情而瞬间忧郁。
他可以因为自己一个意外而自责，把房内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搬走，包括他自己每天精心装饰的花瓶。
但是他从没索求过什么。
这让莱杰罗很不解。他所知道的人类贪婪，狂妄，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但是眼前的男人似乎不符合这个形象。
好吧，得承认在力量方面他还是贪心的，但是那丑陋的情感可以在自己的一句话下消散无疑。
莱杰罗想了很久很久，却仍然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会甘愿臣服在自己脚下，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把忠诚献给他。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论如何都要回报这份情，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后，他想为自己的契约者做些什么。

（2）
莱杰罗房间隐秘的角落里闪烁着微不可察的红光。弗兰克斯坦坐在电脑面前不甘地咬着拇指，荧幕上黑发男子难受地趴在扶手上。没错，他装上了监控器——坚持主人房间连信号都没有都的他在主人房间装上了监控器。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失礼，但是主人咳得那么厉害从外面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这点明显不对劲。虽然明白这是主人的好意，但是他更想保证主人的安危。
荧幕里男人靠着椅背大口喘气，鲜红的血迹与洁白的肤色产生强烈的对比，在荧幕上格外刺眼。
他近乎绝望，各种研究显示自己没有办法为他尽一份力。
他觉得自己好无力。
而他讨厌这种无力感。
———
他讨厌这种无力感。
他讨厌任何一种无力感。
他生在一个崇拜贵族为神的村子，那时的贵族有着他所不能及的力量，有着他不能反抗的力量。
所以他没有反抗。
没有反抗的…看着挚友在他们手中断绝呼吸。
他讨厌这种无力感。
所以他要变强，变得比任何人还强，比神还强。
于是他在自己身上做了实验，尝试改造自己的身体，把金属融入自己的一部分，把贵族的血注入自己，甚至与贵族签约。
当然，与他签约的那个贵族死在了他的手中，但那又是别一个故事了。
他变的很强，很强，为了保护人类，为了让贵族瞧瞧人类的强大。
但人类不欢迎他。
恶魔，叛徒，真是些好听的名字，不是吗？
被同族嫌弃的感觉原来是这么，这么的…无力…
他讨厌这种无力感。
但是比起自己所感受到的，他更讨厌强加这些感觉在他身上的人。
虚伪，嫉妒，伪善，人类所创的词，是最适合他们的，不是吗？
于是他离开了人类。
———
接下来的日子异常的简单，不断的变强，不断的成长，就是他唯一的生存方式。为此，他战斗过无数次，吃过最低贱的食物，却从没有抛弃尊严求过。
那段日子里好多次好多次面临那恶心的无力感，好多次好多次跨越了它。
但是自己也渐渐麻木，仿佛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变强而变强，没有目的，没有休息，他只是不想再感受到那种无力感。
为此，他疯癫，他扭曲。
泰沙穆遇见自己的时候，他眼底曾有希望的火苗。那孩子虽然是敌人，却带给了他温暖与关怀——一种他很久没感受到的感情。
但是随着一条生命注定的逝去，那火苗也注定会被扑灭。
遇到两位家主的时候，那令人厌恶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他是真的拿命去搏，输了就是死，只要活着就赢了，所以他拿出了暗魂炎枪，狂妄的挑衅起了两位家主。
他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他们并不想杀了自己，但是他也没有打算乖乖去见罗迪，无力的对他们低头。
他讨厌那种无力感。
然后，他遇到了他。
———

第一次见到他时，充满了无力感。
“那是我的衣服…”
“啊哈哈，我是今天刚开始工作的人…”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不知道面前的是谁，他只能靠猜的来度过这一关。
———
第二次见到他时，充满了无力感。
被家主所包围，被三个贵族掌控着性命。
“他是在这里工作的人啊。”意外地，他为他解了围。
———
第三次见到他时，还是充满了无力感。
“您需要一些饮料吗？”
“…"
“比如说茶什么的…？”
“…”
“…”
“…”
“我先退下了…”
———
在那个男人身边的时候，自己很像总是感到很无力。什么都决定不了，什么都影响不了，就像过去一样。但是意外的，自己没有讨厌这种感觉。
他觉得就算他在这个人的面前无力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可能他面对乌路卡伊的时候，是抱着“有谁会来阻止我”的心情发狂的吧，而他也确实来了。
