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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泸未歇，青旗沽酒，着鹅黄俏衫的女子素手擎来一坛桂花甜酿，翁头初开了，是甜腻着化不开的绵绵酒香。
便从这小酒馆传了出来，惹得人馋虫大作——酒香不怕巷子深。
信手捏了柄檀木乌扇，扇骨抵开略显褪色的门帘儿，挑张靠窗的椅子坐了，双蝠雕花的窗子透出娴静的月光。
平生知心者，屈指能有几。
与她经年未见，此番得了回音，却也近乡情更怯起来，故不急于这一时相见，已被这酒勾起了瘾，想她素日也是爱着这一味，不若补个见面礼，也不枉久别重逢一番。
召来沽酒女，未语人先笑。
“姑娘，你们这什么酒年头最长，且为我沽半斤，银钱我现付。”

凉星一二，此夜甚好。
手中，夜合花开出丰腴的洁，承了月光，仿佛美玉浑然雕就。
既不御风，也不腾云，徐徐地沿长街而行。有一缕浅黄的透亮的醇香，幽幽地从深暗蜿蜒的巷子里逸出，缭至我的裙角，轻动环佩。这是充了故人的“青鸟”了？
以花枝作扇，轻一挑旋，将它牵绕了，顺着那点晶亮施施然往里去。
小垆低幌，烛火尚明。
方至那一斜酒幡下，屋中恰传出他的话。
青黛弯长。低笑了声，踏入门槛，徐曼揶揄，“你焉知人家收银钱？万一，只收故事，或人心呢？”
“倘我为此间主，要多长年头的酒，就得讲多长年头的故事，”笑眼看他，“陈郎，危矣。”

知她牙尖嘴利，却不想过了这许多年更盛往昔，无端勾起些回忆。
——“姑娘，这坛酒，可否能让给小生，小生可付双倍银钱。”
——“嗳...？先来后到，小公子若能说个理由予我，倒也使得，若是无理，有故事说得一个，也可使得。”
——“小生这里故事没有，真心倒是还有二两，姑娘可要拿去？”
——“也罢也罢，真心且赊在你处，你且与我同饮一杯，这酒，便赏了你。”
——“姑娘当真疼我，且当浮一大白。”
此刻未见她人，先闻其语，端得是心头一热。
却是酒香扑鼻，木质托盘上，封泥已启，沽酒女掩靥笑罢，将一坛梨花白放至桌上。
环佩轻击，裙裾始现。虽是野径难寻，她踏月而来，分花拂柳，金丝银绣的玉衫，抵不过伊人手背一粒朱砂的红痣。
“朱雀，经年未见，你还是贯会打趣人的，可知当年我该备下诺干故事，”
捂着心口向她那处杳望。“真心且赊下了，朱雀何时来取？”
与她一处并肩，牵了人手来握住，款款相看。“取得晚了，可有利息？”

有人垆内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犹胜那年。
正面照眼，明波脉脉，漫过他眉宇，流汇于他的眸中。
风吹霓裳，轻褣飘长，一时仿佛成了我们初见时大孤鸾山上随性游荡的夜岚，与他深如山色的袍角交缠。
手为他所执，轻轻笑，金钗微侧，风声中簌簌响。
“听君一言，大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幸好，今日，酒家的姑娘只要白银，逃过一难，否则，你二两真心已经归我，又无故事，如何是好。”眼波流过那一坛开封的佳酿。
若回到当年，我也不收他故事了。彼时年少，尚贪顽，人间处处是新奇，假使知他身份，定是要做一回王生，让他效那崂山道士，剪纸如镜粘壁间，令月明辉室，光鉴毫芒，再以箸掷月中，得美人自光中出、载歌载舞，同他一醉方休的。
“哦，利息，”
露一点轻悟，玉白馥郁的夜合欢抵于他心口前，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曼谑地“赞叹”，“再没有比你待人更好的了，竟主动提醒债主收利息。”
而后，仿佛当真起来，“这般久远，若要算，教人头疼。不过，利滚利的——”，朱唇勾红，以花替指，自他心口处顺着往上拂，过颈，过颊，最后，停于他含笑的唇边，“现在，是不是连人都是我的了？”

