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无吧 关注:1,456贴子:99,156

▍兮无·图文 ▍—【丽端】—『棠棣之华 』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兮无·图文 ▍—【丽端】—『棠棣之华 』      
转至:飞魔幻吧      
     
 


1楼2009-06-09 03:34回复
    (一)楔子 死丧之威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阳光从一尺见方的窗孔里透进来,把四周墙壁上白色的灰岩也映射出淡淡的石英光芒。空气里飘散着浓重的芝兰熏香,让浸泡在房间正中浴池里的人有些神思恍惚。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算不上高挑,却明显地纤瘦,苍白的脸被水池中的热气熏了半天,竟仍不见半点血色。此刻他趴在浴池的池壁上,仰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孔外的天幕,黑色的眼睛如同濒死的动物般流露出本能的脆弱。 
      窗孔外射来的光线慢慢移动着角度,宣告又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浴池里的水早已冰冷,然而少年的姿势却几乎没有改变,仿佛和浴室的四壁一样变成了石块。突然,浴室门外响起一个尖利的嗓音,利箭一般刺破这微熏的静默:“沐浴之礼毕,献牲之礼始!” 
      话音未落,少年已下意识地弹跳起来,搅动得一池冷水哗啦作响。他手忙脚乱地爬上湿滑的池壁,胡乱擦干身体,抓起挂在一旁的衣服猛地罩在身上。 
      衣服是贵重的白色蚕丝所织,飘逸清华,寻常人家根本难得一见,却明显是为了少年量身定做。或许是因为衣带太过繁琐之故,少年颤抖着手指系了半天,仍然没有将衣服穿戴好。 
      外面伺候的人等得不耐,终于推门进来。一个宫女三下两下帮少年系好了带子,另一个则引他坐在凳子上,将他的头发重新梳好,簪上华贵的白色玉冠。 
      没有人夸赞少年此刻的俊美,也没有人递过一面镜子,让他可以看清自己与平日判若云泥的形象。两个宫女沉默着做完她们的事情,闪身消失在一队顶盔贯甲的士兵之后。 
      “走吧。”为首的士兵握着手中的长戈,微微侧身让出通道。 
      少年垂下眼睛,将内心的惶恐隔绝在士兵们的视线之外,不急不徐地沿着青石铺就的甬道往外走,从容稳静,然而冷汗仍是悄悄从鬓角滚落下来。甬道尽头的侧殿里,已经有七八个和他同样装束的人埋着头站成一队,都是哑了一般的安静。 
      少年走过去,挨着众人站在队尾,队伍便缓缓地走出侧殿,走向夕阳下那巍峨的狰狞的土丘。 
      音乐响了起来,是编钟,这种重大礼仪上才会动用的乐器。钟槌每一次的击打都带起深重的颤音,震得队伍里每一个穿着白色丝袍、头戴玉冠的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这是送葬的哀乐,几天前,他们鲁国的国君庄公过世,那前方巍峨而狰狞的土丘,就是一代国君的埋骨之处。 
      随着钟槌一下又一下的击打,紧绷的神经就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般随时将要断裂。绵长的钟声中,一个人嘎然停下脚步,抱着头大声嘶喊出内心的恐惧:“我不要死,我不要殉葬!”一语未毕,他已经从队伍里冲出,随手扯下头顶的玉冠,撕开阻碍他行动的丝袍下摆,迎着四周密集环立的长戈奔跑过去。士兵们惊怒的呼喝声中,他伸手将袭来的长戈夹在肋下,飞身跃起,踩踏着脚下士兵的肩膀和头颅,不顾一切地朝着陵园的外墙纵去。 
      然而就在他的脚尖刚刚踏上土筑的墙头时,他的目光已然对上了外墙下数以百计的士兵,他们手中的弓箭已然满弦,箭尖无一例外地对准了从陵园内冲出的人。内心的惊恐加上被香料熏软的手足,让这垂死挣扎的人再没有勇气和力气纵身跳下墙头。就在他微一迟疑之际,几道绳索已游蛇般从身后卷住了他的脚踝,随着巨大的坠地声,他已沉重地从墙头跌落在陵园内侧。早已候在墙下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拿绳子将拼命挣扎的人绑了个严严实实。 
      “于虎你虽然是个勇士,却也是个莽夫,竟然敢在先君的葬礼上撒野。”一双黑色的丝履慢慢踱到不甘挣扎的人面前,从高处落下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不知道让你这样的人在地下伺候,庄公是否会感到满意。”


