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没有点灯,上官金虹负手站在窗前, 遥望着远处的星月。
他的身材很高,肩很宽,背很挺,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在上官金虹身后,荆无命的身子更直,更挺,就像是枪杆, 静静立在黑暗里。
上官金虹站了多久, 他就站了多久。 上官金虹不动, 他也就一动不动。
南疆温暖潮湿的风吹进窗户,带来新鲜好闻的花香, 也带来一只蚊子,绕着荆无命的头“嗡嗡嗡”地飞,似乎在试探这到底是个可以让它吸到丰美的鲜血的活物, 还是只是一块硬硬的石头。
试探够了, 蚊子落到荆无命鼻尖, 开始吸血。
荆无命依旧一动不动, 甚至,连一双眼睛也没有一丝眨动,似乎他整个人就是用一块灰石刻出来的,完全麻木着,既不知痛痒,也不知哀乐。
又过了很久, 上官金虹冷哼了一声,霍然转身。
荆无命还是站得笔直,隐没在黑暗里的死灰色眼睛仿佛突然迸出了一点火星,细看又仍是一片沉寂,什么也没有。
上官金虹的脸色很阴沉。
没有金钱帮的事务要处理,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干什么。
"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不自觉地想起了李寻欢在密室里说的这句话,这令他的神色更差。
他忽然很想喝酒。
近二十年来,上官金虹从不沾酒, 亦不饮茶, 只喝水。 因为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绝不会乱。
但是现在,上官金虹却发现,以前他的心不乱,是因为他从未遇到过像李寻欢这样难以把握的对手,跟是不是只喝清水毫无关系。
一直以来,上官金虹为权力而活, 他心中只有权力,为此不惜摒弃人世间的其他一切欲望。
他活得简直就不像个人, 而是像个追逐权力的机器,上官金虹却对自己的活法很满意, 从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
但是,见到李寻欢, 他似乎就忽然变回了一个人, 有了人的七情六欲。
会患得患失,会烦躁失眠,会疑虑担心,甚至, 还会感到恐惧。
这不但令上官金虹感到威胁,更令他感到愤怒。
“你究竟想做什么?“荆无命沉沉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这句话,他本不该问。从来都是上官金虹吩咐什么, 他就做什么。
但是荆无命实在忍不住。
这世上绝没有人比荆无命更了解上官金虹,只怕连上官金虹自己都没有荆无命那么了解他。
在上官金虹眼里, 只有权力。 上官金虹自然也很喜欢金钱, 但是金钱,量如果足够多的话,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权力。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引起上官金虹的兴趣。
可是,上官金虹自从受伤醒来后,就像变了个人, 变成了一个荆无命几乎不认识的人。
像上官金虹这种人,是绝不肯把心思写在脸上的, 大部分时候他都面无表情,一举一动也依旧很沉稳,但是, 上官金虹的情绪如何,怎么瞒得过几乎成为上官金虹的影子的荆无命。
上官金虹的心,乱了。
养伤的半个月, 大部分时间上官金虹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密室里,没有人看到他在干什么, 但荆无命却知道, 上官金虹肯定又是在看卷宗和画像------李寻欢的卷宗和画像!
李寻欢的确是个值得任何人重视的敌手,上次尽管没有交手,荆无命却已对李寻欢产生了隐隐的敬意,上官金虹以前对李寻欢就很忌惮,但是现在,这种忌惮却已经到了荆无命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度!
一直以来两人之间天衣无缝的配合,似乎忽然出现了裂缝, 这份裂缝还在一天天扩大......
荆无命一直忍耐着,他本该继续忍耐下去,但是今天,荆无命实在忍不住了。
上官金鸿见到李寻欢之后的表现,让荆无命几乎目瞪口呆。 上官金虹脸色很冷,态度很高傲,可是, 他做的每一件事,明明都是在向李寻欢示好。
若不是上官金虹昏迷期间荆无命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他简直要以为这个上官金虹是别人假扮的了。
荆无命毕竟不真的是块石头,他实在无法不问出来。
上官金虹眼睛一转,刀锋般的目光直射到了荆无命脸上。
往日在这样的目光下,荆无命早已闭上了嘴,但是今日他却不想。
“你为何如此重视李寻欢?”
又是什么让你如此烦躁?
上官金虹自然不会回答。 他冷冷地看着荆无命,忽然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恼怒。
这柄剑,他亲手打造的杀人之剑,一直以来,他给予他权力,给予他尊荣,甚至容忍他偶尔的冒犯和不听话,就算是一切只是为了让剑更锋利,但上官金虹的确也一辈子再没为第二个人付出这么多心血。
可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柄剑竟然有了自己的意志, 竟对驾驭它的主人起了可笑的心思。
他竟然还杀了他的儿子!为了争宠!
