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九年元月，带来了紫禁城第一场瑞雪。瑞雪兆丰年，亦悄然送来一道旨意，敲破了沉冰似岑寂的斩风。自领了固山贝子的虚衔后，虽仍滞留于宫中，但却分明可触及周遭态度的微妙变化，似乎隐隐预示着开府建牙已然指日可待。
值逢初春多恼人，在斩风里终日搦管行文的光景已有些倦了，便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忽而想逛一遍启华。
遣走李常德，兀自在启华幽深的甬道徐踱，权当散步消磨时光。却无意瞧见一棵清秀的垂柳，教春风搓捻出一点鹅黄的嫩柳条，便自在得偎风舞动软腰。
偶然有感，便驻足于前，细细观摩这棵与众不同的柳。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我虽不善舞文弄墨，但贺秘监此二佳句辞工之精妙灵动，亦尝教我绝倒。春风似剪，鬼斧神工。纵是民间千百个天衣无缝的裁缝，亦不能似春风般剪得枯枝败叶，裁得鹅黄嫩绿。
只是沉浸于其中，浑然不知身侧何时多了一人。以致骤然一句轻飘飘的话，便若平地惊雷，把我抽离出遐想。回过身去，是熟悉的面孔。微一颔首，规规矩矩称他一声五哥。末了才寻思他的话，询问道。
“三皇姊用这个打人？”
有些怔怔，半是因纳闷这柳条柔软，如何打的动皮糙肉厚的人；半是错愕何人这么大的本事，能够气得堂堂皇女亲自动手。
不过，后者，稍加思索，便知晓了。不必说，是周家的浑小子了。哑然失笑，只觉有趣。

眼下是初春，正是生意盎然之际。新抽枝的柳条柔嫩若初生婴儿，娇弱扶风。我便理所当然地只看见其柔软，却不知用它打人也是生疼。到底是缺了经验——不过，暂时我还不会去尝试。
解了困惑，倒也心下暗笑，觉周家人委实有意思。不觉便念及那周家老十，周说。他已作我伴读月余，至今却未能生出一件值得我动怒的事儿。稀奇。可天知晓他是不是那柳条，瞧着软，却刚硬呢？
而后听五哥的一番指教，这回，是他说三皇姊不好惹，要我多留神注意。眉峰微不可察地细皱一下，又旋即平复。至一年纪虽小，但也绝不是轻易可糊弄的主儿。他兄妹二人，各个见了我都得悄悄说对方坏话一通，暗暗损一招才过瘾，真是古怪，不明白。不过，这也是缺了经验的缘由——毕竟，我没有同胞弟妹。实不会明白，也无法明白。
心下虽如此想了一遭，但面上依旧揣了如上回恭恭敬敬听三皇姊指教一般的乖觉貌，点头应道。
“我知道。况且，弟弟一向不会主动惹人..动怒。”
微滞一下，唇角勾了个意味不清的笑——诚然如此，人人可不是都似周家男儿一般。有胆量，且也得有那个资本..

爱新觉罗至一，寡于与人交谈，更鲜少故意卖乖讨喜，如此一闷葫芦而已。
自然，我同任何人讲话时，横竖也就如此态度了——你气任你气，气死自己无人替...于情于理，我都不应当，也懒怠去顾忌他人的滋味。
“前些日子我同三皇姊见过一面，她说五哥...”
稍稍迟疑了一下，似乎很想知道他听到自个儿胞妹如何向别人介绍他时的脸色几何，但又犹豫了些许，便将到唇畔的字句都嚼碎了咽回去。
“她说五哥啊，待晚辈都是一顶一的好...”
幽幽笑了一下，掀了掀眼皮，语速迟缓，似有些心虚，浑然佯装出一副含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先前早已兀自寻思过，以他们二人脾性，五哥必然知晓三皇姊不会在人后夸他的好话。
故此，不必直说，五哥也能猜到三皇姊究竟是夸他呢，还是跟自个儿损妹妹一般如出一辙。

“也是，我也觉得五哥您挺好的。”
信手折柳，低眉借柔软柳条弯了圈儿，熟稔系作了柳环。这等儿时颇爱做的事儿，早应似尘般教风一吹即散，而今却还未生疏，实属不易。
“三皇姊同您一样，也挺好，”
将柳环在五哥眼皮底下晃了晃，眉眼忽而挽出笑意。复将柳环递与他，置于他摊开的掌心。
“只是啊，这柳条拿去打人，可惜了。”
柳条麽，生长在宫里头，到底也是若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岂有可惜之理；只是而今周说来伴读左右，便莫名对周家多了分旁的私心，竟更希望那柳条，不应成了抽打在皮肉上的鞭子——只是眼下如此鬼使神差的念头，委实有些幼稚。
兀自仰首望着湛蓝的一方天，却思及头一日周说那副担惊受怕谨小慎微的模样，不禁又将笑弧微微深陷些。言罢，又徐缓低下头，向五哥道。
“您若得空，便把这个给三皇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