    2楼2009-06-09 03:35
    回复
      “臧文仲,今日我死则死耳,却轮不到你来奚落。”于虎奋力挣开身后士兵的压制,略有些蹒跚地站起身来,“墓穴在哪里,我自己会走!” 
        “好。”臧文仲微微一笑,看了看其余埋着头抖作一团的人牲,当先走开去,“为防再生事端,全都绑了。不过看在他们生前都是庄公看重的勇士,就赐他们一个全尸吧。” 
        “谨遵上卿之命。”负责祭祀的礼官们答应着,合力推开了鲁庄公陵墓侧面的一个小门,露出黑漆漆的地下墓道。主持殉葬之仪的鲁国上卿臧文仲手持长明灯,第一个走进墓道之中,他要让已然长眠于地下的先君庄公看清那些相随于地下的殉葬之人。 
        “第一个,左御长于虎。”臧文仲面无表情地念完,执行殉礼的强壮礼官们就将绑得死紧的于虎拖到墓道之侧的陪葬坑里,手中柔韧的白绫娴熟一绞,于虎魁伟的身躯霎时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般抽搐起来,原本紧闭的眼睛也蓦地睁开,红色的眼珠暴凸而出,几乎要突出眼眶。他痛苦地盯着墓道外等候的殉葬同伴,张开的口中嗬嗬有声,终于无力地垂下脖子,咽了气。 
        有人尖叫了一声,被这赤果果的杀戮场面吓得瘫软在地上,失声痛哭,却立时被身旁押送的士兵们架起。臧文仲似乎也被这个场面弄得心烦意乱,匆匆展开手头竹简,一迭声地将殉葬人牲的名字念下去。每念一个,礼官们就会把垂死挣扎的人牲拖到陪葬坑中,用手中白绫将他们缢死当场。 
        “下一个,宗室子勇士展雄。”臧文仲念到这里,皱了皱眉头,抬目便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被人推着踉跄地跌进陪葬坑,白绫毫不留情地缠上了他纤细的脖子。少年双臂被绑在身后,却用肩膀支撑着自己跪直了身子,在白绫的绞力下努力仰起了尖削的下巴。 
        “且慢!”臧文仲忽然走过去,伸手掰过少年的脸对向光源,凝视了半晌道,“你不是展雄。” 
        少年睁着明净的眸子看着臧文仲,没有回答。 
        “庄公好武,所选的殉葬之人都是勇士,你这幅单薄的身板可冒充不了。展季——”臧文仲拖长声音叫出少年的名字,示意礼官将少年脖子上的白绫撤去,不动声色地问:“展雄呢?” 
        “他走了。”名叫展季的少年轻声回答,虽然惊异于臧文仲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却显然不想解释太多。 
        “所以你就顶替他来送死?”臧文仲冷冷一笑,“早就听说前司空展无骇遗下的两个孤儿兄友弟恭,今日方知只对了一半。你固然为你弟弟不惜一死,他却一走了之,也太可耻了些。” 
        “他不知道我会来。”展季垂下眼睛回答,说实话,他无法揣测权倾朝野的上卿臧文仲在识破自己的身份后,将会如何处置此事。 
        臧文仲盯着展季,目光闪烁,下一刻,他对墓道中其余人等吩咐:“你们都退下,这名冒名人牲的去留,我要询问先君庄公的意思。” 
        礼官们清楚臧文仲的势力,都识趣地回避开去。臧文仲亲自解开展季身上的绑缚,将他从陪葬坑中扶起,微微笑道:“实话告诉我,你想不想死?” 
        “不想。”展季咬了咬嘴唇,诚实地回答。 
        “我可以救你。”臧文仲望了望其余几个被黄土掩埋的陪葬坑,“只要你发誓做我的家臣,对我效忠。” 
        “展家的祖上是公子展,因此展季也算是鲁国宗室,没法做大夫的家臣。”展季显然意识到自己拒绝臧文仲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却依然苍白着脸说下去,“就算要宣誓效忠,也只能对鲁国效忠。” 
        臧文仲没有料到在死亡面前如此羸弱的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心中一震,正色道:“是我失言了。我只是向来听说你勤勉好学名声,不忍心让展司空的遗孤死于殉葬罢了。”说到这里,他叹息着指了指通往外部的墓道,“你走吧。公子申很快就会即位,我会请求他赦免你和你弟弟的罪名。” 
        原来臧文仲心里也是反对殉葬的啊。少年展季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盯着面前的大人物,仿佛在质疑他为何不挺身而出,以他的力量救助所有的殉葬者。可是为官者深藏不露的神色很快让他放弃地垂下眼,深深一礼,转身朝墓室外而去。 
        “这个少年,恐怕不容易收服呢。”臧文仲盯着展季的背影,唇边笑意渐渐冷却。然而现在鲁国内乱未止,自己扶植的新君公子申根基未稳,当务之急便是多多笼络宗室后裔和才干之士。展家兄弟虽然年少,然而一文一武的才能早已名动都城,若能收归己用,自然比让他们变成殉葬坑里的枯骨有用得多。 
        有了上卿臧文仲的许可,展季走出墓室后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事实上,少年的心神还在死里逃生的余悸中忐忑不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幽深的梦魇,模糊不清,却又充斥着实实在在的恐怖压迫。他双手紧紧地在袖中互相掐紧,僵直着身体往前方一路走去,惊异于自己居然没有迷路。 
        一直到走出了隔绝阴阳的高大围墙,将那张着大口的巨大坟墓抛在身后,展季才确定自己果真逃出了生天。他的眼睛盯着树丛上自由跳跃的鸟雀,双腿一软跌倒在泥土里。 
        头上沉重的玉冠滑落下来,滑稽地半挂在散落的发髻上,他却没有伸手去扶上一扶。此刻他早已没有心力去顾及自己的形象,只是像从猛兽利齿下逃跑到脱力的兔子,伏倒在草丛里一阵阵地发抖。遍体涌出的冷汗湿透了他丝织的白袍,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想用双手将自己支撑起来都不能做到。 
        额头上的冷汗流下来糊住了视线,他闭上眼睛安静地伏在地上,听着自己的心脏擂鼓般地震颤着身下的大地。这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击破了少年一向自诩的淡静稳重,让他如同魇住一般无法动弹。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弟弟不曾遭受死亡的绝境。 
        弟弟展雄一向是父亲生前的骄傲,也是他的骄傲——聪颖、俊美、强健,思维敏捷,精力过人,有着一呼百应的天才领导力。有时候他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如果鲁国能够有一位中兴之主,就应该是像弟弟这样的人。哪怕家道随着父亲的死亡而衰落,弟弟也应该拥有一个辉煌的人生,绝不该因为老国君一时的妄念而断送性命。 
        此刻,弟弟平安无恙,自己也侥幸存活,这样的结果已是上天的恩赐。想到这里,展季微笑起来,全身的力气也慢慢恢复,他缓缓爬起身,走回了暮色掩映中的都城曲阜。


