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输，国子监门口见吧
【此前陕西臬台何世臣曾借已死士卒之名冒领军饷，此后更以砂石侵吞营中米粮，以职权攫取金银不计其数。此等弊案一经东窗，便在朝野之间激起了滔天巨浪，而伯岐为报旧恩，竟自作主张替其上峰顶罪入狱，几次辗转于死地之间。如今此事虽时过境迁，伯岐之境遇也业已峰回路转，但一经想及其间详细，仍不免有心有余悸之感。】
【是日天朗气清，勒尔甘一案又峰回路转，任我与十四哥尚有龃龉，如今得见青鸟衔钰而来，也自然顿感四体一轻。此刻正按辔徐行至成贤街前，忽见一人自牌坊下振衣而过，正是此前得我“牵马坠镫”之诺的靖珅，便举步上前拱手道】
靖大人，【想及前事，又不禁一拍脑门，当即改口道】我都忘了，应该是靖兄！

(自秋狝后已过数月，国子监与府上皆无恁事需要过多打理，虽这清闲并不十分遂我心意，却深知为官之道不得茂进的道理，是以显得静默了许多。才从监生递上来的卷文中脱了身，出至成贤街，欲去寻谢吃食，却瞧见一个久暌的人，虽只谈过一回，印象却极深。)
定王安。
(久久未曾相交，却多闻他在前朝的诸多行径，是个少年俊彦。那一声靖兄实让我受用，然不敢废了礼数，循例请了安，又道。)
多日不见，定王更显英姿了。

你：听说勒尔甘被法外开恩，回家奉养老人去了
我：是啊，多亏你们在中间周旋
你：（掏出几块钱）他现在没有公职，生活应该挺不容易，这是我一点心意
我：你俩也不认识，这多不好意思
你：他现在就一个人照顾奶奶吗
我：是啊，他虽然还有几个叔伯兄弟在山东，但这个人心如水，大家看他落魄了都不认他了
你：世道真是……
我：是啊，英王垃圾

【伯岐入狱一事，前后迁延数年，其间险象迭生之事不计其数，不但折耗我无数心力，更教我看清周遭诸人之面目。至于眼前暌违已久的虎闱司成，其人与我虽未有利益牵系，却曾在我进退维谷之时，给过几句仗义忠直的指教，也终使伯岐自死地觅得一条生路。是以我与此人虽不甚相熟，却始终未敢忘却此恩，亦常有无以为报之感】
【近年为伯岐之事四处碰壁，棒喝之言听得一多，自然更偏爱溢美之词，加上此刻心情大好，面上一时尽是怡然之色。当下近前一搀其人，便立时应声接道】
岂敢，【望了眼人烟稀少的南北通路，又道】靖兄往何处去？

：听说勒尔甘被法外开恩，回家奉养老人去了
（金水桥上那时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子，如今业已高了不少。我与他官上并无什么交际，是以长久不见，但没少闻说他的事，上回咨问我的那位嫌犯因得他周旋，加之内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据闻已脱囹圄，后续未明。）
随处走走，想捎些吃食来。
（由他挽着，稍多了几分不自在，面色未改，问道）
你上回与我说那事儿已有了些眉目，不知那位小兄弟如今怎样了？

伯岐虽有死罪在身，但皇父念他门衰祚薄，已特准他回乡戴枷事亲、留养承祀了。
【因此案波及甚众，过程又颇为曲折，一干涉事官吏，大多已在酆都做了孤魂野鬼，伯岐虽尚有冤屈在身，但事态变化至此，已可谓否极泰来。二人牵马行出数步，想及当日向其求助之事，一时心有所感，便又回首接道】
当日随口一提，不想靖兄竟还记挂此事，【说至此处，便在两条通衢相交之处止步，面色端凝道】伯岐能捡回一命，也多亏靖兄从中周旋，他日如有我用武之地，还望靖兄不吝开口。

回乡了？
（既称伯岐，不该志在山林乡野，此招从长计议，虽令他离了铁锁，但再要入仕也还是不容易的，以定王对他的情谊，这事儿大抵还未完，思量片刻，从钱袋中取来些碎银递他。）
王爷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只是如今我冗务在身，难以一见这位才俊，便烦请您捎些心意吧。
（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倒是教我过意不去，挥手摇头。）
哪里哪里，他如今能得救，还得多亏您奔走辛劳。

【他与伯岐并非亲故，雪中送炭之恩，已经殊为难得，倘伯岐仍在京中，恐怕也不愿再多欠一分人情。当下见他伸手取钱，未看银两数目，便将其手往回一推道】
天长路远，银子一时也送不到他手里，靖兄这片好意，我就代他心领了！
【伯岐宦途虽不甚平顺，其凌云之志却未改，遭逢此变，等于将他一生的仕途都划上了句号。知己分携，绝塞飘蓬，人生至此，已非凄凉二字所能概述，也非我手中杯水之力所能挽赎。想至此处，脸上畅快神色已淡了一半，此前未曾想及的坎坷蹇难，此时也一齐涌上心头。握缰沉默片刻，最终深叹一声道】
伯岐一向清直耿介，我上回给他掖了几张银票，他全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如今他祖孙二人在川西相依为命，僻壤山高路远，其间蹇难可想而知。

(见他推搡过来，便将银子又装进钱袋中去收起来)
也罢。
(川西地远，蜀道难行，也不如京中安乐，他这一去，是难再回来，定王救友之心朗如皓月，亦无能为力，我感同身受，亦随着他长叹一声。)
听你所言，他亦是心高之人，苦是苦了些，但总不会毁了斗志，日后你权柄在手，救他亦不会太迟。
(这话小声了些，避开了四下的闲人。)

国法煌煌，谈何容易。
【闻其人后话，一时颇感震动，耳边除了他光风坦荡的“权柄”二字，更有当日我与存孝送伯岐离京时，那一句始终未敢出口的诘问。伯岐入狱，陈继圣枉死，再加上鲁地一帮宵小逍遥法外，皆因我尚未真正拥有与敌手抗衡的力量，而解决困局的关隘，竟正在他这一句看似无心的劝慰之间】
【往事在目，再度抬头之时，眼前竟又一时现出十四哥踔厉风发的身姿。此刻不过未时正牌，但头顶明净开阔的晴日，仿佛已骤然变作了野火般的残阳，赭红的日光投射而下，将石阶上稠密而斑驳的血印映得格外狰狞。至于面色如铁的十四哥，则着一身浸满烽烟的甲胄，独自立于火光闪烁的城楼之上，任兵燹舔舐仍在风中翻卷的龙旗。】
【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一直为我所排斥，孰料值此知己相别之时，竟第一次得到了认同】
我……【袖下之手渐成坚拳，犹豫半晌，方抱定决心般答道】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