自青门酒垆一别，系马高楼，游走人间，自忖见过许多美景，领教过许多美人，依然逃不脱的，是伊人指尖的一簇春色，酿成一曲清歌未断。
有合欢覆着衣领，颊边带香，分不清是酒香亦或是花香。
攫住了花枝，攀着这花枝后面的柔荑攥住了，合欢便掉落在她的裙边。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
声线一转，堪堪停了，有风撩了她发丝，青霭一般覆在颊边，使二指去化这绕指柔，竟似抓不住的春流水，掌中一空，这才笑道。
“我这人，早已是你囊中物了，既被你诓上了山，可也别想甩脱了。”
那夜青山吐月，云生结沧海，与她初入孤鸾山，坐开桑落酒，只觉樽中月影，芳香醉人。
是花枝如火酒如饧。
“拿故事换酒，故事若是有趣儿，这酒才喝得有滋味。若是个苦大仇深的故事，岂不是借他人愁苦，浇自己块垒？平白糟践了这佳酿。”
与沽酒女道，请置温酒，自袖中摸出块碎银置桌上，沽酒女自是笑纳。
懒把樽执，与人往院中去，院里清静，青石板路尽头，灯下摆了一桌两凳。
正是青门山月半轮秋，桑落酒香卢橘美。
“不若，朱雀先将这些年的经历讲来打个样，小生有样学样，准能投你所好，你说可使得？”

有清风白露，覆了铜雀灯，青旗昭昭，映着月色，铺就雪霰似的路。
有沽酒女踩碎一路月色，擎了木制托盘，温好的梨花白静递酒香，玉壶流光下，是一片雨过天青的色。
附耳听她喁喁细语，少不得咂舌道。”该罚该罚，这第一杯，原便是请罪酒。“
玉壶斟出一觞月色，酒入喉肠，化成一道甘冽，食髓知味。
衣衫席卷着深深浅浅的酒香，淡青色的袖口，衬了她手背一粒朱砂痣，红得愈加醒目，索性抱人满怀，执觞笑道。
“可也是我说的，有酒且倾杯，折花趁夜色，今日便折你这朵雀儿花？”
一笑递她酒觞，几点疏星淡月无纤尘，映亮白石凳，与丹桂树下，风月无边。
雪色的云锦长袍下，覆着她玉衫彩衣。觞中倾洒出几滴玉液，落在与她衣衫交叠处。
酒渍尚温的衣襟透出隐隐的朱红色，扇面遮了她半露的领口，轻薄上她唇瓣，半是厮缠半是亲昵。檀木扇骨上，朱雀纹隐隐若现。
”朱雀，是我不曾与你说过，我原是浪子，不曾为谁停留。“
适时掠过低空的秋夜之风，带来游鱼般微凉的气息。
谓天高地广，心远即安。
”便是风筝儿扯了线，再难高飞，我也只当是绊住了，剪了线仍是飘零自在。“
”只是你太聪慧，从不肯将那线绳儿予我，反倒让我牵挂起来。“
末了一声叹，温热的话语附上她小巧耳郭。”该拿你如何是好。“

淅淅沥沥，液声琳琅，一线琥珀光入觞。
笑纳他递来的酒。热的，醇的，奔淌过四肢百骸。每每此际都要心生感慨，倘人生无酒，要失多少趣。
院子里，霜华筛满青石板，微微发着亮，像海。松涛又响着，温酒入喉后，教人愈发有错觉。
裙下，翘出履尖，像一角玉舟浮在这方银凉里。
略一思，便晓得他那句原便是请罪酒缘自何处。唇瓣未分轻轻笑，气息缠绵，“难怪，请我吃酒。”
“但凡是你，尽欠无妨。横竖，待我收账时，只多不少。”
胸前，折扇开遮。扇面上，水墨挥洒，是山麓巍峨，侧骨上，朱雀纹若隐若现，赤采流光。
仰起雪颈，髻上一钗明珠悬似坠。而他的唇落在了玉颌处。于是，忍俊不禁地，长眸波光粼粼斜睐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还是当年的兰台谱状元郎。酥手抚上他后颈，温软的指尖轻轻抚蹭他的发根，朱唇挑弯，“这可大不好。至今，才知你还是步步为营的好手，以酒引我来，以话诱我近，尔今，又欲以'美景’惑我留。”
他于我耳畔，且叹且言，撩耳、拨心弦。
玉指轻一颤。
意动。天边缥缈云雾始结楼。
“痴子。”心有太息，香颊贴去，“月圆重缺，聚必有散，固是常也。”
“而今结绳，必是太迟，不如与我惜享当下。”低低一笑，有谑有真，展臂去拎玉壶，垂荡在夜风里的广袖卷舒似流云回雪，斟酒入他手中盏，目只与他视，不观其他，“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稍后酒尽，君若跟得上，妾领你一游——”温柔地咬住他的唇，眉间春色徐展。
天地朦朦胧胧似拢纱，风微动，桂子香霎浓。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