      3楼2009-06-09 03:35
      回复
        女子的惊叫声中,展季本能地飞身跃下马背,想要接住那抹窈窕的身影。然而有人比他出手更快,在即墨公主兀自身在半空之时,就如同雄鹰一般从山巅翱翔而下,一把将惊惶失措的少女搂在怀中,重新朝山顶掠去。 
          展季看清楚了那个射杀奔马劫走公主的人,脑中顿时一阵轰鸣。追随在他身侧的乐土仿佛听到季子口中吐出一个名字,然而尚不等他分辨出那两个字的读音,展季已经手持节杖大步追出。 
          乐土原本只是秋廪里搬运粮食的奴隶,蒙展季搭救收在身边传授功夫,心中对展季满是感激,当即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然而泰山山脉遍布巉岩,这片山谷的两旁更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陡峭得连采药人都要身系结绳才敢小心攀援。乐土只爬得两步便从山壁上徒劳地滑落,双手也划得鲜血淋漓,只好退开几步,焦急地往上望去。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劫走公主的黑衣人,他的足尖轻轻点在山壁上,仿佛苍鹰一般在光滑的悬崖上掠过,转眼间便消失在崖顶茂密的树丛中。那轻捷巧妙的身法让初窥武功堂奥的乐土禁不住喝了一声彩,羡慕得有些目眩神迷。然而等他回过神来看到展季,却立刻屏住呼吸再不敢出声。 
          此时的展季,就像一枚悬挂在半空的旗帜,全身的力量都挂在他手中所持的节杖之上。那节杖不断地点在悬崖的石缝中,宛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展季目光死死盯住头顶的悬崖,寻找下一个节杖的落点,紧紧咬着牙不敢泄了那一口真气。他的身体不断借助节杖的支撑纵起,每一个起落都丝毫不敢停滞,好几次几乎被凛冽的山风吹得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动作比起那个劫掠公主之人无疑笨拙了许多,而且只要无法将节杖牢牢抵住崖壁,下一刻便是摔落在山脚粉身碎骨。 
          终于,几乎是扑上了崖顶,展季踉跄着想要用节杖撑住身体,节杖却已应声而断。他跪在地上,苦笑着吐出口中的沙土,将断作两截的节杖抛在一边。 
          “哥哥,你何苦要追上来呢?”山顶的树丛中,一个声音满是不解,“我若真要躲开你,你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我。” 
          “分内之职而已。”展季爬起身,没有看一眼叉开腿坐在山石上的强盗头子,却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向坐在地上的女子施礼,“臣让公主受惊了,还望公主恕罪。” 
          “不怪你。”即墨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展季,晶莹的眼眸因为惊吓还残留着水气,白皙的面颊也被山风吹出了两片酡红。 
          “公主放心,臣定会保住公主的安全。”展季低下头,避开了即墨公主打量的目光。虽然一路同行交谈了数日,这次却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即墨公主的模样。那样秀美却不失雍容的风姿,果然当得起姜氏宗族女子传播于天下的艳名。 
          “行了行了,这里就我们三个人,那些唧唧歪歪的礼节就省了吧。”强盗头子盗跖从山石上跳下来,走到悬崖边看了看匆忙往曲阜奔逃的迎亲车仗,口中嘟囔道。 
          “展雄,你究竟要做什么?”展季伸手扶住一株崖顶野生的松树,看着弟弟毫不设防的背影,恼怒地问。 
          “我?我等曲阜知道了消息,派人来救你们啊。”展雄嘻嘻一笑,“臧文仲抓了我十几个兄弟,如果用未来的国君夫人做交换,他想必不得不同意。哥哥,我知道你又想教训我——”眼看展季就要开口,展雄收敛了笑容,缓慢而又郑重地道,“是鲁国君臣逼得我没了别的法子,我身为兄弟们的首领,责任重大,你那些道德大义对我没用的。” 
          “对你当然没用,你从小何曾听过我的话?”展季冷冷地答了一句,背倚着松树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再不把展雄的言行放在心上。 
          展雄等了一会,见展季果然置身事外,坐姿也一动不动,倒像是睡着了一般,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眼见时辰还不足以让鲁国朝廷的使者赶来,他百无聊赖地在崖顶上转了转,又走回踞坐的山石边,变戏法一般从腰侧掏出一个酒葫芦,张口就往嘴里灌。


        7楼2009-06-09 03:37
        回复
          “且慢!”有人清清脆脆地喝止了他,“我也要喝酒。” 
            展雄蓦地顿住了,他缓缓放下口边的葫芦,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你?” 
            “是我。”即墨公主瞪大眼睛看着展雄,“怎么,不可以?” 
            “好啊。”展雄刚想伸手把葫芦递过去,又赶紧收回来捂在怀里,“等我喝够了,剩下的再给你。” 
            “展季是你哥哥,却是我的臣子,所以我是你的尊上,这酒当然该我先喝。”即墨公主紧紧盯着展雄,不依不饶。 
            “你羞也不羞,还没有嫁到鲁国呢,我哥哥怎么就成了你的臣子了?莫不是裙下之臣吧?”展雄哈哈笑道。 
            即墨公主万料不到这个武艺惊人的强盗头子居然也牙尖嘴利,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话中的把柄,当即羞得面红耳赤,啐了一口道:“想不到哥哥那般智勇仁义,弟弟却这般无赖下作,亏你还是鲁国公室之后呢,也不怕辱没了祖宗。” 
            展雄本就等得无趣,巴不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此刻见这个娇滴滴的公主居然和自己抬上了杠,不觉大是有趣。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对哥哥展季心存一丝忌惮,偏偏展季只是坐着不作声,展雄便越发口若悬河起来:“你眼光狭隘,只看见我哥哥那种道貌岸然的是圣贤,却不知我这个做强盗的才是真正的圣贤呢。” 
            “哦,这个说法倒是有趣。”即墨公主往展雄的方向凑了凑,眼中发出亮晶晶的光,“为什么啊?” 
            展雄得美人青睐,不觉心中大是得意,侃侃笑道:“凡是做了大盗的,没进门就揣度得出屋里的财宝,这是‘圣’,率先动手,这是‘勇’,最后撤退,这是‘义’,知道能不能成功,这是‘智’,给兄弟们分赃均匀,这是‘仁’。如果这五德中缺少一样,可做不了我这样成功的强盗呢……哎呀,你做什么?” 
            “没什么,看你太得意忘形,用簪子扎了你一下而已。”即墨公主学着展雄的模样,笑嘻嘻地说。 
            展雄蓦地跳起来,迅速掐住了左手背上的小小红点,止住血脉上行,却依然觉察得出隐约的刺痛沿着手背向上延伸。他一向自诩反应敏捷,武功高强,此番却失算在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手里,不由大怒,反手就想去掐即墨公主的脖子。 
            “展雄住手!”弟弟惊叫的时候,展季就已本能地睁开了眼睛。此刻他觉察出展雄目中的凶光,连忙大喝了一声。 
            “用这个抹上就没事了。”即墨公主不失时机地掏出一个小玉瓶扔给展雄,虽然被刚才一瞬间的变故吓得心里砰砰乱跳,面上仍旧勉力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别紧张,不过是一点蜂毒,不擦药也会好的。我以前在齐国的时候,常常用这一手捉弄讨厌的保姆。” 
            展雄默默运了运气,手背上的肿痛果然渐渐消失,心中便相信了即墨公主所言不虚。他反手把小玉瓶抛回即墨公主身前,愠怒未消:“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以后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举动!” 
            “我只是想证明,我可以做得到你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墨公主挺直了腰,微微仰起头,不肯在高大的强盗头子面前输了气势。 
            “那又如何?”展雄怒气冲冲地问。 
            “所以我想给你出个主意,既可以保证你那十几个被俘兄弟的自由,又可不必冒与鲁国君臣谈判破裂的风险。”即墨公主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一会,眼见强盗头子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方才继续说下去,“这个主意就是——我和你签订一个盟约。只要你放了我们,我答应到达曲阜后,想办法赦你手下兄弟出狱。” 
            “你有这个本事?”展雄斜睨着眼睛道。 
            “难道你不相信?”即墨公主将方才扎过展雄的簪子横咬在雪白的齿间,反手挽起散落的乌发,冲着展雄一笑,“在鲁国,总还是国君说了算吧。” 
            展雄忽然也笑了。凭借即墨公主的美貌和手段,想要把中年丧妻的鲁僖公姬申抓在手里,他没有理由去质疑。“如果这次能够成功,我以后说不定还有别的事情要麻烦到君夫人呢。”强盗头子进一步地试探着,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一点承诺。 
            “我也是的。”即墨公主笑语盈盈地回答展雄。下一刻,他们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好!”展雄扬起酒葫芦,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壶,将它塞到即墨公主手中,“你把剩下的酒喝了,我们的盟约就成立!” 
            即墨公主猛灌了一口酒,旋即被呛得大咳起来。然而她摆摆手止住展雄的嘲笑,闭着眼睛把剩下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现在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吧。”即墨公主从脸到脖子都被烈酒烧成了绯红,她哈哈地笑着挥了挥衣袖,踉跄着站起来,“等鲁国的人马来了,我就说……就说是你哥哥把你打跑了,哈哈。” 
            “好,这个功劳,算我送给哥哥了!”展雄笑着冲一旁的展季转过脸去,蓦地发现他从头至尾只是静静地靠着松树坐在地上,目光望着远方,根本不曾将自己和即墨公主的盟约放在眼中。他心里有些失落,故意大声唤道:“哥哥我走啦,你不送送我么?” 
            “走吧。”展季低声而急促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对这场闹剧有些不耐烦,连起身送别的意图都没有。


