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的雨终于浇灭了暑热，风都爽利起来。用过晚膳才出门，夜幕恰恰好顺着屋檐滑落，覆在人肩膀上。流萤儿捧着几只刚折的河灯，她年纪小，一路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险些被石头绊了一跤。
一路上林声飒飒，像有人拨弄琴弦，要奏一曲秋深。怪道诗家总为秋色感怀。月亮又悄悄攀上树梢了。白日里还能见到两三点归帆，待染了夜色，就只剩水波反着白惨惨的月光，令人觉得是空等了。其实也不晓得等的是谁。
——然而，然而。我的卦历来是最准的。念及此，很想找人天南地北地漫谈解闷儿，可觑着身旁只有个流萤作陪，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她说话。
：“早起时随手占的一卦，说今日必逢贵人，这天色都晚了，人影都还没见着呢。”

桂月更深，夜渐悠长，一路伴凉风行来。正值小玩日，处处灯火，映出江天佳色。连这一条素日清幽的野径，也是道旁五步一悬灯。两行橙红一直延进夜江秋色，连着江中星星点点河灯，如星溪汇进银河。
人说河灯寄魂，可小湘妃姝魂艳魄，容华倾世，未必肯屈就于此——那河灯有燃尽花湿的，就浸进江里，投身白惨惨的一片月。
夜阑江静无归人，风波都送旧亡魂。
满怀心事，无处可说，只添作柳叶眉颦一段愁。抱着两只小莲花灯，远远地瞧着两个清纤的人影，却未留心，只侧首吩咐提着璎珞琉璃灯的苎官道：
“你把灯点亮些，照不清路送错了人，可了不得呢。”

倚靠着岸边巨石，百无聊赖，将手中一枚铜钱上下抛接着，过于熟稔的手艺，过去游历途中常以此解闷，都不须匀它几分目光。
远望去，江天的分界于夜色中隐约，中天一轮满盈的月，不见几个星子。因着月光朗朗，出门未带灯笼，或许是人在暗处，估错了铜钱的落处，一时竟失手掉下去了。
：“——哎呀。”
听得几步外有人声，有光源影影绰绰地近了，心下笑说原来贵人竟在此刻。折着半边身子，向那来人扬声——
：“妾的卦具丢了，借姊姊的灯来找找，不知舍不舍得？”

循声看去，是那一串紫藤花儿。本是最矜风流态，一段眼波要笑，一句细语要娇。此时却不耐与她纠缠，只是自顾自地俯下身放河灯，先找苎官要了火折子来打火，又催她照近些。
一缕江风吹动青丝，三千烦恼知是谁愁？满腹的剪不断理还乱，偏生这烫红的山芋又没人接手。想要不管呢，又寒蛩惊梦，夜访芳魂而难眠。
满河星火却无心看，更恼火折子半晌点不着火，霎时又恼又烦又愁又苦，嗤一声来问她：
“妾身舍得与你找卦，谁又舍得与妾身找人呢？”

前日见她，犹带十分艳香，唇红齿白，顾盼神飞，今日再看时，却竟显出颓色来，好像茶汤上一层无用的哀哀浮沫。此情此景，不觉心下一动。秋里寒枝上憩鸟不知被什么惊起，一阵扑簌声，从江面上掠过去。
凝神瞅了半晌儿，从流萤手里接过火折子，口送细风吹着了，躬身递过去，慢慢道——
：“……妾身陪你找呀。”
说着，就抬手撩起肩上乌云，从颈间摘下一串珠络，下悬一千年冰坠饰，轻拈着使其垂于半空中。
那灯光绰绰络络，衬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浮动光影里愈发显得古井无波。
：“姐姐倘信得过妾的卜术，斗胆敢问故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那一条坠饰微晃着悬在空中，晶莹剔透，盈出她清澈一双秋水瞳子。
四目相对，一时恍惚，却很快地回过神来。那两盏河灯尤兀自晃着两点火，一气把它们都推到远处放了，悠悠地汇进一江灯火。越性把苎官怀里那两盏也放了，只愿这些命薄的丫鬟们来生托个好颜色，别来受这些腌臜苦。
这么一放，好像满怀郁气也去了不少，江风拂来引清神，吹开颦眉。扑哧一声，做出憋不住笑的样子。
“妾身逗你玩呢，哪有什么人要找？”
实则不大信鬼神，珠玉满堂、笙箫管弦，那都是人力可至；至于所谓天降甘霖、一朝春令，实在是未闻未见。
是无心问她，也有意试她，把莺声来舒：
“那倘是妾要寻灼华榜上小湘妃一晤，紫藤能是不能？”

