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为自由和信仰而死,
请你为职责和制度而生。
【死歌】
处刑在黎明时分进行,红金色的城还在灰蒙里睡着,一条爬向山腰教廷的路,在神权的脚下匍匐前行。
末端有一人被押上来,手铐和脚镣响成歌,每一个步伐都不唱节奏,只用脚尖点出一段像心跳的鼓,锤击着静立在高台上、只有亡灵才会敲响的死刑钟。
此人是昔日的神职范海辛,屠魔救世,仗剑扬名,曾为教廷立下了汗马功劳,配得上以曙光点缀胸膛。
但最亮的星总是易陨落的,他在血洗异端巢穴,斩获无数个勋章之后,突然于某天背叛了教廷。身为一名血猎却护佑血奴,把前去斩草除根的神甫全杀了,还提着滴血的头颅回来,在教廷的大殿自断长剑,笑声震动了每块基石。
范海辛曾跪下去亲吻它们,发誓要永远忠于神。但现在那个神圣的约定毁了,他亲手玷污了自己的名。
年迈的教皇痛心疾首,以为骑士团第一剑失了心智,令特使将他关押在地牢里,夜以继日地想唤他回魂。可光辉骑士已经走火入魔,任教廷的人马再怎么诘问,也只有昂首挺胸的一句话:我没有话要说。
渐渐地教廷开始舍弃他,常忘了把饭菜送进窗口,想起时会找个人给他一顿鞭笞,越来越多的声音要求处死他,失望的教皇终于答应了。
临刑的前一晚特使去看他,范海辛衣衫褴褛,因长期的折磨形销骨立,变长的银发散在肩头,像月光跌落进死水里。
然而他的笑容依然平静,嘴角仍有热吻追逐的痕迹,有作为骑士的骄傲和恋人的美,坚定的目光如拔出一剑,将特使拦在了怀抱外。
对方却掏出了一把钥匙,举到他面前紧紧地捏着,“你就要被处死了,知道吗?”
“我知道。”
“那为什么不逃走?”
“为什么要逃走呢?”
“活着的人才能改变秩序,死了就什么也做不到了。”
“特使大人,那你要救的是第一剑,还是我?”
突如其来的问题像凌厉剑式,然而两个人曾过招数百次,彼此都太熟悉,特使连眉毛都没动下,薄唇拉开了一片悬崖,“哪个都不准死。”
范海辛嗤之一笑,那么冷,那么艳,那么短暂,夺过钥匙毅然塞进嘴里,毫不犹豫地咽下去,“若要是劝降也太拙劣了,最后一晚的宁静,还是还给我吧。”
说罢眼睛一闭,当特使不存在般,连地牢墙外两个鬼祟的探子一起,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
年少之时的所爱之人,至今竟还活在监视下,特使的荣光形如枷锁,把吸引人的灵魂拴在火刑柱上,却又不烧死它。
范海辛为他感到难过,但只是转瞬间,能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晚,他不愿再想爱是怎样与杀意比拟,只需要睡眠养精蓄锐,好应付天亮后那种非人的折磨。
身为骑士团第一剑时他看到过的,教廷的重犯都会被押解到山脚,赤身裸体在那里跪下,沿一段铺满尖利石子的窄道向上爬。
圣殿屹立于高处的山腰,犯人往往爬不到一半路程,就会被激愤的民众拿石头砸死。这些人会在窄道边竖起人墙,狂热地维护教廷的统治,无论神权对生命是否亵渎。
当时还不是特使的青年说过,如果我有朝一日登顶,定要将这刑路废黜填平。范海辛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拳面叩在胸口上算一言为定。
那时有多么的心无旁骛,目光多笔直。
想不到今日是自己上路,他站在山脚下兀自笑起,不为命运让他看清了人性的残忍,不为可以逃离却选择的死亡。当黎明乍现在圣殿一角,范海辛在石路前跪下去,并没有抬头仰望教廷,而是更加悠远地看向天空。
刽子手在身后摁他的肩膀,自由的思绪却跑出很远,他想起曾对年轻的特使说过,总有天我要送你去神坛上,看着你实现我们的理想。
可惜他等不到了。