          8楼2009-06-09 03:37
          回复
            展雄的表情冷下来,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几个起落,消失在松树掩映下的悬崖尽头。 
              “他终于走了。”即墨公主等待了一会,发现强盗头子果然已经离去,方才喘了几口气,坐在展季身边,“真是看不出你们是兄弟呢,他可比你长得高大强壮多啦,倒像是从小你的饭都被他吃掉了。” 
              展季微微笑了笑,没有答话。 
              “不过他再英俊威武,也始终比不上……你这些天陪着我说话解闷。齐国内乱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祥和,这么快乐。” 
              听她这样说,展季心中一动,他一直认为像即墨公主这样的尊贵少女,自幼在锦绣堆中长大,应该是又骄纵又单纯的,却不想国家动荡,也会影响到深宫中的她。这样看来,她刚才和展雄订约的勇气并非一时的意气胡闹,倒是动乱中培养出来的机警了。想到这里,他对面前的美丽女子,又添了一分敬重。 
              即墨公主有些醉了,眼中盈盈的波光似乎要流淌出来,她直起身定定地看着展季,喃喃道,“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真好。我巴不得曲阜那边不要派人来,我们就可以一直这样待在这里……” 
              “公主……”展季凝视着即墨公主,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如果再这样对望下去,他迟早要陷落进她漆黑流转的眼波中。于是他猛地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可是,我们迟早要回去的。” 
              “我叫莼,姜莼,记住了吗?”即墨公主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才不想嫁给你们那个又老又胖的国君,我想的是……” 
              “公主,你醉了。”展季仍然别开脸,脖子因为用力而爆出青筋来,语气却逐渐舒解下去,带着了然的绝望,“公主肩负着齐鲁两国的国运,臣对未来的国君夫人,永远只能如井底之蛙仰慕日月。” 
              即墨公主姜莼脸上的红晕蓦地消散开去,即使带着三分酒意,她也被展季点醒了自己无法摆脱的使命。于是她不再多说什么,长叹一声靠在树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方才那些话是她这辈子借着酒胆第一次说出口,今后恐怕也再不会了。偏偏那个人,却是如此冷静自制。 
              “好吧,就这样也不错。”良久,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笑了起来,“既然我是你的君夫人,现在被强盗吓得手脚发软,你搀扶我起身不为过吧?” 
              “恕臣难以从命。”展季仿佛动了动,却最终坐在原地,没有握住她伸出来的手。 
              “你……”她终于感到万般委屈,咬着牙盯住他苍白淡漠的脸,泪水渐渐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公主息怒。”他无奈地看着先前对展雄言笑自如,现在却被自己惹哭的女孩子,终于苦笑着道,“不是我不想扶你,实在是——我站不起来。” 
              “你受伤了?”联想起他自上崖之后就坐在原地几乎不曾动弹言语,姜莼的酒意顿时吓得无影无踪,凑近了才发现他的嘴唇已被咬出深深的齿痕,冷汗把背心的衣衫都湿透了。 
              “没有。”他拦着她急急想要检查的双手,宽慰地笑道,“只是方才上崖的时候用力过猛,扭到了腰,歇歇就好了。” 
              姜莼听他说得轻松,稍微放下心来。她跪坐在展季身边,看着他对自己微笑,心中祈祷这一刻能凝固起来,消散处便是一生一世。 
              夕阳西斜,马蹄声近,鲁国朝廷派来营救君夫人的人马赶来了。 
              鲁僖公六年十月,鲁国国君姬申立齐国公主姜莼为夫人,大赦囚徒。宗室后裔展季因为护驾有功,擢升士师之职,执掌鲁国刑律。


