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是一个泛着金属色的时代,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尚未散尽,资本主义社会脱轨一般地疯狂发展,一场毁天灭地的经济危机已经露出冰山一角,沉浸在纸醉金迷中的人们仍对其视而不见。
那是飞机还没有上天,轮船尚且是远洋交通王者的时代,20世纪初年投入运营的圣格洛蕾亚号(The San Gloria)在德国汉堡开启了她第二十七载海上生涯。散发着油烟气的庞然大物长鸣汽笛驶离港口,载着贵族的虚荣和资本大亨的野心,载着前半生不见天日的流民对富庶国度的幻想,载着留学生对祖国的一腔少年意气。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他对面这位,解雨臣收回逡巡的目光无力地想,哪有人上船先找吃的。可惜吴邪不会读心术,不过就算他听得到解雨臣的腹诽也不一定有余暇反驳,他正抱着盘龙井虾仁吃得津津有味。
“你饿死鬼投胎吗,不能慢点吃?”解雨臣神色复杂地嫌弃道。
“我真的快饿死了,赶着上船早饭都没吃。”吴邪塞了满嘴的鲜嫩虾仁,腮帮子鼓起两个包。
“都说等到了美国停靠再发电报不迟,你非要一大早去寄信。”
“我有什么办法。要是让二叔知道我上了三叔的贼船,回去非打断我的腿。”吴邪苦着脸咽下一口饭,抬起手背抹了下嘴边的油。解雨臣嘴角一抽,摸出条手帕扔到他面前。
“要我说,吴三省就是坑你。”
“可是三叔失去音信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留下信息给我,不管怎么样总得确认一下才行……”吴邪此刻满心都是美食,叉起一粒虾仁凑到解雨臣嘴边,“这个虾仁真的很好吃啊!出国以后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中国菜!你要不要也尝尝?”
“……”被你三叔卖了也是活该!解雨臣默默把头扭到一边,决定不再管这个**。
吴邪吃得开心,拦住一个路过的侍者塞给他两张马克币:“你们主厨真是太棒了!中餐做的非常正宗,请一定帮我感谢他!”
“好的先生,我一定会为您传达。”侍者得体地回答,鞠躬离开了。
吴邪吃光了一盘虾仁,太阳还没升到正当空,夹板露天餐厅只有寥寥几桌,小乐队演奏着舒缓悠扬的弦乐四重奏,听得人昏昏欲睡。吴邪看解雨臣侧脸听得认真,也支起耳朵听了几小节,忍不住撇嘴。
“唔……也就是照谱宣科的水平。”
解雨臣挑眉:“你不是学建筑的吗,什么时候对音乐也有研究了。”
“喜欢呗,偷师过几节课。”吴邪手撑着下巴身体前倾,冲那小提琴手努努嘴,“左边那个小提琴,左手不够灵活,一直在掉队的边缘徘徊。右边那个太不果断,连弓有杂音。大提琴我都不想说了,他估计也听不下去自己的琴音。”
解雨臣有些惊讶的看他,刚想接话,却被人抢了先。
“看来这位小兄弟是个行家啊。”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吴邪转头就见一个身穿厨师服戴大高帽的胖子占据了旁边的位置。这人不仅是中国人,口音还带着一股京味儿,做派又十分我行我素,实在让人即亲切又讨厌。
这个胖子把精致的西洋高脚椅子坐出了大烟床的感觉,侧着身子一只胳膊随意架在椅背上,一手客客气气伸到吴邪面前,开口带着熟络:“我是这儿的主厨,叫我王胖子就成。”
吴邪一听,原先那点不以为然立刻变脸,目光崇敬双手握了上去:“我叫吴邪!”
“无邪?你这名字挺有意思。”胖子嘿嘿一笑,又看向另一边,解雨臣无奈地跟着自报家门,三人算是认识了。胖子看出他表面谦和,实则不是个好像与的,便只跟吴邪闲聊几句:“方才听你们谈论船上的乐队?”
吴邪没想到自己的大言不惭被别人听了去,有些不好意思:“哎,我胡说八道罢了。”
“别谦虚,胖爷虽然不懂演奏但也算见多识广,你点评得在理。”胖子诚恳地赞同了他的观点,然后话锋一转,言语间透出些骄傲,“你是喜欢音乐的人,这只乐队肯定入不得你的眼。我想说的是,其实,这艘船上有个顶出色的钢琴师。”
不出所料看到吴邪露出好奇的神色,胖子满意的接着说:“他只在海上演奏,所以很少有人听说过他。但凡是有幸听过一次的人都会为他的琴技赞叹,你看这船上的贵族们,多半都是专程为他来得。”
“还有这种事?”吴邪惊叹道,三言两语间就被勾起了探究的兴趣。
胖子见目的已然达到,正巧有人拿着点单来寻他,便起身告辞。临走还再三提醒他们,晚上一定要去大宴会厅。胖子灵活地穿过桌椅间的缝隙,一闪身进了后厨,吴邪才颇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解雨臣优雅的举起高脚杯开始泼冷水:“你信那胖子的鬼话?”