就算是在梦里,也是背叛。
“你过来。” 上官金虹沉声道。
荆无命无声地走到他面前。
锋利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荆无命的脸,从灰色的眼睛,到挺削的鼻子,到菲薄的唇,再到那从额头穿过瘦窄面颊直划到下巴的伤疤……
“脱衣服。”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蓦然睁大,他瞪着上官金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脱衣服!” 声音转厉。
荆无命猝然闭上眼睛, 他的脸也变成了死灰色,良久良久,瘦长的手指触上衣带。
黄衫和里衣一起落地, 露出少年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瘦削线条,身躯修长,脊背挺拔, 肌肤意外地白皙,紧实致密,看上去很光滑。
他身上也有几道伤疤,却奇异地并不难看, 反而增加了一种野性的魅力。
月色下,荆无命茫然睁开眼睛, 永恒死寂的瞳孔似乎比往日更虚无更空茫,身上的肌肉紧绷,紧得仿佛每一根都在颤抖。
这世上,本无什么事可以真正瞒过上官金虹,纵然他尽力掩饰,又怎么可能长久隐瞒下去?
上官金虹要如何处置他?
上官金虹冷冷打量着眼前的躯体。
少年的身体的确很像剑,铁打的一般,瘦削,有力,腰身瘦窄,绝无一丝多余的赘肉, 也像剑一样挺直。
但世上有哪一柄剑有这样鲜活的温度和肌理? 又有哪一柄剑有这躯体的灵活和柔韧?
荆无命的腰,可以毫不费力地向后弯折到脚跟, 对敌的时候身影比鹞子更轻捷更灵活。
只有人的躯体,经过无数刻苦训练,流过无数血汗的身体,才会有这样的生命力与韧性。
一阵微风吹进,风并不冷,荆无命赤//裸的肌肤上却猝然起了一层寒粒,再一颗一颗慢慢褪去。
他的眼睛是死的,躯体,却是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 慢慢伸出手扼住荆无命喉咙。
剑是好剑, 天下能与这柄剑抗衡的, 至多不过四五人。 要打造出这样好的一柄剑, 不但要花很多心思, 还需要很好的运气。
但纵然是绝世名剑, 若不听话, 便是凶剑, 留之不仅无益,还有可能反噬。
荆无命的脸苍白得像个真正的死人, 他闭起眼,嘴唇抿成一条白线,手背青筋毕露, 却顺从地仰起头。
只要上官金虹的手一按下去,他就会死, 彻底麻木,彻底再无感觉。
但是死, 并不可怕,若让他从上官金虹眼里看到讥笑和不屑,那还不如将他凌迟。
但上官金虹的手却一直没有按下去。
掌下的皮肤温热光滑, 颈脉激烈而有力地跳动, 一下、一下, 直传到上官金虹生杀予夺的手上。男儿生动而鲜活的体魄, 仿佛是对上官金虹的无声嘲笑。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
只要他的手稍微一用力,这具躯体就成了死人,呼吸、心跳统统停止,温度很快就会消失、 身体变硬、僵冷,连同那些可笑的心思,不出三天,便腐烂得认不出来。
可是,上官金虹要一个死人何用?
他忽然想起了阿飞。那少年看起来同样冷漠如冰, 但是内心却热忱得像一团火,随时准备把自己燃尽。
阿飞的剑,在遇到林仙儿之前,并不比荆无命慢。可是, 因为有情,那把绝顶锋利的剑,短短两年,便成了废铁。
无情,才能胜人, 有情, 便会软弱。
可是李寻欢却始终相信阿飞,即使阿飞已经面目全非如一滩烂泥,李寻欢仍然坚信他会站起来。
梦里的那个阿飞有没有站起来,上官金虹不知,但是如今站在李寻欢身边的阿飞,上官金虹却从看第一眼就知道,荆无命不是他对手。
所以,他的确是不如李寻欢?
若他像李寻欢了解阿飞一样了解荆无命,便不该不知荆无命对他有情,更不该相信荆无命真的武功全废。荆无命知道他太多秘密,那时他本该杀了荆无命,却不知为何并未动手。
事实上是直到决战前一刻,荆无命扭着林仙儿再次战在上官金虹面前,上官金虹才突然惊觉,他未杀荆无命,是因为他对荆无命毕竟有些不忍。
他虽未意识到自己的不忍,却本能地感到某种威胁,所以,他用比死亡更羞辱更绝情的方式,将荆无命舍弃,没有留下一丝余地。
人就是人,再怎么像一把剑,也还是个人。连他都不能全然无情,真正无情的只有死人。
荆无命若真正无情,又何必忠诚于他?
很久很久以后,上官默然收回手。淡淡道:“ 把裤子脱了, 转过去。”
荆无命似乎是彻底楞住了。 许久,他睁开眼,身体掠过一阵极轻的颤栗,顺从地转身, 将身上的裤子脱了下来。
现在, 他已完全赤裸,如初生婴儿,立在上官金虹面前。
作者有话说:原著蚊子落到荆无命鼻子上吸血,而荆无命动也不动那段,嗯, 给蚊子咬过是会留下大包的, 有时红包会留好几天。 所以, 小荆是准备顶着红鼻头在上官面前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