他为教廷在人间冲锋陷阵,无数次厮杀到双手鲜红,分不清血族与人类的血肉,却一次次看到血奴受尽迫害,像瘟疫的载体般被赶尽杀绝。到底谁才是心中不朽的正义,他从此再也没问过神。
只想为信仰活下去,原来这么难。
他在剜膝剔肉的石子路上跪下,一步步向遥远的圣殿前行。骑士忠于殉道,神灭于魔,每种宿命都有它实现的方式,范海辛选择死。
尽管他的身份是叛道者,罪名是杀人和诛神。他满身脏污,衣不遮体,膝盖在尖锐的石子上破碎,染红了身后诀别的路。
这可是圣光骑士团的第一剑客,孩子们的偶像,姑娘们的王子,他仪表堂堂,威风凛凛,永远是正义与坚强的化身。如今竟沦落到从云端跌下,卑微地匍匐进泥土里。
聚集到行刑地的人群死寂,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啜泣,像清晨脆弱的一只鸟,因太阳不能升起而暗自悲伤。
范海辛仍在跪行,膝下两条血痕向远处延伸,他将再也无法骑上他心爱的马,风驰电掣地跑出城了。
有位姑娘忍不住哭起来,悄悄把一支玫瑰丢到行刑路上,那花茎沾染了她攥拳时的血,花苞像剜出了整颗心。
范海辛侧目冲她微笑,就有更多的花朵落下来,有些被刽子手踩得粉碎,更多的在他面前把石子遮起。那些本该是投石和谩骂的手段,不知为何就换成了绚丽花海。
教廷的士兵开始推搡人群,一名恶毒的神甫唤来了鹰,前后各一只俯冲下来,残忍地啄食他身上的肉。
残破的衣衫很快被撕烂,鲜血流出来,范海辛浑身伤痕累累,旧日的伤疤与鞭痕错杂,鹰啄的创口触目惊心,有些深得像溃烂进灵魂里。
民众中爆发出压抑的惊呼,不少人眼里泪光闪烁,不知救过他们家人的少年英雄,竟早已经伤成了这样子。
骑士团的第一剑白璧无瑕,理所当然地要接受神化,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战无不胜,是永远强大的代名词。只有教廷特使看透了他,知道他受伤时也会流血,告诉他不必再拼命支撑,努力去承担所有人的信仰。范海辛说他会成为最好的王,亲吻他的衣袖发誓效忠,特使却用理解换来了爱情,说只要在这方面忠于我。
范海辛做到了,至死不渝。
他在鹰飞下来啄瞎他左眼的时候,一把抓住了那只凶禽,扼住它的脖子紧紧扣在手里,一声不响地继续爬行。
人墙里哭声越来越多,花朵铺满了整条路,士兵根本就压不住了。
可范海辛失血到脸色苍白,好似汉白玉的雕像在一点点崩塌。人人都用眼神哀求他,不要再坚持下去了,他却在沉重的呼吸里笑笑,咳出了一口浓重的血。
因为在太阳快升起的半山腰,已经看得到教廷的一众人了。为首的正是他最想见的,昨晚没能好好道别的人。
范海辛拼尽了最后的力气,终于残缺不全地爬到这里,露着膝下的白骨,仰起瞎了眼的脸,笑容一如最初那个纯粹的少年。
特使望着他眼睛都红了,指甲陷在手里刺破掌心,但范海辛用眼神说别过来,手一松放走了凶猛的鹰,抓起他的裤脚吻了吻。
边吻边一字一字地说,“特使大人,愿你们教廷……长治久安。”
这就是他生命里最后的话。
太阳早在红金城的头顶升起,教廷的圣殿熠熠生辉,门口一段石子路的尽头处,跪着一个刚刚死去的人。
他的衣衫损毁得看不出原样,身体上有无数新旧伤痕,瞎了一只眼睛,磨碎了腿,几乎流尽了全身的血。
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去,他沐浴着死后仍耀眼的光,笔直地跪坐在教廷门口。
他就是圣光骑士团第一剑,范海辛。
那个曾经和教廷特使约定:如果有天,我替你为自由和信仰而死,也请你替我,为职责和制度而生。
于是死成了一首歌的范海辛。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