            9楼2009-06-09 03:38
            回复
              “季子还不睡么?”乐土泼去冰冷的残茶,重新沏了一壶酽酽的热茶倒进杯子里,递到展季的手上,感觉到他握持朱笔的手冷似寒铁。 
                展季嗯了一声,没有抬头,朱笔写下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还是为了臧大夫舅父的那个案子吗?”乐土打了个呵欠,蹲了个马步在一旁给展季捶着肩背。 
                “连你都知道了?”展季拨了拨灯芯,淡淡地问。 
                “是啊,背地里很多人在议论……”乐土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只闷着头给展季捶背。 
                “议论臧文仲救过我的命,我却一直没有报答他。所以这番必须严办凶手,否则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展季接下乐土的话道。 
                “原来季子都知道了。”乐土停了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真笨,有什么是季子不知道的呢?” 
                “我还知道此刻门外有个客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展季忽然笑了起来,放下手中温暖的茶杯直视着前方,“请进吧。” 
                “哥哥的耳力还不错嘛。”一身黑色劲装的英伟青年从门外飘然而入,如同一只翱翔落地的鹰收拢了翅膀,朝着书案处的主仆二人走来。 
                “盗跖?”乐土从胸腔里低呼出这两个字,随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全身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天寒地冻,喝杯热茶吧。”展季将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就像小时候什么都让给弟弟一般自然。然而展雄没有接。 
                “我来是想问你那些奴隶判了什么罪。”展雄站在书案前,目光俯视着坐在席子上的展季和他面前的朱笔。 
                “不是我给他们判什么罪,而是《鲁律》给他们判了什么罪。”展季默默地放下杯子,感到手心的暖意旋即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殆尽,声音也如同朗读公文律条般平板,“《鲁律》云,‘弑主作乱者,车裂弃市’。” 
                “你要判他们车裂?”展雄的眼睛一红,在微弱的灯光下既愤怒又悲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弑主么?那个老杂毛要他们都给自己夭折的儿子殉葬!二十几个活生生的壮年人去给一个一岁的毛孩子殉葬,这是什么道理?换作是你,你会不反抗么?” 
                “律法是这样规定的。”展季坐在原地,似乎弟弟的激动情绪感染不了他分毫,“我身为鲁国的士师,自然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否则以后还有谁会遵守律法?” 
                “你轻言细语就判决了别人的生死,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有面临过死亡的威胁!”展雄一拳击打在书案上,竟将硬檀木的书案生生击穿了一个大洞,“我可是亲身经历过被逼殉葬的滋味,那种恐惧让我在山野间奔逃躲藏了一个月,几乎要饿死在树林里!我之所以会选择做强盗,就是为了将所有的奴隶都解救出来,让他们跟着我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不要体会那种被人操纵生死的感觉!哥哥,你好不容易当上了士师,就不肯多凭借良知做点善事么?” 
                “自由自在地生活……”跪在展季身后的乐土忽然轻轻念了一句,似乎展雄的话一字字都落进了他的心里。 
                “你怎知道我没有?”展季只说出这一句,书案上的灯火便扑地一闪,被展雄的拳风所灭。眼前陡然的黑暗让屋内的三个人忽然都沉默下来,心里却都憎恨对方无法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怜悯他们,可我不能徇私枉法。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黑暗中,展季的声音清晰地流淌而出,仿佛一口沉静了多年的枯井中开始有细细的水流涌出。 
                “哥哥……”静了一会,展雄终于开了口,这两个字的亲切语气让展季心头一暖,却随即被接下去的话浇成一片冰凉,“你就那么想往上爬么?” 
                刚刚想要涌动而出的水流嘎然而止,展季只觉得全身抑制不住地发冷——这个弟弟,终究是不会明白自己的。不是不会,而是他从来不曾试图去明白。哥哥的形象,永远只是他心目中的想当然,他没有耐心也没有兴趣去探究他唯一的哥哥的内心。他所在乎的,永远只是他自己的感受。 
                “你以为我想要的,就是高官厚禄?”展季冷笑起来,却知道这冷笑后的酸楚展雄永远听不出来。黑暗的房间中,他看不清楚展雄的脸,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带着愤怒的呼吸。他们兄弟之间,是应该好好谈一谈,消除彼此心中的隔膜和误解了。展季想到这里,终于下定决心开启封闭了多年的心门,对弟弟一吐肺腑之言:“我之所以一定要做到士师的官位,就是为了能够修订鲁国先君们传下的礼法,废除……”


              10楼2009-06-09 03:38
              回复
                 一阵喧嚣忽然从士师官署的后方传来,间或着刀剑尖锐的摩擦声和铁链清脆的撞击声。展季蓦地感觉到对面展雄眼中露出的喜悦而森冷的亮光,蓦地住了口,平地向后移开了丈余,脊背恰好撞翻了席后的木质屏风,却也堪堪躲过了展雄突如其来的擒拿手。 
                  “你劫狱便罢了,难道还想以我为人质?”展季撑着后墙站起来,直直地盯着黑暗中的人形,“你的手段,永远就是这两招吗?” 
                  “哥哥的反应倒是快。”展雄一击不中,并不尴尬,站在原地笑道,“其实我倒没有胁持你做人质的想法,只是试试你的功夫罢了。实际上,我今天到这里来不过是牵制住你不去巡查,好让我的手下可以顺顺当当地行动。免得到时候误伤了哥哥,我也难过。” 
                  “果然是个孝悌的好弟弟。”展季冷冷地回答。话音未落,他已轻轻一推身旁发愣的乐土,自己却展开身形扑向展雄,将他笼罩在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掌风之中。 
                  “哥哥是想把我捉拿归案吗?”展雄哂笑着,轻轻松松地接过展季的招数,口中兀自说话,“虽然以前我的功夫很多还是从哥哥这里学来,可是你现在比我差太远了!哥哥还是住手吧,这样打下去没有什么意义。” 
                  展季咬着牙关不出声,只是一掌快似一掌地朝展雄劈去。展雄也不还手,只是东躲西闪地在屋中绕着圈子,居然还不忘了开口指导对方的招式:“我们展家的掌法讲究章法,动静得宜,哥你这样一味猛抢,可是犯了大忌的!”说着他一伸手便牢牢地握住了展季的手腕,让他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自己铁钳般的桎梏,“哥哥,算我怕了你,我们别打了。” 
                  “好,很好。”展季喘息着,忽然转头看向屋角瑟缩的乐土,眼神冷了下去。


                11楼2009-06-09 03:43
                回复
                  ~~【审核】
                  【于是截图】
                  【见图= =】