所谓千年冰，亦即常说“水精”之物，来自东海浪花之中，经人工裁出棱角，于此刻月下灯前，折出细碎的水珠一般的光，星辰一样洒在人身上。
见她笑起来，才略略放下心，然而此话既已提起，便不可收回了。这卜术宜寻人寻物，不能通灵，然她心中若有疑窦，却可以此求解，便不能求解也可得一二宽慰。
与她对视许久，缓缓笑来——
：“姐姐误会了，此间能与不能，不在妾身，在你。——你瞧呀，它动了。”
方才江风过去，这会儿正好风歇，四下里寂静，那坠饰却倏地一动，慢悠悠摇晃起来，所绕圆弧愈来愈大，间或还有不安的轻颤。
我拉起她手腕，将她玉手摊开，虚虚托在吊坠下约一寸处；那剔透晶莹的千年冰，果然圆弧渐小，悠悠停在她掌心上方。
：“——你要找的人，此刻就在这里。”

皓腕最纤处被她抓住，有一圈暖意。不为此多想，只将信未信、似疑非疑地看着那一颗水精。时风静江平，粼粼月色、熠熠烛光俱照在咫尺眉目间，被那块晃悠悠的千年冰一映，映出无数的细碎流光，竟不似人间。
愣怔地虚托着那块水精，好会儿才想起面上该浮出一个笑。
“若真是小湘妃，可有什么话托妾带给故人没有？”
迟疑相问，翻手覆在她五指上，微微地握紧，凸出的骨节儿排成一串白玉小山。

灯火色暖而月光色寒，交织在一起，照得万物都微妙地偏离了原本应有的色泽。
闭眼轻摇摇头，复又睁开，半垂着眼睫，柔声解释。
：“姐姐，此法本为寻踪觅迹所用，与请神扶乩不同；眼下用具又不足，故而无法留下言语，还请见谅。”
她的手是凉的，我看她的眼神，不自觉带上怜意。
若在此刻停步，就是予了她分量并不足够的希望，最是可恨。
：“晚上江边还是有些冷，姐姐衣裳单薄，还是先回去罢。妾身许你一个诺，必为此事倾尽所学，且待来日。”
我是真真儿打心眼里欢喜她，盼着她好，然而这喜欢譬如那江上星星点点的河灯，终久是要落水的，明知如此，我仍盼她长明不灭；但若要我捉它在手里，我却又不肯了。
——明日，再教流萤儿来此处找那丢失了的铜板吧。

手上一松，手背又平得像一块琢磨过的白玉，平而冰滑。微不可查地一叹气，眉弯重勾起两痕笑，又是艳盈娇溢的姿态了。
“只顾着妾，难道你就穿得不单薄了？”
把那块坠下的水晶握住，交到她手里，又理一理她被风吹乱的领口衣衫，调笑道：
“好痴的一片心肠，竟不知芙蓉那徒儿是怎么瞧上你的。”
重把那盏镶金嵌玉的璎珞琉璃灯提在手里，转首催一声苎官，又埋怨那小流萤和她主子看似一副蠢心肝。细步踏清风，披着一行灯火，与她并肩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