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玄鸟骏马——赵人的天地情怀
史引:
“赵氏之先,与秦共祖。”——司马迁《史记·赵世家》
史话:
赵武灵王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间,赵国的北疆处处涌动着一股昂扬振奋的热血豪情。从五原、河曲直至阴山一线,一座气魄宏大的古长城正在赵国军土与百姓的双手中初现峥嵘。这样一座人间奇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初具规模,这不得不归功于那些从赵都邯郸迁来的一批又一批北垦皮边的百姓。
这些百姓与众不同,身上饱含着底层生活赋予他们的那种天然的质朴和无穷的力量。他们原是官吏、大夫家中的奴隶和奴婢,或为战争的俘虏,或为罪犯的亲属与后代,或为世代从事管车、养马、捣米、造酒之类生计的官奴。无论哪种情况,身份低贱、生活困苦则是他们共同的境遇。那些国都中的宗族贵胄、官吏大夫则将他们视为自家的私产,动辄打骂用刑、随意赠送,而不必参照赵国的成文法—《国律》。如果遇见私逃的奴隶,主人则可以动用刖刑,砍去双脚;如果遇见抗争的女奴则定罪为“悍”,主人将动用劓刑,割去鼻子维无使逆命”的权威。如果不出现用钱赎取的情况,奴隶的压迫则是终身的。像百里奚被五张羊皮赎身的典故,对他们来讲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更加可悲的是,赵国的这些贵族仍保持着春秋以来耸人听闻的“人殉”恶习。终其一生困苦劳顿的奴隶最后也免不了以“男为人臣,女为人妾”的名义被残害、肢解、活活埋入坟墓的悲惨结局。年复一年,史官们就这样对着竹书简帛丝不苟地写着画着,平静地追述着贵族生前的丰功伟绩,毫无表情。而大批奴隶匠人的姓名却难以寻迹,后人也只能从“物勒工名”这种把名字刻在自己所造器物上的制度来推断—赵国曾有个工匠名叫“冶阳”之类的话了。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大批困苦的奴隶和奴婢虽集中生活在繁华昌盛满目锦绣的都市之中,却成为权势阶层享乐奢侈的服侍者和牺牲品,毫无幸福和理想可言。而这一悲苦的境遇终于在赵武灵王二十四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这些官吏大夫的奴隶一夜之间重写了命运,成为了赵国的百姓。
毫无疑问,这项政策的推行,自然激起了宗族贵胄与官吏大夫的极大不满。但在“胡服骑射”改革推行五年之后的赵国,他们的不满也不得不在赵国法制的无上尊严和赵武灵王的坚定决心下暗自作罢。赵武灵王为这些赵国的新百姓昂首北指,在“其民鄙朴,少礼文,好射猎”的五原、河曲之地,描绘了“膏壤殖谷”的富庶图景。于是,一股紧接一股的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地注人了九原以及广袤的赵国北疆,使得中原与北方的地域文化交流生辉,华夏与胡族的民族融合血浓于水。千里长城浮现眼前、垦殖蛮荒牛羊遍野,如此浩大的工竟没有引起天怒人怨则实属罕见,值得称道。不仅如此,这些百姓还准备在河西建造一座规模同样宏大的城市用来欢迎一位特殊的客人。造城之初人群中就已然积聚着某种暗自欢腾的热烈气氛。
