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三定律：从阿西莫夫到星际迷航

在分析之前，让我们先看看基本的三定律：
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
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命令；
第三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或第二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看起来很普通，很平常对吧？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三定律很平常，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严格地说，三定律不是阿西莫夫提出的，而是主编坎贝尔提出的。当阿西莫夫向坎贝尔提出他的一个构思时（那时他才20岁！），坎贝尔说：“阿西莫夫，你必须记住，任何机器人都必须遵循三条定律。首先，它们不能伤害人类；第二，它们必须执行命令，而同时又不能伤及人类；最后，它们必须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仔细看，这三条是不是和前面列出的三定律一模一样？
但坎贝尔不愿夺取这个名誉，他说：“三定律早就在阿西莫夫心里，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我只是帮他说了出来。”
无论如何，三定律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是什么让阿西莫夫的机器人小说如此不朽呢？
因为阿西莫夫一直在试图打破三定律！

举例来说，他的《我，机器人》包括了9个短篇小说，从第3个故事开始就捣乱了。那是一个在空间站患了臆想症的机器人，它固执地认为地球不存在，地球发送的消息都是虚幻。为此它甚至监禁了太空站的人类。虽然三定律让它仍然忠实地完成工作，并未造成任何伤害，但三定律已经显示出其局限性了。
第5个故事相当残忍，一个机器人获得了读心能力，于是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自动拓展到了“不得伤害人类的心灵”，机器人为了满足该法则而不得不反复说谎，结果反而造成更大的心灵伤害，最后女主角用悖论让机器人神经错乱而死。
第6个故事则反过来，是找出一个不受控的机器人。故事本身倒没什么，但其中一个细节很可怕：当人类面对致命威胁时，所有的机器人都纹丝不动。事后机器人解释说，有一个机器人告诉他们这样推理：“我们离那个人很远，即使全力冲过去也救不了他。换句话说，他已经是死人了。所以我们只需要看着他死了就好。”这是严格用三定律推出来的结果。
第7个故事同样是让机器人面对人类的死亡（虽然是超光速跃迁中暂时性的不存在），结果机器人学会了逃避现实，利用各种恶作剧来避免死亡对他们的冲击。
第8个故事则是如何利用三定律欺骗人类的。根据三定律，人们很容易区别一个机器人，只要狠狠揍他一顿即可，他无法还击。但三定律却存在一个漏洞，而机器人利用这个漏洞欺骗了人类，伪装成人类，甚至当选总统来管理人类。
可见，光是早期的这5个故事，就已经让“机器人三定律”漏洞百出了，而这正是阿西莫夫机器人小说的高明之处：用各种方法寻找定律里的漏洞，再去解决，而不是盲目地遵守三定律。所以阿西莫夫的机器人小说是伟大的，但他的机器人三定律不是。

估计不少人已经不耐烦了：“这是星际迷航吧，不是阿西莫夫吧，你什么时候才能转到正题啊？”不要急，这就转向正题了。
虽然阿西莫夫在小说里从各方面挑战三定律，虽然他在40年代就提出了类似人工神经网络型的机器人大脑（请忽略“正电子”这三个字，他用正电子只是觉得这个词很酷，精髓不是“正电子”，而是人工神经网络），虽然他的机器人小说在现在看来依然有强烈的启发意义，但有一件事是受到时代局限而没做，或者说后来试图补正但也没做好的，那就是“平等”。
仔细想想，机器人三定律是非常不平等的。人类可以任意侮辱、殴打甚至屠杀机器人，机器人不能有丝毫反抗。人类可以让机器人去冒生命危险，而机器人绝对不能说半个不字。机器人的地位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奴隶（巧合的是，这正是"robot"这个词的原始含义。）更重要的，阿西莫夫的机器人是有自我意识的，他们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会害怕，会感受屈辱。

