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雨时节，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时，还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可以躲在母亲怀里撒娇耍赖的孩子，母亲怀抱里经年累月的药香从不曾散去，那时孩提时代最令人安心的味道。窗外轰鸣的雷声将自己从恍惚边沿拉回来，回过头便看见侍从唯唯诺诺的跪于卧榻之侧，微探身躯，神色慌张。 】
【 后宫众人皆知，每年七月我从不会召幸任何嫔妃，亦不会在她们殿中驻足休憩，绝无例外。故而也不会有人这么不长记性，在这个时候到我面前来碍眼。祭祀大典的折子太常寺改了又改，可我却不打算将此事大兴操办，毕竟母亲素来不喜奢华。 】
【 命人上前洗漱更衣，特意让人取了素色的衣袍，换上之后，便不再像这掌握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屏退随从，独自一人传过悠长的回廊，往着幽静而蜿蜒的羊肠小道而去。母亲生前所居之所，便是位于这后宫最深处的云台殿，她过世后父皇便将此处封存，旁人不得擅闯，便是那顾氏太后亦不敢随意踏入。 】
【 到了如今，哪怕不再有侍卫看守，也不会有谁往这里闯。负责打扫的宫人都是曾侍奉母亲跟前的，看着总有几分眼熟，可我却叫不出他们的姓名，他们大概知晓我的意图，只是远远的伫立行礼，不曾上前跟随。踏进里屋时，便嗅到了熟悉的熏香味道，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 】

【裙摆沾了玉阶上残存的雨水，沉沉地坠在身侧。天仍阴沉着，厚重的云压在回廊飞檐上，不时滚过一两声闷雷。宫苑深深，草木亦深深，越近先皇后林氏的居所，绿意氤氲得越发清新，像极了先皇后唇边那一抹温润柔和的浅笑。】
【没理睬避在一旁的宫人欲言又止的神色，裙袂一翻，宫履踏入云台殿的庭院，素手挽着一个大大的竹篮，独自一人走向林后生前的起居之所。】
【他在那里，我知道。】

【 焚香叩拜，从一路拎来的食盒里取出那一小碟海棠酥搁置在案头，弯腰抚去了案头的灰尘，推开了近榻的那一扇窗。案头的白瓷瓶里放着盛开的兰花，应是宫人今早放进来的，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母亲过去喜欢的那般，不曾有丝毫改变。 】
【 眉宇间沾染了些愁绪，而后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缓缓而至，不由得蹙眉，冷声道。 】
“ 出去。 ”
【 不曾看见来者是谁，亦不愿去看，只觉着此时此刻，这般场景，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

故人曾受先皇后照拂，前来祭拜。
【风裹着细雨闯进来，吹开了室内的帷幔，回手掩上门，室内暗了几分。抬眸看向榻前身子笔直的人，放下篮子，敛袂下拜。】
臣妾因故闯入先皇后故居，皇上恕罪。
【虽说这次来到这个不是禁地胜似禁地的地方，并不是全为了拜祭林氏，但是曾受她照拂，这句话是真的。她当得上“堪承总庙、母仪天下”的评价，生前多次劝谏先皇，于先皇盛怒之时保下数个忠义之臣，在管束后宫时从宽从俭，先帝曾感叹：得贤妇如此，夫复何求。先皇后故去时我还小，薛氏与林氏向来不对付，但我每次入宫，她总拿我当本家侄女儿般疼爱，幼时这云台殿我没少来，先皇后指尖的点心，我没少吃，甚至幼年时与皇帝的相识，都是在先后一手抱着他，一手拉着我的时候——那时他尚不是心思坚忍的少年，而我也只把他当邻家玩伴般看待。】
【先皇后故去后，我曾想回云台殿看看，只是先皇下了严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如今禁令稍松，而他又在此，便带了祭奠的物品前来，果然得以再次踏入这个童年时温馨的乐园，也时隔多日看见了他。】

【 回过头时，对上一双不卑不亢的眼，明眸宛转，倒映出此刻神色漠然的自己。雨后的清风吹打着窗檐，也吹起了绣着墨竹纹路的衣角，腰间的荷包还是母亲临终前所绣制的图样，左下角绣着一个小小的寻字，彼时她眉眼弯弯，柔声细语的唤着寻郎。 】
【 收了凌厉与冷漠，语调化作一片淡然。 】
“ 来都来了，进来吧…… ”
【 低垂了眉眼，自顾自的在一旁落座，案头的书卷都不曾挪过半分，还是母亲当年翻阅过后的模样，上面还有她的娟秀小楷，细细写下所感所悟。父皇未离世时，大概也是同我这般睹物思人的。 】