“十年来为什么一直待在莱杰罗身边？”面对罗迪的质问他哑口无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男人不断不断地让他感到自己最厌恶的感受，他本应该憎恨他才对，不是吗？但是那个十年来看过无数次的背影，却让他恨不起来。这又是为什么？
“这片天地这么大，您不出去看一下吗？”
“不用了，这就足够了。透过这扇窗所看到的一切，就足够了。”
足够？明明有力量去看完全世界，但是仅仅透过一扇窗来观看就足够了？他明明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强大到我永远比不上的力量，而我却只能挣扎着，试图靠近他多一步吗？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弱小，不论是肉体还是心灵。拳头微微握紧，他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但再次看向那个背影后，拳头却不自觉地松了下来。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从那个男人身上移开眼睛了。
那个男人跟自己一样，很无力，很无力。
那个男人明明有着这么强的力量，那背影透露出的却只有孤独和无奈。他不知道如何解释那种感觉，只是觉得眼前的人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甚至有些弱。
不，这个人很弱，很弱。
就像他一样。
———
他讨厌任何一种无力感。
他讨厌那个男人身上那种无力感。
所以他想改变，所以他想保护，所以他想签约。
———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要再次让他面对这种折磨…为什么！？
比以往还要强烈的无力感淹没了他，他失去气力般任身体陷入柔软的椅背里
【主人…我的主人…】
心情很烦躁，迟迟静不下来。弗兰不禁会想，如果自己没遇到莱杰罗的话，想必现在也不会这般了吧。不论是他，还是他。
从椅子中挣扎起来，弗兰克斯坦踏出了家门。
夜晚凉风习习，路灯闪烁，街上行人喧哗却给了弗兰一丝平静。也许就只有在忙碌的街道中，他才偶尔会觉得自己像个人类，在人海中被淹没，在吵杂中被覆盖。
买了包烟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许久未吸烟的他难受的咳了几声。
【主人…】
“哈哈…”
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仰头看着天空的弗兰克斯坦突然很想笑。他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变强了，认为自己涨知识了，认为自己…能保护他了。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
“哈…”
多么可笑，不是吗？人类这种生物
深深吸入一口烟，他放弃一般抛弃了所有思想。他只是听着，听着所有的一切。不论是拿着电话与爱人吵架的上班族，还是无病呻吟的流浪汉，再或者是草丛里被欲望掌控的情侣，他都听着，听着。
“呼…”他吐出烟圈。
把没抽完的烟踩在脚底碾灭，弗兰克斯坦久久没起身。
终于，他走到了不远处的草丛边，俯视着衣不遮体的情侣。来不及收拾的两人匆匆忙忙捡起了自己的衣物落荒而逃。
“***。”弗兰嫌弃地啐道。
然后，他走向了流浪汉，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叠纸币。流浪汉感恩地磕头道谢，拿着自己从没见识过的那笔施舍，不断不断地磕头。
“没自尊…”
回到长椅坐下，又点了根烟。他什么时候也有资格批评别人了呢？因为他有钱有豪宅？因为他长得帅长得俊？因为他有气质有教养？
哼…他不禁冷笑。
他明明连一个人都守护不了…不是吗？

（3）
脚步声比平时还响，不用转头莱杰罗也知道他来了。莱知道弗兰平时走路都是轻的无声的，自然也知道他现在的用意。
“谢谢。”吃力地道了谢，莱伸手够向茶杯。
“不用，主人。”弗兰把茶杯推到他手里，眼底隐藏的是浓浓的忧伤与关怀。“您的身体…”
拿起茶杯的莱淡淡地说：“就那样。”
弗兰咬了咬下唇，带着些许希望，却更多不甘地挤出声音：“真的…没有办法能帮到您了吗？”
莱默默啜了口茶，在身后的弗兰没有看到的，是他眼里的沉重和思考。
叮——茶杯与碟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房间里。
莱抬眼，猩红的双眼对上碧蓝的双眸，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和隆重。弗兰没敢移开眼睛，静静的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滴冷汗从额角缓缓滑下，弗兰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许久，压力才渐渐散去。
