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榜才张，是元初最重要的庆典。】
【进士团忙碌了好几月，争做扶月云；波斯酒肆的押盘揭晓，银钱当当响。一朝登了金麟，又有骑马游街，闻喜大宴。整个都城伸长脖子，欲探几位魁星之貌。】
【同为清官体系，他们是士人出身，我是散官萌任，当要矮进士科一截。门下省又正好出了新科长官，人人忙于贺喜。自然无暇问及，那位骤由河东调来的左拾遗，是怎么回事？】
【休沐第一日，我于水边钓上几尾鲂鱼。差小童捧着小瓮，去了趟亲仁坊。】

【老仆说起“一位薛郎君”的时候，我的脑子还停在李淳风注对割圆术的贬低里——于是一时间我愣是没想起来这是谁，愣了一愣，理智告诉我，几乎没有人会这时候就忙着为下一场文举投卷，虽然很多年前我确实这么干】
【但是习惯还是让我以温和的态度开口】
请薛郎君进来。

【老仆的脚是细刀，缓缓剖开钱宅的腹。长亭在身后倒退，劝我记住绯紫的妙处。宅邸主人是舅舅的旧友，亦是我无名的老师。人说师生之谊，好听点叫提携后进、敬老尊贤，实际上叫蛇鼠一窝、交上贼下。可没有他救济，我早就死在薛家边院了。】
【论起来，我与座师只见过三面。第一面在十多年前，久病的我被父亲唤出，在堂里拜见他；最后一面，是前几科进士开考，他得知我不能赴京。】
【而这一揖，是我与他的第四面。】
开春的鲂鱼最好，今早得了几尾，就想带给您和师母尝尝鲜。

【他走进来，于是我的记忆也开始提醒我这个人的存在：他拜过我，而那应该是世人眼中我飞黄腾达的开始】
【——实则那时候我既没有官，也没有财，不过还有一点良心，记得他的外祖在更久远的过去，赞过一声我的字好，多给了我钱，而我记住了那个人的姓氏，又在那时候看到他母亲无望的脸。这不叫提携后进，顶多叫试试看能不能不一起淹死】
【——后来？】
【我不回忆跟自己有关的过去。而显然，人没有和自己无关的过去可以回忆】
【早收了手里的书，起身】
正巧舍下有酒，鹿门的鱼可以说适逢其会了。

【我与他是各自故事里，微不足道的一小段。】
【四月前，长安来了一封信。御史台的纠氵举名单才出，就弹氵劾了七八位上路，还折了两个侍御史。御史台人事折损历来最高，座师在信中说，除了等新一轮的登制科，准备从地方拔人。】
【最终调氵令落定，却补了门下省的拾遗。 当然，从前河东无从记录我与他的交汇，如今都城也一样。】
酒当配生鲙——
【与接过小瓮的老仆嘱咐道。】我来切。
【轻肥仕人远庖厨，“切鲙” 却不在其列。当下小宴，除了必有一位有名气的娘子做席纠，还时兴亲自执刀切鲙。】
早想来拜会老师。但正好年初，支部急着要今年的核算预支，门下省的计史忙不过来，学生就帮着算了几天账。

【尚不和煦的风吹过，我听着他状似淡定的解释，仿佛有无穷热切穿过十几年光阴，从昔日据说“病弱”的少年人眼底，一直烧到此时此刻的我面前来】
【他想要的，会是我想要的么？——这个念头蜻蜓点水般地来了又走了，留下依旧在扰动涟漪的风】
【——我预感不是】
【但我想要的，是侯公想要的么？——我明白不是，至少不全是】
户部今年给门下批了多少？

【我与我的姓氏，都是游离在长安之外的。于郡望，河东薛堪堪入门，不值一提；于寒门，又视我为氏族。地方拨任本就比不得都民，又迎上进士科放榜。一桩桩论下来，自然就成了帮这位同僚对字，替那位计史算账的散人。】
【可三省六部，座师又为什么独将我搁在门下省？】
比去年减了两成。
【不消时，二人跽于庭中，小炉上有酒，面前有刀俎。】
据说是去年抓账的亏空太难看，拖到年末也没出来，度支那差点去御史台告状。
【执刀的手并不快，每一刀却很准，为这场解惑供上束脩。】

——**。
【不配“蠢材”，不堪为材】
【——我几乎不这么刻薄，但这两个字还是说出来了，又轻又冷】
【其实我是不该这么说的，但我走了才多久，一年半，度支就只剩这点骨气和本事了？】
【钱都拿去干什么了？贴谁脸上了？年年装佛身啊？】
【归于沉默，只看着他一刀一刀片出又轻又冷的薄片】

【座师离开户部，如今在的几位侍郎，都是和稀泥的老手。可伽蓝殿、兵部拨款、减赋，哪一件不火烧火燎？他骂得旧部，我却不能议论。下刀和算账没什么两样，只需耐心。幸而，在薛府十多年的卧病生涯中，我对此最有心得。】
【一盘切完，正逢酒温好，就着佐酱，此席才算开了。】
说起来，今年新科一甲，三个里有两位都给了门下省。可之前闻喜宴上，学生还听御史台与刑部的几位相公抱怨没有好用的后生——

所以让你去。
【门下绝不是只有一个王叔晋，也不奇怪为什么火从门下烧起来】
【挟一箸鱼脍】
看账这件事，和你切脍是一样的，和检校文字也是一样的，都有内在的章法，不在于快，而在于准。

【酒浇到胃里，“滋啦”一声响，蒸尽了。算账确不是难事，门下的账目烂了几年，如今有我做这个倒霉鬼，几个同僚的脸色也好看许多。】
学生记住了。初来乍到，能由此见识各部协作，也是好事。
门下省最近拔迁多，除了两颗魁星在守，还有新晋的左谏议大夫，尚未去叨扰。
【新晋的二位新晋的给事中，我只接触过虞，是个书生。】
听闻王公是位郡望做派，与您多有政见相左时。

【略略点头】
不要为让人看见而做事，你的同僚或者不说，心里都明镜似的。
【话毕寥落一笑】
你做官的年头不少，我不该说这些的。
【举杯啜饮时听他说门下诸人，言及王郎，声有停顿。慢慢把这一杯饮尽了】
王叔晋这个人……不可学，可引以为鉴。
——毕竟一没有他的美貌，二没有他的姓氏。

【我从兴化坊来，在满城绯紫的九街十二衢中，每过一段，就要让道三四次。可我想，七品拾遗，不过是第一枚子，杀招在后，只是迟早。】
河东处事，与都城多有不同，还需多劳您费心。当初老师赠「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如今到了长安，那笔信仍在书房，一刻不忘。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铸定了。我愿为座师驱刀，因我有求，更因我与他多有相似——虽不是全然相同，但也足够。】
是，烈火烹油也不是人人占的。学生一枚小叶，在这树里不显眼，也很好。

【我蘸着酱，百无聊赖地想，钱有邻，你猜，薛鹿门今时今日打算听进去几句，日后，再剩下几成呢？】
【每个人都有一张又一张的皮，不然没办法维持住这为人的样貌——我想起这坊间的怪谈，继续以仿佛虚妄又仿佛真实的兴趣听他讲我自己的过去，兼看他诚恳的面容】
【于是我想，如果换个人，大概应该可以在猜测此时的他，与我无法看到的当年的我，到底有可能有几分相似】
嗯，把身子养好，钱会有的。
没命了，你想要什么都不可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