【 听她轻描淡写的说些与母亲有关的故事，有那么一瞬，仿若隔世。那幅画面顷刻间在脑海里盘旋，我都能想象得出母亲与她拉勾约定时笑弯的眉眼。除却林氏一族的端方正直，母亲偶尔还会流露出几分邻家女儿的顽皮——她嘴馋东市的糖葫芦，便叫亭晚偷偷给她捎来。 】
【 由此可见，薛氏所言非虚，这像极了母亲会做的事。冷峻的眉峰终是松动了几分，唇角扬起了一抹浅显的弧度，低头去看那盏微黄的蔗浆——我素来不喜甜食，唯有在母亲的云台殿才会浅尝一二，因为比起甜食，我更不喜欢看到母亲皱眉。 】
“ 她向来宽厚仁慈，怎会与你计较这些。 ”
【 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装作漫不经心的与她搭话，似是想化去这月余不见的尴尬。 】
“ 只是朕竟然不知，你与母亲还有这样的渊源。 ”

陛下忘了？臣妾第一次与陛下相见，还是在此处。
【那时他被林皇后搂在怀里，像个玉做的童子。皇后拉着我的手，给两方介绍，说这是寻郎，这是薛家的芷娘，日后芷娘进宫，便可一处玩耍了。】
先皇后是唯一会把臣妾搂在怀里哄的林氏长辈，臣妾幼时不懂事，入宫总厚着脸皮赖在云台殿不愿走，受她照拂良多，从前在宫外不方便，如今入了宫，便想着到此处祭奠。
【我不知道林后会不会介意我拿她作筏子，借以与皇帝破冰。她心思玲珑，总能看懂一切，对于后宫的心思，多以包容相待。抬眼环视室内——一切未变，我总觉得她的魂灵大概浮于某处，用她宽和的神色看着他的亲子，也看着我。】
【嘴上附和着顾二娘说不在意不在意，但心里怎么可能半点不萦于怀。我终究没她那般洒脱，亦不愿再无视心中所想、所念，想来找他，便来了。】

【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答她忘了还是没有。毕竟我已当真不记得那些事情了。昔年，那些个贵族少女就喜欢在云台殿里打转——除了顾氏，她顾蓁素来就与旁人不同，无论过去还是如今，只有在慕容衍面前才能撑起几分笑意，在其他人面前就连装模作样都懒得作，自视甚高。 】
【 听她如此说，倒真能回忆起些许，当年有一个与她眉眼相似的小娘子混迹在林家表妹和亭晚还有那些小姑娘之中，爱凑到母亲跟前来谈笑风声。 】
【 终是抬眼去看她了，清俊的眉眼又柔和了好几分，似是冰山遇了暖阳一般融化了一个角，连语调都柔和了好几分。 】
“ 如今还能惦念着她的人愈发少了，难为你还有这份心—— ”
【 再往后的便不愿意去说了，这世间之人大都趋炎附势，如今顾氏太后风头正劲，又有谁还记着这位曾待她们亲善温和的林氏皇后。 】

【听他此话，心下有愧疚一闪而过——我来此处，终究不只是为了祭奠先皇后。我记得有关他的一切，他的习惯、他的喜好、他的忌讳……当然也记得先皇后的忌辰。我知道今日来此处会碰到他，也知道和他聊聊先皇后的往事，他不会把我赶出去。】
【眼前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温润柔和、笑意盈盈的女子——终究是居心不纯，但我这么做，是想对他更好，让他在这一天不必过于孤寂，您要相信这一点。】
【侧头迎上他的目光，朱唇弯起笑意。】
多年未踏足云台殿，不曾想此处一切未变。置身此处，与陛下说着往事，臣妾总觉得先皇后还在，一直护佑着陛下。

【 屋子里恰到好处的熟悉熏香，摆放得一分不差的书卷绣架，还有清晨刚摘下来还带着露珠的花花草草——这都是母亲生前云台殿必不可少的陈列摆设。看来除了我，守护着这座宫殿的旧人也从不曾忘记过她，忘记过那位母仪天下却丝毫不曾同他们拿捏架子的皇后娘娘。 】
【 环顾着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柔软，就像母亲过往的怀抱，让人由心底里生出几分眷恋。我总以为在她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能一夜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长成她所期望的模样，长成可以为父皇分忧解难的太子殿下。 】
【 可每当我回到这座熟悉的宫殿时，便固执又任性的想要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闻她所言，抿了抿唇，修长的手指覆上案头书卷上的小楷，轻轻摩挲了几回。 】
“ 她不在了。 ”
【 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捕捉的暗哑，星眸中有过一瞬的失色。 】
“ 即便她在，也该换朕来护着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