莱抬头，望着弗兰，嘴角微微上扬。那个笑里，带着悲哀，不舍和无奈，却也带着欣慰，温暖和解脱。
【果然…】
弗兰握紧双拳，低下了头。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喉咙发不出声音。他发现自己的眼眶居然湿润了——从四十岁起就没哭过的他居然有些想哭。
【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待您呢？我的主人】
莱无力地低下头坐着，身后的人强烈的思想毫无防备地闯入脑中。
“弗兰克斯坦。”
“是…”开口后要哭的感觉反而更加明显，弗兰强压下泪水，哭声卡在喉咙异常难受。
“你说，我这样是老天的错吗？”
“！！！您听到我所想的了吗？”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屏蔽心灵感应的弗兰略有些慌张的抬起头，完全忘了自己眼眶和鼻尖还泛着红。
“你说，是老天的错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莱颤抖着抬手触碰弗兰的脸颊，重复着之前的疑问。
弗兰克斯坦把自己的手覆过莱杰罗的，脸颊感受着那冰凉的体温。莱把手轻轻拉下，弗兰便顺着主人的意向跪了下来。
“不是的，主人…不是的。”莱的手轻轻发着抖，就像他的声音一样。
莱又咳了几声，捂着嘴的手已沾满鲜血，还有些血滴飞溅到两人相握的手上——准确地说，是握着莱的手的弗兰的手上。他的声音很沙哑，很沙哑：“那，这是一种错误吗？”
“是的主人，不论是您得付出生命力来使用力量，还是现在这么危险的状况，都是错的…”感受着手上那烫人血液的温度，弗兰把头埋了下来好掩藏自己的表情。
“我为了保护你们使用力量是错误的吗？”莱把头仰起靠在椅背上，天花板是灰色的——不是他喜欢的颜色。他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感受，好让身体感觉起来不是他的一样，至少会好受一些。
“不是的…”弗兰有些无力地把额头抵在椅子的扶手上，在椅子的阴影下泪珠在眼里闪闪发光。
“那我亲手杀了那些曾经追随我的人是错的吗？”弗兰没有看着莱，但是他知道，莱是笑着的。自嘲地笑着，悲哀地微笑着。
“也不是的…主人…”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笑得出来，为什么越是痛苦他却笑得越多？为什么！？
“或者说，奢望平凡的生活，是我犯下最大的错吧。”这是肯定句，很肯定，很确信——就像他相信着他一样，没有质疑的余地。
滴答，滴答…水声在特殊材质的地板上意外的响，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断了带的录音机，不断不断地重复着：“不是的…主人…不是的…不是您的错…不是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UNION的错，是那些叛徒的错，是…我的错………不是您的错，主人…不是的。”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弗兰克斯坦的抽泣和不断重复着的句子…
“弗兰克斯坦。”许久，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才出声。回答他的只有小声的抽泣声，但是他知道跪在身边的人已经听到了。没有等待回复，他拉着音缓缓说道：“如果是UNION的错，那UNION已经毁灭了。如果是叛徒的错，那他们已经永眠了。如果是…你的错，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
弗兰有些惊讶地抬头，主人居然怪罪于他？以前不论自己怎么狂妄，怎么违反命令，主人始终没有惩罚过他，而这次主人居然…！？
“…请您惩罚，主人。”眼底流露出连本人也不明白的悲哀，却还是诚恳地请了罚。他自己没发现的是，心里燥燥不安的情绪有些安稳了下来。可能那早已超越主仆关系的深厚情谊，在弗兰说出这句话后恢复到了最初的，上下分明，功赏过罚的主仆关系吧。
莱杰罗轻轻抚摸着弗兰克斯坦的脸颊，指肚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再摸索到弗兰略肿的眼睛拂去剩下的泪水。弗兰闭上眼睛任自己主人动作，静静地等着惩罚，直到莱的手离开他的脸放回到扶手上。
“下次再说吧。”有些无力的声音传来，弗兰惊讶的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家主人已经闭上眼不去看他了。
他知道，莱现在不想解释，而他只需要等待。
“是的，我的主人。”他轻轻亲上面前椅子扶手上的手，行了一礼才缓缓离去。