                  12楼2009-06-09 03:46
                  回复
                    这种匪夷所思的主意,也只有这机灵古怪的君夫人才想得出来吧。展季坐在下手的另一张软垫上,望着那对冰雕玉凿般的母子,心头泛起微微的甜蜜,更多的,却是浓浓的苦涩。她已为人母,身份尊崇,自己却永远不能与她并肩而立。不过一张软垫的距离,终其一生却都无法跨越。 
                      觉察到展季黯然的情绪,姜莼心中一沉,探询的口气渐渐凝重下来:“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他微笑着指了指柳林外的土地,“你看,这些秧苗都是我种下的。” 
                      “你也会种地么?”她惊异地问。 
                      “会啊。”他的眼光越过柳林外肃立等候的人群,落在远处曲阜城的轮廓上,“在秋廪的时候我是最出色的廪守,在庙堂的时候我是最称职的士师,现在,我也会成为最能干的农夫。” 
                      “展季……”姜莼低低地唤了一声,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措辞才好,“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国君重新起用你的。” 
                      “多谢你。”他忽然躬身一拜,竟然是诚心诚意地叩谢。 
                      “不过我说实话啊,你那直率的臭脾气可不太适合在官场里打滚,做个教导贤明君主的太傅倒是挺合适的。今天你可要答应我,等我的显儿长大了,一定要做他的太傅。”姜莼笑嘻嘻地道。 
                      “你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尽心的。”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让姜莼鼻子蓦地一酸,却只能佯装无事地笑了笑:“你有什么心愿,我也会帮你完成。” 
                      “我最大的心愿,是废除鲁国的人牲制度。”展季的话语毫无窒碍地流出,仿佛一股酝酿了多年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山谷。 
                      “我明白的。”姜莼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点了点头。 
                      “你明白?”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就像那股洪峰直坠深谷,竟然没有如同预期一般撞击到突兀的山石就已融入了宽阔的河床。 
                      “我明白。你的一切,我都明白。”她紧紧地将怀里的孩子贴在胸前,似乎这样就能让展季也感受到她温暖熨贴的情感,“这两年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想方设法打听你的事情。所以你不用怀疑,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真心诚意帮助你的人,也是我。” 
                      “多谢你……”他不知道怎样表达心中翻涌的情绪,只觉得一向稳重淡静的自己仿佛被火焰炙烤,恨不得跳起身来,将面前的温暖和理解拥入怀中。这个心愿,从他活着从鲁庄公的墓室里走出来时就暗暗许下,多年来他孜孜研究各国礼仪法典,甚至冒昧地向鲁僖公开口讨要了士师的官职,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说服国君和贵族,废除鲁国沿用了百年的人牲殉葬制度。可是这个心愿,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因为他清醒地知道,妄图改变国家自古承袭的礼仪定制无异于离经叛道的事情,何况还有那么多妄想着死后仍然得到人牲服侍的贵族们呢。这个念头就像一块捂在心底的冰,见不得阳光,却又无时无刻不刺痛他的心。唯一的一次想要开口倾诉,弟弟却没有等他说完就向他出手偷袭。 
                      唯有面前的这个女子,清清楚楚地对他说出了“我明白”,让他终于不用再像孤独的游子,跋涉在茫茫天地间,只有自己的影子作为伙伴。可是不远处就是百十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算他们的心再亲密无间,他们永远只能像现在这样,相望相闻不相亲。 
                      展季闭上眼睛,生怕出声打破了此刻心意相通的静谧,然而姜莼却笑了。她低声用展季都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不过我帮了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展季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面前这个巧笑嫣然却又冰雪聪明的女子,如雪花一般美好灵澈,却也如雪花一般遥远飘渺,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情却又最绝望的梦境。如果他是清醒的,他一定会选择将这场梦境遗忘。可是现实毕竟是那么冰冷坚硬,这一刻,他放任自己沉湎在了梦里面。 
                      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展季表情的变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三分哀婉却又带着一分邪恶的笑容:“我的条件是——我可以帮助你设法废除鲁国的人牲殉葬制度,可是我死以后,你却要为我殉葬。” 
                      “好。”他居然再度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眼泪几乎在一瞬间就要突破姜莼的克制,她只能再度装作逗弄婴儿,将那泪意生生地隐忍回去。以他过去作为人牲死里逃生的遭遇,此刻他居然那么干脆就答应了她荒谬得甚至有些残酷的条件,难道他的心里和她一样,生不能同衾,唯愿死能同穴? 
                      “若是你先死,我也一样。”半晌,她再度开口,换来他沉静的微笑。原来生死的然诺,许下的时候也可以这样淡静无波。 
                      君夫人姜莼的侍者是这样向鲁僖公汇报这次柳林中的会面的:“夫人慈和端雅,季子恭谦有节,虽然无法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但两人自始至终正襟危坐,恪守礼仪,甚至不曾正面对视一眼。” 
                      “听说夫人快要离开的时候,展季抚琴作歌。”鲁僖公问道,“他唱了什么?” 
                      “他唱的是:‘春风鼓,百草敷蔚,吾不知其茂;秋霜降,百草零落,吾不知其枯。枯茂非四时之悲欣,荣辱岂吾心之忧喜?’” 
                      “展季果然是个冷心冷面的木头圣贤。”鲁僖公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夫人居然想聘请他作公子显的太傅,可别把寡人的儿子教成根小木头才好。”