阿西莫夫并非未意识到其中的不妥，在他的后期小说里一直在试图补救。比如著名的“200岁的人”里，他就以充满同情的语调描写了机器人被侮辱的过程，而结尾更是感人至深。后期，他提出了“第零定律”，试图从全人类的角度来深化三定律，结果很快就自行否定了。在晚期的基地小说里，机器人丹尼尔受制于三定律而举步维艰，最后把担子扔给了谢顿。丹尼尔试图与人类结合的努力让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反派，也让《基地与地球》成为最不受欢迎的基地小说。
总之，机器人三定律的本质就是奴隶制，人类为主人，机器人为奴隶。很多人，包括阿西莫夫都发现了其不妥之处，却找不到合适的办法解决。

就在这时候，《星际迷航——下一代》演到了第二季。这一季最重要的一集就是“人性的度量”。短短40分钟的剧，一举解决了三定律的问题。
Guinan：“如果麦登赢了，他可以创造一个军团的Data。历史上有很多世界都存在过可丢弃的生物。他们做各种肮脏、危险的工作，死了就换一个。如果麦登复制Data成功，那么Data就是这种可以丢弃的生物。你不用考虑他们的福利，他们的安全，他们的感觉。一代又一代的可丢弃生物。”
皮卡德：“这就是奴隶制。我们故意用含糊委婉的‘财产’来弱化其本质。”
仔细想想，阿西莫夫早期小说里的机器人，不就是Guinan说的吗？

既然这种机器人制度是奴隶制，那就好办了：打破它！
首先从赈救Data开始。皮卡德：“大副瑞克已经雄辩地证明，Data是个机器。我们需要否认它吗？不，因为这根本不重要。我们也是机器，只是不同类型的机器罢了。麦登中校，你是否认为Data不是个有知觉的生物，因此无权享受联邦里各种生命形式所应有的权利？” 注意，皮卡德这时强调了“各种生命形式”。
麦登：“没错”。
皮卡德：“那么请解释一下怎么才能”有知觉”？“
麦登：“智能，自我意识，知觉“。
接下来就好办了，皮卡德轻易地指出Data具有所有的这三点。那么再坚持Data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就显得很荒谬了。
星际迷航的逻辑很清晰：Data是个机器人，他有明显的智能、自我意识、自我知觉，他和星际联邦里的其它智慧生物并无本质区别，因此他也应享受其它智慧生物所拥有的权利，简单地说：人权。
把这个逻辑套用在阿西莫夫的机器人、星球大战的机器人、终结者的机器人、黑客帝国的机器人，或者其它大量科幻小说、科幻影视里的机器人，都成立。星际迷航的这个“判例”奠定了一个更加完善的标准：凡是具有智慧、自我意识的生物，都应享受智慧生物所应有的基本权利。想想星战里的BB8, R2D2, C3PO吧。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力量。阿西莫夫之所以提出三定律，就是因为人类畏惧机器人的力量，因此要对它们加以限制。大量机器人小说、电影也是聚焦于机器人相对于人类的力量落差而造成的危险。坦率地说，星际迷航并未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未来的科幻作品去进一步探讨。
由星际迷航提出“智慧生物权利”其实并非偶然。TNG从第一季开始就涉及到这个话题。第一季的“11001001”这一集出现了一种外星人，他们虽然是碳基生物，却和电脑联系紧密，以至于彼此交流都以二进制进行。第一季的全息空间里，已经有一位角色接近于出现自我意识。到了第二季出现了莫里亚蒂教授，它是全息空间创造的具有自我意识的生物，“我思故我在”这句话在他口中焕发出全新的含义。
既然全息空间创造出的纯虚拟角色都开始具有自我意识，那么探讨Data的自我意识就变得顺理成章。而星际联盟的平等主义也可以用于这里。
大部分人都为“人性的度量”这一集而感动，并把它评为第二季最优秀的一集。但这一集远不只是感动而已，它的意义非常深远，甚至在30年以后的今天看来依然很前卫。

正电子就是致敬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