房间内又回到了原本的寂静，莱难受的坦出口气，眼里闪烁着决心。

(4)
“老板还在监视器前？”塔基奥走进办公室的门，紫色长发随着动作摇摆。
“除了服侍那位以外基本没离开过。”塔奥驾轻就熟地摆弄着办工作上的电脑，悬在电脑上的是以前安装的监控器，六个大荧幕摊开显示着家里的情况。“这么下去两位都会受不了的…”
塔基奥沉默。
自从UNION毁灭之后，学校的事情就由他们全权负责，弗兰不过问，他们也没说明。他们知道弗兰为了莱已经精疲力尽了，根本没有余力来管这些烦死人的东西。但是就算少了这些折磨人的工作，弗兰却仍是没有休息的时间。或者说，他根本不允许自己休息。
“M21呢？”塔奥停下手中的工作，为双方倒了杯茶。
“在巡逻着。他也不好受吧。”塔基奥啜了口茶，塔奥不知何时会泡茶了呢。
“一定的吧。他是最先遇到那两位的，一起住过那么久，而且他对以往被两位所救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不能帮到他们，一定比我们任何人都痛苦。”塔奥双眼被头发遮住，看不出表情。黑发中的那一撮白发格外显眼。
“嗯。”塔基奥点了点头。M21的挣扎他一直看在眼里，他自己也想做些什么但是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他知道，这样子一直悲观下去也没有什么帮助：“你泡的茶还不错。”
“哈哈哈！那是当然！也不想想我是谁！这可是从赛伊拉小姐那里学来的，用最新鲜的茶叶，经过我精心冲泡的………”得了甜头就开始得意忘形地塔奥开始喋喋不休地炫耀起来。
塔基奥嘴角微扬，有些庆幸地看着这种情况下还可以长篇大论的死党。可能也就只有他能帮忙缓解一下这压郁的气氛了吧。
当然，半个小时后他看着还在炫耀的某人有些后悔了…
———
“M21！！”塔奥从远处挥着手招呼在天台展望的半狼人。注意到同伴的他也没什么动作，依然伏在天台的栏杆上向远处望去。
塔奥也没在乎自己被无视的这一事实，从手上的袋子里拿出罐饮料递了过去，还不忘开个玩笑：“工作时间在天台上开小差？”
M21淡漠地瞟了塔奥一眼，没什么在意他的玩笑，他实在没什么心情去胡闹。塔奥无趣地耸了耸肩，靠着栏杆站在一旁。
塔基奥拉开手上饮料的拉环，“噗呲”的一声仿佛在空阔的天台上回响着，格外刺耳。
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沉默终被打破。
“我们…真的帮不上忙吗？”M21粗哑的声音中透露出无奈与酸涩。
那一直以来他们不断的增强，不断的训练，又是为了什么？

———
三人一直都知道自己很弱。
在UNION的时候被上级侮辱，被利用，被迫做出最残酷的选择。Da-5都曾受尽压迫，更何况M21。
刚见到21的时候，不论是塔奥或者塔基奥都觉得21很弱，比他们弱，也意味着他们可以对他为所欲为也不会有人为他出声。但是他们两人或许都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在别人脚下苦苦求生，在实验室中期望活下去的丑陋——说是高级成员，但其实又有什么差别呢？
但是在那场战斗中，塔奥突然觉得21很强大。他拥有Da-5所有人都没有的东西——自由与同伴。
而这两样东西足以让任何一个UNION成员羡慕。
而塔奥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弱小得没有资格去奢望。
但是他终究还是得到了，他和塔基奥都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生活，像个平凡人一样的生活。
同时，三人都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
于是他们一起训练，甘心让弗兰在他们身上动刀，只为了变得更强。
但是每次他们觉得自己变强之后，接踵而来的敌人总是残暴地撕碎它们的希望，把他们再次踩下深渊。
他们拼上性命去挣扎，往上爬，却发现离顶点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就像近距离观看一座山，越靠近越清楚山的高度，却永远没搞清山顶在云层上的高度。而当这座山塌下来之后，他们却只能眼睁睁望着石子滚落，望着那被灰尘所掩盖的天，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让他们很迷茫，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一切都只是原地踏步，不是吗？
到头来他们还是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保护不了，不是吗？！
他们还是不能报答他们，不是吗？！！
……
…
他们很弱…不是吗…？

———
“我们…真的帮不上忙吗？”M21的问题回荡在耳畔。
塔奥和塔基奥低下了头——三人一直都知道答案的。
