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小满。杨絮静默无声地纷飞过一回，又被点点滴滴的暮雨浇折，悄然无踪。回思这一遭春去事，缥缈若一个幻梦，我入宫这两月亦然）
（如意馆里，纵使无人处，举止也格外谨小慎微。君子总要慎独。况且看得见、看不见的规矩森森，更多时候只是缄肃地观画。淮扬、江南的山岚汀洲，写照得倒是神似，一幅幅，黯黯地垂挂在壁上阴翳里。千里沃野也不过天子囊中等闲一物）
（馆内又拜进来客。即刻紧张起心弦来，慌做一摆手）免礼免礼。姑姑来如意馆，可是有公干？
（心也知将她唤老了，悔是不迭。又不敢出言涂改，生怕愈描愈黑。好在梓奴实在听不过耳，忧心忡忡地替我分辩一句：这是承乾宫新进的贵人小主满津氏）

【甫入宫的娇羞态，实在惹人怜，我与她大约同年岁，承一句敬称倒也羞赧起来。垂下手来，交叠在身前，檀口弯起月牙，一排贝齿轻张阖，下颌一转，笑示道】
瞧着您眼生，原是满津贵人，您称我定纪理就好。
【话音落，芙蓉面儿又微扬起来，眼风落在她看着的画儿上，上头一枝并蒂海棠，一对黄鹂，工艺如何，落款又如何，却一应不懂，饶有话头询道】您的姓氏倒少见——

（观她通身玲珑澄澈的做派，半点潜藏的锋锐也无，适才略略安下心来，赧然笑道）好，你也不必拘礼了。
（复谈及我的姓氏。宫中处处重门荫，以故每每提及母家，连自个儿也觉着同缁门高闳的贵女们相较几分失色，遑论外人。略一踌躇）
满津氏自入关便不是满洲大姓，我籍出江浙，本宗在京畿一带也并无姻亲。你觉着生疏也不怪。（眼帘再添几分乍胆地挑起，露出莹莹一双漆眸，续问）你呢，你是京城人士吗？

【她虽为满女，声儿中却是连绵不断的娇悠，我是极愿意听了。当下外头连廊一声细嗓，是太监头子在吩咐人儿做事，不知里面有嫔御在，声调格外高了些，娥眉一蹙，挑声儿回他】里头有贵人小主在哩！
【一阵嘈杂后，再是静谧无声，这厢方回首看着她，日光透下的光束，有轻微的浮尘和她飘拂的碎发，她说话如此轻，还夹带着几分试探和小心。又闻她祖籍南边儿，嬉然一笑，眼又睁大，微偏了头】
我是京里人，可是额娘母家是松江府的，所以也算半个南方人啦——【吴语的童谣是小时学的，如今倒也记得清楚，稍稍一顿，摇头晃脑起来，】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一开开到城隍庙，城隍老爷哈哈笑。

（廊庑下，有身份的黄门聒噪指使着深闱工事。依自己的脾性，少不得隐忍当未闻，偏她一声娇叱，奴才便也无颜自逞威风了。敛含几分感激，凝睇向她粉面上望一眼，再聆后话，不免忍俊使马蹄袖罩住细瘦的绛唇）
还真就是这个味儿，你学的真地道。诶，羡慕你呀！我的阿玛，一心指望着我能选进四九城里替他挣份子富贵，打小教我讲官话，说得不准，动不动就要罚。我不比你，能念来这个呢。
（我自然知晓交浅言深是忌讳。但带着一股子恚恨与怨怼，在这光明且平和的人儿面前，该不该说，也都一股脑儿倾倒出来了）

【江浙至京畿，水路难行，陆路曲折，承着一族的希冀入宫，若是挣了位分宠爱是好，多少无名无姓一生，她如今情至如此，也只得开口安慰道】
小主如今已成宫嫔，既来之则安之，就算不为家里，为自己也要争一口气呀。【绣履一抬，往那画架后略走两步，墙上悬挂着的，是上朝宫中十二美人图的底稿，蓦地回首，樱口哑然】
瞧您说的，您是小主，入宫是来享福的，奴才入宫是侍奉主子的。

（时至今日，我算是懂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八字的厉害。人云入侍紫宫是富贵、是恩典，念及好处皆满面春风，我却全无沾沾自喜的心境。可我亦不会哀恼于她的辞令——她入宫，是侍奉主子的。）
（喉中鲠滚半晌，颇挤用些力气，方落出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可不是。人活着，有时候就为了这么一口气。
（情致昭昭，畏惧她闻出真实的不忿与情愫，忙回圜了话锋，转向面前百花馥郁的美人图）我入宫两月，晨昏定省，算是记得嫔妃们脸容。这画中的佳人却不识得，你知道么？

【二人并肩立着，我特意错她半个身位在后，那底稿共一套十三幅，最后一副稍新些，落款处分明一行小字，离得远却看不大分明。一壁往前挪动，恰好迎着光，一壁微抬着颌，打量上面的小字，口中喃喃道】
至道年间十二美人图——
【少顷向侧移了些，望着她温平的目光，眨了眨眼，柔长了声调】怪道您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呢，这是上朝先帝爷的嫔妃们呀。
你结咱们帖！！

（眸光驻荡在笔风疏宕的洁宣上，画中女子，或淑慎清雅、或窈窕秾艳，无一不是华裳美服、琳琅备身。她们静默在泛黄发旧的宫缎里，依旧拥有着高贵不可方物的威仪）
（——我何曾觊觎如此的荣耀。）
（又饰以二三干瘪无味的附赞，委实枯淡无趣。便撇开此画不谈，转论山水写意，总算是有机会将胸中点墨堂而皇之地“卖弄”一回。笑语二三，复与她依礼拜别）

（泫丛珠缔叶，起溜镜图波。）
周延有女，讳龄者序十，亲者多唤龄囡。父复绍，曾官五品杭州同知，至道五年妻张氏逝，次年辞官携子归京。龄幼失母，育于祖母房下，年最幼，娇娇女无二。
及新帝临，龄承族旨，三关过，得册贵人，居长春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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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胜景，原只有锦贵嫔一枝独秀，如今阳吉、薛氏等人已晋嫔位，而自己还迟迟未见动静。且眼瞧六宫众人多梦熊有兆，转年开春便会诞下皇嗣，而自己却还小腹平平。思至此，适才故作恬静心境又复起波澜，荔腮浮着笑，旋身向她又道】
周延承娘娘金口，还盼改日登门叨扰娘娘之时，也能同您共赏春色。
【远处天边有鸿雁掠过，金乌西沉，周遭萦晕起濛濛雾色，远山一弯。】天儿不早了，妾陪娘娘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