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无叶的枝，修剪过粗粝冬风，关闭又开启着夜晚与白昼间的闸门，迎候环形岁月，将红黄白绿带来再带去。我从前对岁月无甚感知，今年却很不相同。
雪积两三寸，水至清。无根的霜烹成新露。我尝着有些苦。
“仙居来了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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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盆里燃着新碳，噼爆声被呼啸风声掩盖，煨到温度恰好的小盅，分于一盏，长指前推在案前。
“天寒，暖一暖。”
身向后靠，慵懒倚进长绒毛毯中，合手而揣，叠在腹前，音缓出。
“嗯，来了。”
目眄身旁。
“看看吧。”

指背贴了贴那盏，倒是很暖。
但屋中炭火烘的熨帖，此时并不冷，瞧他的架势有些忧心。
“保重身体啊三叔。”
展信大致默读到底，节度使一事后并无什么新鲜说辞，倒是思家之语颇多。
指腹捏着那薄脆一页纸，垂目。
“八年了？”

“今年颇有些畏冷的感觉，不妨事。”
点首，应过关切。目落薄纸间，韵足了墨的笔迹，甚至于背后亦能阅清。但一张信纸，寥寥几字，又能写清多少心思。
缓缓叹过一声。
“八年了。”
思及幼时惊鸿，目色温柔。
“月前，荥阳家里也递了书信。旁支里的表叔，想让家七娘来长安——说是学几年。”

“姑姑许是累了。”
纸面一折，娟秀闺楷掩于岁月间，落了土，花是永生的无刺蔷薇。
鲜见地不再以仙居二字代指，极轻去摩那洒银笺，指端仿佛还凝滞着些幼年与她同执笔的余温。
抬眸，笑容也意味不明。
“您允了？”

当年旧事，不可阻拦，是经年里不曾消减的悔。而时光如刀，痕痕入骨。青鸟尚飞不过沧海，永巷中娇艳的芙蓉花，又能去哪里。
“那便歇歇吧。”
敛目抬盏。
“还未。”
也只是，还未。

夏日午后，笔管上的薄汗黏手。她总是轻轻将砚边的红棠瓶推远些，香味不浓烈了，再伏身来摆正我的手臂。殷促，又有一些无奈地笑。
「好啦，写完这一章就出去。」
我想这样的人是该被珍藏的，哪怕雨天黄昏漫长时光中，只是凝望她，不说一句话。
“先有曹氏，再来七娘，你可打算先知会一声仙居殿？”
但她去的地方不妙。
这样的机会，恐怕不能奢求了。

“物能相换……”
若人能相异，何须旁支家信，我早已将惊鸿，送归长空。但所有，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不能，我亦不可。
无声而叹。
“尚在犹豫，故而想问问你，如何看。”
她若累了，为其兄长，自允她寻着清闲欢乐去。只深巷冰冷，我等得，氏族却未必等得。红墙深处事，实不该言。却不得不思。

将那纸折妥了，重放回漆封中去，反面平置桌案上。
便似从未拆开一般簇新了。
“垂垂老的猎犬不再随主人捕兽时，也得给它几根好骨头，再领新的进门。”
指腹按着眉骨。
“何况是个人呢。”
深宫锤炼人心，越来越坚，也越来越脆。
“纵然郑氏并无弃卒之意，到底要看她如何想。来日七娘也需照拂，终归，促成个你情我愿才是上策。”

但以惊鸿玲珑心，递此信去，半分此心，她又岂会不知，不过是换一纸妥协的宽慰，欺人骗己罢。
时而也恨其荥阳老旧，何苦相逼。惊鸿已是不得已，曹娘更非本心，再添一位，青蔷入海，又该是沉是浮？贪心不足，贪心不足啊。
“我本想，是驳了荥阳的。”
心有傲，本不需她们，来添这一笔荣光。
“但祖父附页家书，说——荥阳今年是个寒冬。”
攀枝错节，宗祠家眷，难啊。
嘲。
“哪里是天冷。分明是怕我，眼中只有长安凉，没有荥阳温。”
是骂我呢。

“人心不足。”
摇首，以示驳也无益。
“纵然年岁到了，该惑的仍旧惑，天命也仍旧是不知的。亲缘这东西吧，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种信任，并没有什么牢不可破。两边都信着，那就是真，只要一边动摇，便是崖间之桥，不复存了。”
唇角轻勾。
“三叔心软啦？”

“只是算一算，该让几分。”
或者说，该怎么算，能断掉旧宅这颗指手划脚的心。
树抽新芽，总要有所舍弃，断去陈旧的不规之枝，是为来日郁郁葱葱。我，不心软。敛目掩去沉墨，饮一口茶，复声问来。
“说说看，有什么好办法？”
顿声，抬目，似侃又真。
“要温柔的，我可是'文人'。”

“那没有了，我都是打一顿了事，目前没输过，还挺顺利的。”
耸耸肩，在他要揍我之前往后挪了两寸。
“要我说，他们不安心，送几百个人来也没个完。要么让他们安心，要么让他们闭嘴呗——七娘将来若要入宫，咱们是不好意思再往里塞的，毕竟前朝的摊子铺的太开，节度使的事儿还不够前车之鉴么？荥阳那边儿既然是一群告老还乡的人瑞，自己找门路嘛。只要抹的开面子，姑姑要是不开心了，也怨不到我们头上。”

戏言入耳，委实可爱。欲笑又隐，侧目，眄过眼刀去。
“胡闹。”
自祖父告老，节度使一应事务尽去，虽有威仪，业已年事渐高。许旁支有心者觊觎，故引得不安。
虽则此事，与我眼中，甚好——此事后，清晰明白，泾渭初现。有的人，可以放弃了。
懒懒窝回毯中，柔软绒毛的舒适，缓下心神。
“是极。刑部太忙了，上次西厢房里渗水，都还未来及与户部商议修缮。想来你们也是忙的，都许久未见北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