伸出手放在21肩上，塔基奥安慰般道：“现在把学校照顾好就是我们可以做的了，为此努力吧！”
塔奥伸了个懒腰，像是要把所有想法都抛开一样把身体展开，脸上也展开了微笑，把悲哀藏得很深很深的笑：“好！继续努力！”
“嗯。”另外两人叹着气嘴角却不禁上扬，有时候塔奥的性格看起来也没那么烦人。
“争取把工资升上去！”
“……” 刚刚的果然是错觉吧。
———
“我们回来了。”三人走进玄关。
“欢迎回来。”赛伊拉穿着粉色围裙在厨房洗碗，除了水声外家里异常安静，没有孩子们的吵闹，也没有弗兰向莱的报告。莱基斯已经回到卢科道尼尔举办成人礼，拉尔和凯利鄂斯也跟着回去了，唯独赛伊拉意外的没有跟着回去。毕竟这种情况下，多一些人手总是好的。
“我们来吧。”塔基奥和M21走上前去接过碗盘，开口：“孩子们已经回去了？”
“嗯，说是家里没人不好玩，就早点回去了。”虽说是早点回去了，但是现在也已经夜深了。三人为了处理琐事，在学校待的久了一些，赛伊拉更是把孩子送回家，买了菜后才回来的。
“老板呢？”塔奥问。
“还是在地下室，晚餐也没吃一直忙着研究。”塞伊拉端着剩下的碗盘走了过来，脸上透露出藏不住的担忧。
一时间房里无人说话，如同约好般的寂静。
“唉！老板真的是铁打的啊，铁打的！比不上比不上！”塔奥放弃一般大声感叹，末了还轻轻哼起了某首熟悉的歌：“我们不一样～”
“…”三人知道塔奥是想活跃活跃气氛，但是他自己脸上都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只让大家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见此状况，塔奥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迈开步子往地下室走去：“我去看看两位。”
“我也去。”塔基奥出声，M21则默默跟了上去。
如果，就如果，有他们能做的东西就好了…三人不禁这么想到。

（5）
听到开门声时，弗兰克斯坦正趴在桌子上歇息。他没有打算睡一觉，但是连续几天的研究与精神折磨连他也快受不了了。
“老板…”身后的人声音很轻，似是以为自己睡着了。
“嗯？”头也不抬，弗兰就这么趴在桌子上已微微上扬的声调问道。
“您要不去休息一下吧。”不用抬头看也知道，那三个人十有八九正在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不用了。”干涩地开口，弗兰从桌子上坐了起来，疲惫的双眼仍然犀利得给三人一阵寒颤。
“你这样子撑不久的。”M21淡淡的开口，不似劝告，仿佛只是在描述一个事实。
“主人也撑不久了。”弗兰抬臂遮住了自己的双眼，突然感觉眼睛似乎不那么干燥了。
“但是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塔基奥不忍地说。
“没关系，他不知道。”
“哼，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就你这副鬼样子…”M21冷笑，却也没再说下去。弗兰意外地没有反驳，静静的听着。
“老板…”塔奥又再忧心地叫了一声。
弗兰却只是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我去看看主人。”
———
三人跟着弗兰来到莱的房间，弗兰也没去阻止。
主人看到他们心情会好些的吧，他想。
房里的状况比预想中的还惨不忍睹。诺大的房里飘散着一丝血腥味，在莱杰罗手边的白色手巾更是整个染红，些许血滴到了雪白的衣服上。莱杰罗眼睛紧闭，凌乱的发丝因为汗水黏在脸上，看起来尤其不舒服。听到开门声的他挣扎着睁开眼，见到三人时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似是在感谢他们的担心。但是下一秒，咳嗽声又响起了。
“主人…”弗兰赶忙递过新的手巾，为莱擦拭嘴角。主人的情况又恶化了。
轻喘几口气，莱轻轻推开了弗兰的手：“弗兰克斯坦，你状况似乎不太好。”
弗兰一愣，一咬牙差点吼出一句你没有资格说我，却还是忍了回去。
“我没事的主人，休息一会儿就好。”
“但是你连十五分钟都不肯停歇，怎么好！？”身后M21黑着脸出声，敢情这主仆俩都只顾着别人。没有管弗兰杀人般的眼神，M21直直望进莱绯红的双眼。他知道，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可以让弗兰克斯坦停下手中的研究。
莱轻轻向M21点了点头，不知是感谢还是意思自己知道了。
“弗兰克斯坦。”
“主人，不是的，我…”忙着解释的弗兰被莱一抬手打断了。
“去休息。”无力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莱与弗兰对视了一眼，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坚定。
“是…”弗兰只好乖乖低下了头。
“你先出去吧。”