“去看看不就知道真假,他没必要拿这个骗我们吧。”吴邪满眼期待地盯着他,解雨臣受不了这种眼神攻势,心想此行原本也要结识人脉,权当做提前踩踩盘子,面上不情愿地答应下来。两人当下回船舱各自安置行李,小憩一会养精蓄锐,天也就黑下来了。
吴邪上到甲板,咸湿的夜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夜幕四合,船行海中仿佛穿行在夜空中,天边处一线血红色,衬亮了漫天星辰。今夜看来是个好夜。
解雨臣早在外面等他,两人汇合后跟着人流找到宴会厅。一整面几人高的玻璃屏风后面,便是金碧辉煌的大厅,不愧是聚集了世界上层人士的邮轮,装潢奢华庄严,处处透着古典的精致和矜持,倒是跟满堂的客人相衬的很。
衣冠楚楚举止不凡的东方人,在这里还是很引人注意的,不少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二人从吧台要了两杯朗姆酒,便了一处没人的角落站定。解雨臣从入场就一直暗暗留心,此时心中已是震惊不已,没想到在场的竟尽是名流贵胄,不少各大报纸的常客。
“巴黎新任市长……德国地产大亨……荷兰首富……英外交部长……”吴邪失神的小声念叨,突然跳起来,撞撞解雨臣胳膊,不高不低地惊呼道,“天哪!连新婚的温莎公爵都来了!小花,你这趟赚大了!”
解雨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厅正中坐席处相拥的一双璧人,可不正是风头正盛的温莎公爵夫妇。被长辈评价为九门最不正经的吴家三爷,究竟是如何弄到这两张头等舱船票的呢?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如此疑问,这件事显然并不简单。
不待他们想出个一二,大厅中忽地安静了,起先随意演奏着的乐队停下来,交谈的人群都看向一个方向。蓦地,吴邪心脏跳快了几秒,似乎是期待积累到峰值时,跟随骤然肃静的人群变异成扼人咽喉的紧张。他迫不及待的向前几步,看到那个缓步而出的身影。
他本以为,能担得起胖子那般称赞的钢琴师,必然是个形容冷峻、气质高雅、经验丰富的老者,可没想到那人确实冷峻非常,冰雕玉琢一般的冷硬面孔半点表情也无,但却异常年轻。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这位钢琴师竟然是亚洲人。多半是日本人吧,吴邪心想。
他身材修长清瘦,乐队统一的燕尾礼服穿在身上别样好看,他迎着满座高朋整齐地注视,旁若无人的迈着随意的步伐走到钢琴旁落座,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为他而来的贵族们做任何表示,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
他抬手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纤长笔直骨节分明的手指快速划过,一串利落的连音河流一样流淌出来。试过琴后,他向指挥点点头,小提琴手率先发声,悠扬的乐句引领,轻快跳跃的钢琴紧随其后,勾勒出飞扬华丽的波西米亚舞曲。
第一曲是德沃夏克A大调第五号钢琴五重奏81首第三乐章,采用火烈舞曲形态的诙谐曲,活泼的极快板和柔和的旋律互相交织,充满别有韵味的民族性格。
令人愉悦的声音仿佛有了实体,音符踩着节拍在他指间跳舞,高超的技巧使整首乐曲如有生命,翻飞的手指也赏心悦目。
吴邪完全被琴声笼络了心神,连解雨臣搭他肩膀都没察觉,耳边似乎听到一句“没想到那胖子说的是真的”,半天才茫然的转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解雨臣把他脸推回去,“好好欣赏你的演奏吧。”
一曲终了,舞池中的人们齐齐谢幕,听众则意犹未尽,半晌才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吴邪把酒杯塞给解雨臣,也跟着鼓掌叫好,直到掌心都泛红,好像用力多一些就更能表达敬意一样。
给足听众回味的空间,指挥复又举起指挥棒,大厅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曲风一转,是一曲舒缓优美的贝多芬降E大调第1号钢琴三重奏1首第二乐章。温和的柔板钢琴营造出浪漫的抒情氛围,指尖轻柔地起落像极了夜幕下恋人间的低语,让人陶醉其中。
美妙的音乐总会让人忘记时间,转眼已是夜深,乐队一齐向听众鞠躬致谢,那冷漠的钢琴师也微微欠身,干脆地转身离开。吴邪呆立了片刻,转身去找解雨臣,却发现身边站得不知何时变成了王胖子,他猛地抓住人手臂,那架势颇有些如觅珍宝的询问:“胖子,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哎呦,小吴,那话可长了,我得慢慢跟你说。”胖子笑着拍拍他手背,拉着他走到一边,神秘地说,“不过眼下有个急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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