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阿离
万福巷是京城西市偏僻的一条陋巷，巷子里昏暗而又狭窄，稀稀疏疏地住着几户人家。雪霁乍晴，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一扫前几日的寂寥，万福巷里也有几个孩子出来打闹。
“你瞧，那哑巴又坐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了。”为首孩子旁边的一个比其他人都矮些的男孩说道，面露讥诮。
“他呀，你们还不知道吗？”另一个孩子接过嘴，道。
“好了，”为首的孩子及时制止了这个话题，“他也挺可怜的，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你们不要说他了。”为首的孩子叫阿福，生的白白胖胖，是很有福气的面相。
那矮些的孩子似乎还有些不甘，在心里啐了他口中的“哑巴”几口，跟着其他孩子一起走开了。
阿离一字不漏地听完他们的对话，直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这才抬起头来，望向天空。碧空如洗，点缀着几朵洁白的流云，来去悠悠。他有些木然，又似是有些不甘，那双黑溜溜的眸子如同一口一眼望不到底的古井，波澜不惊，叫人难以窥测。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将头低下去了，看地上的蚂蚁们搬家，小小的昆虫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能搬起比自己的身体大好几倍的东西。
其实阿离本不叫阿离，他也忘了他原本的名字了。若是努力回想，也只能勉强记起他以前的名字，似乎是嵌着一个“衍”字。他叫阿离，只是因为自打他记事起，在他身边问他寒凉饥饱的就是一个哑婆婆，能发出的只有“阿——哩——”这两个破碎而又沙哑的音节，从那之后，阿离便成了他的名。
哑婆婆不会说话，自然也不能教他说话，所以他人都认为他是个哑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但自从哑婆婆在他六岁那年死了之后，他一直都坐在巷子角落的一堵墙边，不是呆呆地望向天空，就是愣愣地看向坑坑洼洼的地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他自己都要忘却了自己不是哑巴。
突然，他感觉到有谁在步步靠近，那脚步声不同于孩童般轻快，极为沉，极为有力。他感觉到那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那人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了一片白色的衣角，正在随着风晃动。他的目光渐渐向上挪动，他看见一个青年，一身白衣，用的料子上等却又不引人注目，他微微笑着，蹲下身来，目光同阿离对视。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眸子，仿佛穿越亘古的年华，能透过那冷凝的时光，一眼就能窥见你心底所想。阿离看见了那双很亮的眸子里映出自己小小的身影。
“你是......小衍吗？”那人问道。
苏衍？他咬着下唇思索着，手指摩挲着衣角。“苏衍”二字，好像唤醒了他某些沉睡已久的东西，他轻敛双眸，面前好像出现了一片火海，耳畔处处是哭嚎和尖叫，而他被谁抱着，抱着他的人飞快地跑着，那片火海渐渐远去，他却没有丝毫脱离危险的庆幸，他只感到泪水像断了线地珠子不停地往下掉，然后他听到自己喊：“爹——娘——”可是回应他的喊叫的，只有越来越盛的火舌，宛若来自地狱的使者，狰狞地笑着。
苏衍吗？他点了点头。
“我同你父亲有些旧交，”那人道，“我一直在找你，你是苏家惟一幸存的人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带你回我的府邸，让你住下，这样，我也能安心。”
他又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特别让人安心的感觉，阿离想，反正自己已经孑然一身了，那么，不如随他去看看。
“那就，走吧？”那人道。
阿离站起身，那人牵起阿离的手，向着巷口的光亮走去。
“你以后就不再是苏衍了，”那人道，“季是你的母姓，你以后就姓季吧。那叫什么名字好呢？”
阿离拽拽他的袍角，吃力地发出“离”的音节。
“离吗？这可不是个好名字。”那人低低地笑了，“不过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便这么做吧。季离，记住了。”
阿离点点头。
到巷口的路很短，又似是很长的样子。他义无反顾地向那光亮走去。虽然不知道前路会如何。但，不赌一把的人生，又怎么能叫“人生”呢？
“殿下。”南宫诺牵着季离的手，踏进太子府。下人忙向南宫诺行礼。南宫诺摆摆手，示意让他们继续各做各的一份事去，然后带着季离，踏进他的书房。书房内此刻正有一人，青袍高髻，正在饮着下人新泡的热茶。
“来了？”饮茶人听见脚步声，道。
“嗯。”南宫诺点头道。
“你这祁门红倒是不错。”那人道。
“你若是喜欢，便带些去好了。”南宫诺笑道。
“爽快！”那人也一笑，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南宫诺身上，一下便注意到了季离，“这就是？”
南宫诺点点头。
一种无言的寂静在两人之间漫延开了，那人低叹一声：“若是八年前，我没有......”
“辞轩！”南宫诺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简辞轩望向南宫诺变得有些沉肃的脸，喃喃地道：“罢了。”
八年前，一别故人，竟不知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