“是。”不知道主人为何让自己先走，但是弗兰知道自己惹主人不快了，再这样呆下去只会让他发怒，让他情况更槽而已。于是他只好走出实验室往房间走去。说不累是假的，但是为了主人一直强撑着而已。现在主人发话，挡不住的困意袭来，他几乎连路都走不稳了。
好不容易撑到房间，不要用多久弗兰便已沉入令人不安的黑暗中。
———

房里剩下的RK三人有些不自在地站着。
“您…”就连塔奥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呐呐地开了口又静了下去。
“我应该就剩不到半个月了。”莱杰罗开口，声音平淡地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说的不是永眠的事。莱自己知道，他从来不怕永眠，甚至在那漫长的日子里，他渴望过解放。只是没想到的是会死得这么狼狈而已，他想，真是可笑。
“！！！”三人睁大了眼睛望着病危的男子，他们都没预料到莱的身体状况已经差成这样了。
“这件事先别告诉弗兰克斯坦。”莱就连开口说话都是种痛苦，现在说起话来不由得轻喘。没有去理会三人震惊的眼神，他尽力缓过气，慢慢说道：“我的生命力流失得很快，真的不会有办法再补回去了。”
“但是之前前任罗迪和穆扎卡不是都能帮到你吗？如果我们也用那种方式的话…”M21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说起话来甚至带着一丝哽咽。
莱轻轻摇了摇头：“没用的，现在这个状态，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了。”说到最后他甚至轻轻笑了出声，似是自嘲却又似是不舍。
第一次听他笑出声，却是这种情况下，三人不禁都不忍直视，要不低着头，要不把头撇去。座位上虚弱的声音却飘了过来。
“抱歉不能再守护你们，但是没了敌人，相信你们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三人俱是一愣，刚想出声却仍是没忍心打断男人的话语。
“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我不是很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想必为你们带来了很多麻烦。”
塔奥咬着已经出血的下唇，撇过头，却看到的是M21抓出血的掌心。
“你们是除了弗兰克斯坦以外第一个说出想守护我的人，谢谢你们。”
三人咬牙等着莱说下去，但是传来的只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塔奥立刻上前拿了手巾送过去，却在看到莱嘴角的鲜红后不忍地转过了头，眼角湿润。
莱无力地擦了擦嘴，仰起头靠着椅背微喘，却还是颤抖着出声：“抱歉…让你们见到…这么狼狈的我…”
“不会的，您别说话了，歇着吧！”塔基奥急忙出声。
莱嘴角抽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却又无力：“最后…帮我个忙吧…”
……

（6）
“弗兰克斯坦，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弗兰克斯坦，我诅咒你，我们诅咒你！”
“弗兰克斯坦，去死吧，去死吧！给我们带来这么多痛苦的你去死吧！”
脑海里的声音不断叫嚣着，弗兰身处其中，四周仿佛有着无尽的尸骸在齐声低鸣着，诅咒着。他们伸出腐臭的手不断拉扯着，张开腐烂的嘴毫无肆悸地啃咬着，而目标的弗兰克斯坦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一样。
“滚开。”厌恶地开口驱赶，但是换来的只是更吵闹的骚动，更灰暗的话语，与更歇斯底里的扯咬。
弗兰克斯坦不耐，但是却也对这个状况没办法。努力让自己无视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他现在只想快点恢复精神起来服侍主人。
自从从UNION那里抢来暗魂炎枪后，弗兰克斯坦渐渐减少了自己的睡眠时间，他可不想在这种鬼地方呆上多一秒。奈何在这里精神虽然会受尽折磨，身体却仍是能得到休息的。
在一堆诅咒声中，弗兰习惯般地想起了主人的事情，想起了那个让他坚持了这种无数夜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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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克斯坦记得刚遇到莱的时候，暗魂炎枪很不安分，倒不是说现在就很安分，但是那时候的自己还控制不了它。
那时他几乎每晚都会被吓醒，睡得很不安稳，严重的时候他长达一个月没有必过眼。那时候身体虚弱得不行，每天就如行尸走肉一般过着，但是每每看到那个背影又总觉得有了些动力。