                    14楼2009-06-09 03:48
                    回复
                      虽然展季宣称要做个最能干的农夫,但是他种下的禾苗却始终长势不佳。鲁僖公九年的春夏季,鲁国经历了一场持续的大旱。这对于一向靠天吃饭的鲁国人来说,预示着又一个饥馑之年的来临。 
                        这天,当展季完成了他对鲁国法典的最后修改,臧文仲忽然派人来找到展季,说是鲁僖公执意要在城东烧死巫人来祈雨,故而请展季过去阻止。 
                        展季心头一片通明,臧文仲虽然对舅父殉葬之举不以为然,但也无法饶恕那些作乱的奴隶,对自己失职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他不满鲁僖公仅仅将自己罢黜了事,此番很有可能已布好了一个陷阱。只是这个陷阱拿捏着自己的弱点布得巧妙,让自己明知危险,也不得不走过去。 
                        走到曲阜东门时展季老远就看见城门外的旷野上修筑了一个高大的祭台,三个巫人被绑在高高的木柴堆上,台下远远地跪伏着大量前来祈雨的鲁国臣民。 
                        臧文仲远远见展季到来,眼中闪过一缕寒意。他走过去朝展季拱了拱手,不露声色地道:“文仲无用,还望季子费心劝谏国君了。” 
                        “展季于劝谏之道最是不通,若是一语不慎,恐怕国君烧死的就是我了。”展季了然一笑,笼着袖子站在台下,竟然没有去见鲁僖公的意思。臧文仲又试探了几句,展季只是摇头。 
                        然而这一番动静,高高坐在祭台边缘的鲁僖公姬申已然看见。他不满两人私语,当下敲了敲祭台的围栏,冲着台下道:“展季,你来做什么?” 
                        “来看国君祈雨。”展季躬身道。 
                        姬申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待到日晷显示时辰已到,主持祈雨的大司祭朗声吐出两个字:“点火!” 
                        眼看几个礼官手持火把,就要点燃祭台上的柴堆,三个被绑在柴堆顶端的巫人早已吓得体如筛糠,偏偏被堵住了嘴无法出声,几乎憋得昏死过去。然而就在火舌即将舔上柴堆的瞬间,几个礼官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手上的火把就已不翼而飞。 
                        不过姬申下一刻便认了出来,正是台下的展季纵身跃上祭台,如同一只展翅飞舞的仙鹤,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祭台四周卫兵的缝隙,倒仿佛那些密密排列的雪亮兵刃于他只是浮云一般。他的手甚至比他的身体更快,几乎是一瞬间就夺下了三个礼官手里的火把,把它们收成一束,轻轻一挥就灭掉了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火焰。 
                        下意识地,姬申一猫腰躲到了慌忙列队迎敌的卫兵身后。然而展季只是随手抛开了熄灭的火把,再轻轻地拍了拍手掸去灰尘,方才撩开衣襟跪了下去。 
                        “展季,你好大的胆子!”姬申见他垂手跪下,顿时多了几分胆气,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以最威严的声音呵斥道。 
                        “展季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国君。”展季从容不迫地道,“若是雨水不至,天下人嘲笑我鲁国举动愚蠢,国君又要如何应对?” 
                        “我周朝的礼制,是祭祀时周天子用牛、羊、猪作为牺牲,称为‘太牢’,诸侯用羊、猪作为牺牲,称为‘少牢’,却从来没有听过用活人作为牺牲的。”展季反驳道。 
                        “可是烧死巫人祈雨乃是古礼。”姬申说到这里有了些底气,便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当年成汤祈雨的时候,就把宰相伊尹捆绑了作为牺牲,果然求得大雨,那么寡人烧死几个巫人作为人牲又算得了什么?” 
                        “国君说错了,传说中成汤是把自己捆绑了作为牺牲献给上天,躺在祭台上历时三日,才求得大雨的。”展季针锋相对地回答。 
                        姬申一下子噎住了。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为什么臧文仲每次提到展季,都是既敬重又痛恨的模样,如今也轮到自己被他气歪了鼻子却又哑口无言。姬申向来是个随心所欲之人,此番领教了展季的厉害,心中便生出促狭恶毒的念头来,阴沉沉地笑道:“寡人自然比不了成汤,不过季子你一向被誉为鲁国的圣贤,跟伊尹也差不了多少啦。不知将你作为牺牲献给上天,会不会祈来雨水呢?” 
                        “自然祈不来。”展季冷冷地回答。 
                        “季子不必太谦虚。依寡人看来,上天见不得你这样的圣贤受苦,肯定会赐给鲁国大雨的。”姬申说着,径直吩咐手下的卫兵,“来人,给季子上绑!” 
                        “且慢!”展季双臂一伸阻住卫兵,这两个字虽然声音不大,但那些卫兵先前见了展季上台的功夫,此番都有些畏惧不前。展季于是垂下双手,口中却道:“国君既然要展季作为人牲,就烦请放了那些无辜的巫人。” 
                        “展季,你这是在要挟寡人吗?”姬申不自觉地往后闪了闪身,面上却仍然维持着冷笑。 
                        “展季只是用自己来劝谏国君罢了。”展季缓缓地磕下一个头去,“如果国君看到就连牺牲展季也换不来降雨,那就证明人牲并不符合上天之道,还望国君能废除这种做法。” 
                        “好啊,寡人答应你。不过我们得先来验证验证。”姬申的目光须臾也不敢离开展季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突然跃起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然而展季却并未反抗,任凭卫兵取了绳索将自己双手反绑在后,连双脚的脚踝也绑在了一起。