从军士那里传来消息,当今赵王赵雍在第四次攻伐中山的战役中大获全胜,正经由燕、代之地向五原、河曲一带巡视而来。赵王循着长城南麓在沿途设置了代郡、雁门两郡,而这座正在建设的大城很有可能被赵王设立为郡。这位以宽广胸怀容纳了边远胡人与卑下奴隶的一代雄主就成为当地百姓说不尽的话题。随之,一种略带不敬但颇有趣味的传言便不胫而走。赵王赵雍竟然生得一副奇相。他面色赤黑,龙脸鸟嘴,广鬓虬髯,身宽体阔,下体修长而上体高大,胸宽三尺而气胸万夫。夯土垒石之余,工匠们便暗自议论起赵王赵雍那龙脸鸟嘴的有趣相貌来。
这一日,赵武灵王终于在众人期盼和好奇的心情中来到河西巡视。一时,群情振奋,欢呼万岁。百姓竞相争睹这位赵国雄主的风采,遥目望去,只见万马丛中,旌旗猎猎;三军阵里,金戈闪闪。赵王赵雍跨一匹代郡千里马,身穿貉裘胡服,头顶术士王冠,脚踏虎皮皂靴,腰佩传国宝剑。再细打量,果然龙颜风姿,天日之表;胸襟坦荡,壮怀驰骋。雄韬伟略,气魄凛然;身形伟岸,虬髯广鬓。面如骊玉,豪情万丈;目似朗星,意气轩昂。正当众人惊慕赵王“龙脸鸟嘴”的奇貌之时,只觉大地震颤那河西刚刚建起的大城竟因崩裂了一箱夯土而墙垣倒塌,城池尽毁。惊恐之余,工匠们传言着金星逆位、白虹贯日、无风折旗等等类似于此的不祥征兆。刚刚经过了中山大战和长途巡视的赵武灵王并没有因为疲惫而显出倦色来,他依然能够坦然直面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于是定“卜”。赵王的当众占卜,使得百姓对于赵氏君王的神奇相貌和传奇身世变得更加好奇。
随驾的太卜是赵国专门掌管占卜事宜的官吏。《周礼》云:“问**卜。于是,太卜们就安排随从筑起高台,杀雉鸡和骊羊,用它们的血来灌龟。太卜在高台上郑重地削开龟身,取出腹甲,用赵酒奠洒之后,就燃起荆枝来占卜吉凶了。太卜的举动庄重异常,面容更是肃穆。这一系列的动作虽然早已熟悉,不过,但太卜仍郑重至极,毫无倦怠。这毕竟是人与神的隐秘问答。龟甲被灼烧出了裂痕,此次占卜的结果为“凶”,果然证明了此处不宜建城的事实。这种以占卜来选择建城之地的术语叫“卜居”。周成王命召公卜居后,才把象征国家政权的“九鼎”放在了洛邑。秦德公用牛、羊、猪各三百头卜居,才得知居住在雍城,后世子孙可以向东发展直到在黄河岸边牧马。赵国太卜的这次卜居虽然显示出在河西建城的凶兆,但也指示出了在阴山河曲建城的吉兆。赵武灵王对此深信不疑,立即改在阴山河曲重新占卜,并亲自祝祷。
王者祭天地,诸侯祭山川。赵武灵王的诚心仿佛真能感天动地,奇迹果然在阴山河曲发生。一时,只听得天外传下阵阵鸿鹄飞鸣之声,这声响深邃辽远,清越飞扬,声声如叠韵,婉婉似纤歌。赵武灵王仰头望去,只见碧天之上,数十只鸿鹄时而轻振玉羽,横绝云端;时而散入烟霞,浮影交错;时而并翼连声,清歌曼舞;时而追逐嬉戏,矜顾徘徊。一时间,群鹄飞舞于云霞之间,徘徊于中天之上。晴阳朗照,投下点点光柱;鸿鹄奋翼,鸣声阵阵高昂。所有在场的百姓都仰天惊叹,如临仙境。赵武灵王望见鸿鹄游于云中,如见先祖一般心中涌起无限敬慕追念之意。他遥望四野,见此地依山傍水,扼关据塞,正是建城之地,便猛然惊悟:“此为我乎?”于是,赵武灵王便视此祥瑞之象为天神对自己的点化。看这鸿鹄振翅,胡马奋蹄,赵武灵王俯仰天地的大情怀不禁使国人为之倾倒。不久,一座新城就在这里重新崛起,并且岿然不动。赵武灵王亲自命名为“云中”郡,以纪念鸿鹄游于云中的奇遇。赵武灵王巡视长城,设立边郡的行程虽然结束,但百姓对于赵国君王的敬畏和好奇却有增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