但是一天一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到最后还是倒地不起了。他不是很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天他睡的很安稳，梦里没有丑恶的尸体，没有扭曲的话语。
醒来的时候他在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驾轻就熟的找到那个房间，那个背影却看起来还是那么的落寞。
弗兰克斯坦开口询问，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回望了他一眼。弗兰却已在心里认定是他救了自己。
现在想来，那时候很像就相信了那个男人无所不能，憧憬在心中生了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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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跟雷卡切磋，偶然问起了他的事。
那时的自己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从雷卡那里听说是Noblesse这般伟大的人，他瞬间理解了为什么每次自己看到他都会有些暗怕。
但是雷卡没有告诉他生命力的事，只是由着他心中的憧憬再长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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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事实后弗兰克斯坦不得不承认心里有些失落。就像最喜欢的英雄被人指出缺点自己却无力反驳一样的失落。
但是想到男人用出生命力来救他的时候，他就觉得莱杰罗真的是他的英雄。
寂寞的，孤单的，英雄。
如今，弗兰不敢，却不得不去想，如果他的英雄不再存于世上，那他又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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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笑小说里那些忠心耿耿的人，不解为什么他们愿意屈服于人之下。至今，他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愿意屈服于主人以外的人之下。
他的主人是那么优雅，那么高贵，那么完美。他给了他生存的目标，在迷茫的时候为自己指出一条路，做自己那一座灯塔，那一点曙光。
但是那座灯塔却不再想以前那样照明，那一点曙光也渐渐远去。
弗兰克斯坦不知道怎么办，他什么都试过了，却一事无成。他不知道为什么莱的生命力就是不能补回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曾经的主人狼狈成这个样子，他只知道自己心很疼，很疼很疼。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一般，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他觉得心脏仿佛被人握在手里，随时都有可能被捏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总是进了沙子，眼泪似乎都不再受控制。莱杰罗可能会离开的想法稳稳生根在脑海里，他忍不住惧怕，忍不住伤悲。
主人，主人，我的主人！如果我能用一辈子的伤痛换您一瞬的平安，那我愿赔上生生世世，赔上几千几万年的时间来换取您的一生平安。您知不知道看着您这么痛苦，我觉得心里比刀割还痛，我恨不得代替您受完所有痛苦，甚至是十倍，百倍我也不会介意。只要您能平安，我什么都愿意！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您要独自承受，为什么您要勉强自己，为什么…到了最后您还笑得出来？
如果知道您会对上UNION，我便不会建这所学校，我便不会让您待在这里，我便不会…让您体验您想过的生活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您还在那栋屋里，那栋寂寞的瘆人的屋里，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看着窗外。但是如果那样，我便不会看到您与孩子们玩闹时开心的神情，便不会看到您说出“家”的时候的隐隐得意，但我也不会看到…您这般让人心疼的模样。
主人…
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