                      15楼2009-06-09 03:48
                      回复
                        姬申挥了挥手,几个士兵便将捆得粽子一般的展季抬到祭台前方的桌案上,和那些猪羊的祭品放在一起。“我看这个位置挺适合你的,展大圣人。”姬申阴沉着脸说。 
                          “只望国君不要忘了当着鲁国臣民许下的诺言。”展季答了这一句,从此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那里,再不开口。姬申待了一会只觉得无趣,拂了拂衣袖,带领随从回宫去了。 
                          “季子你向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做出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来呢?不过你放心,等国君气消了,我会尽力说服他放了你。”臧文仲故作唏嘘地走到近前,摇头叹息了一番,也带着手下的门客和官吏打道回府。 
                          天色渐渐暗下来,就连围观的百姓们也失去了兴趣,不断散去。到得夜间宵禁城门关闭之后,偌大的祭台附近只剩下几个倚着长戈打盹的卫兵,还有孤零零躺在台上的展季了。 
                          肚子很饿,口很渴,被绳子紧紧绑缚的身体也麻痛难当。展季舔了舔干裂的唇,张开眼睛看着旷野下格外寥廓的星空,想起臧文仲离去时留下的“自取其辱”四个字,不由一阵苦笑——他何尝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劝谏鲁僖公就是自取其辱,只要他再克制一些,就完全可以避免此刻的状况,让臧文仲报复的圈套落空。可是哪怕他一开始就选择了站在台下袖手旁观,一百遍一千遍地告诫自己要忍耐和克制,可一看到那狰狞的火把燃烧起来,听到祭台上濒死的巫人们被压抑的惊恐的惨叫,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少年时期在鲁庄公墓园中的恶梦,仿佛那种彻骨的寒意又一次蛇一般地在四肢百骸游走,最后猛地窜到心脏狠咬一口,让他惊痛之中下意识地跃上祭台,阻止那些无辜的人牲死在自己面前,至于其后的代价,他已经顾不得。 
                          展季啊展季,你这样冲动莽撞,注定永远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自嘲地笑了笑,只觉得春夜的寒风并不比冬天逊色,吹得他的额角都有些发痛。于是他只好徒劳地挣了挣僵硬的身体,迷迷糊糊地看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夜空,在冷硬的祭台上睡了过去。 
                          不出展季的所料,第二天仍然是艳阳高照的晴天,别说下雨,连一点稍厚的云彩都没有。不过此刻是否有人围观展季已经无暇顾及了,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并没有多少热度的阳光却能将自己的嗓子烤得几乎冒烟,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炙烤成贵族廊下悬挂的风干的猎物。 
                          台下似乎掀起了一场小小的争执,然而展季根本连睁开眼睛的精神也没有。再过了一会,有人在他耳边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大人,喝点水吧。”他才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那三个得救的巫人跪在自己身前,为首的一个手里捧着盛满清水的木碗。 
                          一个巫人吃力地将展季的头抬高,另一个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水喂给展季喝了,垂泪道:“看这天色,几日内都断断不会下雨,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害了大人的性命?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吩咐差遣,我们赴汤蹈火也要请人来救你。” 
                          展季喝了整整一碗水,感觉精神好了一些,脑子也没有那么昏昏沉沉。他此刻全身僵硬,似乎发热又似乎冰冷,连血液都仿佛不再流动,张开口费力地喘息几下,才终于吐出几个嘶哑的音节:“去求……君夫人。” 
                          雄踞泰山的大盗盗跖这几天心情很好。经过多年的经营,他手下的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九千人,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国的兵力。虽然这些人里大部分是逃亡的奴隶,战斗力不佳,也常常会带来一些小麻烦,可是在他家传的文韬武略调理下,泰山的盗跖队伍越练越强,不仅对付齐鲁两国的剿匪军队绰绰有余,还常常指东打西,所到之处诸侯闭门,越发催生了盗跖展雄的风发意气。 
                          不仅如此,盗跖展雄还在泰山脚下抢夺了一块原先属于樊国的地方,开始修筑城墙,称为“顾王城”,打算作为今后安身立命的据点。当有人试探着问展雄是否想要就此割据称王时,展雄只是笑而不语,然而眼中的神色便越发亮起来。 
                          这天展雄巡阅了喽罗们操练,又走到山寨大厅中检视了各个小头目奉献的财物,心怀大畅之下喝了一坛酒,便靠在自己的虎皮垫子上小睡。 
                          正梦到自己把前来迎战的官军将领踹了个仰八叉,展雄刚想开怀大笑,冷不防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曲阜的骞叟说有要事,一定要见头领!” 
                          “这个老杂毛,连个盹都不让打!”展雄打了个呵欠,骂骂咧咧地坐直身体,没好气地道,“叫他滚进来!”


                        16楼2009-06-09 03:48
                        回复
                          过了一会,一个身穿破袄,手提瓦盆棍子的老头出现在展雄的视线中。刚一脚迈进门槛,老头就跪倒在地上,颤巍巍地道:“头领,鲁国的君夫人叫我给您带了一封信,说是十万火急,连一口气都不让喘就命人把我用马车拉到山脚来啦。” 
                            “这个麻烦的女人。”展雄派骞叟以乞讨为名混迹曲阜,原本就是为了探察城内动向,传递消息,因此虽然口中抱怨,倒也把骞叟递上的书信接了过来。 
                            他此刻睡眼惺忪,懒得亲自去读那卷帛书,随便朝着身边记帐先生手里一塞,吩咐一声:“念。” 
                            那记帐先生认得的字有限,因此这封信念起来也磕磕巴巴,听在展雄耳中大致意思是:“我听说原先鲁国有一对兄弟,十二三岁时父母亲就去世了,家道衰落无法生活,只能寄居在同族亲戚家中。那个弟弟强壮英武,从小就有豪侠之气,因此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坊间少年们的头领,在街巷里耀武扬威好不威风……” 
                            “姜莼那女人,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展雄笑骂了一句,端起酒杯又喝了一盅,“继续念。” 
                            “收养他们的亲戚并不富裕,为人又悭吝,自然不肯白白养活这两个小子。他每天规定了很多活计要兄弟两人完成,若是做不完一天的工作就克扣一天的饭量。由于那个弟弟成天在外舞枪弄棒,呼朋唤友,自然是不会老老实实给收养人干活的,因此他的活都是靠他的哥哥来完成。有时候哥哥实在干不完那么多活,没有挣到足够的饭食,就把自己的那份饭菜让给弟弟,宁可自己挨饿。因此等他们成年之后,弟弟长得高大强壮,哥哥却瘦弱得多……” 
                            “这些我都知道啊,所以我后来才拿出钱粮接济他,说要给他养老送终,是他自己不干嘛。”展雄脸有些红,辩解一般打断了记帐先生的念诵,劈手把那卷帛书夺了过来,“算啦,都在揭我老底,我还是自己看吧。” 
                            他一脸不服气地展开帛书,顺着姜莼的笔迹看下去,渐渐地神色凝重起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了抓头发:“我为了不给庄公那个王八蛋殉葬而逃跑,竟然是哥哥代替我去殉葬的?这件事,他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呢?也是,要不我跑了以后,官府怎么会放过他们……”对于殉葬事件,他以前留下的记忆都是自己仓惶逃命的艰辛,倒真没有想过身后留下的烂摊子最后是如何收场。如今姜莼旧事重提,展雄聪明的脑袋瓜自然很快分辨出了她话语的真假。 
                            他放下抓头发的手,将帛书继续往后面展开,忽然呀地大叫一声,一拍桌子窜到骞叟面前:“什么?我哥哥现在正被姬申捆在祭台上祈雨?那不就跟猪啊羊啊一样么?”


                          17楼2009-06-09 03:49
                          回复
                            【审核= =】
                            【点击看大图】


                            18楼2009-06-09 03:51
                            回复
                              可是这个时候,城门已经轰然关闭,展雄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消失在门缝后的身影。


                              20楼2009-06-09 03:5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