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
东吴都城，建业宫中，夜深更漏长，明烛照画屏。
孙权仍在案前批着奏疏，一旁侍立的侍者大多已经困倦，只是碍于君主在前不敢失仪，都忍得眼泪横流。
“张世。”孙权唤道。
张世是在孙权身边服侍了几十年的老仆，听闻孙权叫他名字，他立即上前，恭敬低眉：“待陛下吩咐。”
孙权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低叹了一声，把几卷奏疏往他面前重重一扔，才道：“诸葛瑾与步骘上疏，为流迁庐陵的周胤求情。子瑜他们倒是聪明，知道要等孤气消了才来求情，就算是念着公瑾，孤也该顺着他们给的台阶走下来。”
张世一听是这事，原本心里都组织好的一通安抚的言辞全都憋了回去，陛下……是心中烦闷，自己不必说些什么，只要听着就好了。
“周胤，酗淫自恣，沉湎酒色，已为失德……欢场作乐，逞凶斗殴，乃至宾客重伤不治，则是目无法纪。这是他当年的罪名，孤当着他的面念出来，把奏疏摔到了他脸上。”孙权回忆起往事，唇角竟然带着笑，“那小子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的样子，分毫不像他父亲。”
张世疑惑：“那陛下……”
孙权终是没有做什么，放下奏疏，负手而立，满室烛火在他身上落着，而又到地上映下一个被臃肿华服遮盖了身形的影子。
又是一声喟然长叹。
“孤记得，当年大哥薨逝，是公瑾和张公尽力辅佐孤。公瑾大哥于孤，是臣子，也如兄长。建安十三年，长江之畔，他横槊挥师，何等雄姿英发……”孙权道，“而今皆为东逝流水矣。”
“陛下节哀。”张世道。
“而周胤，他出生时孤还去看过他。彼时正是战局紧着之际，人人自危，他倒无知无觉，哭声嘹亮。孤开公瑾的玩笑，说周胤今后必定声名显赫，现在看来，朝野上下莫不斥责其私德不正，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应了当年之言。”孙权苦笑，眼角皱纹一并扬起，“阿胤不像公瑾，可他的兄长阿循，活脱脱另一个公瑾，苍天妒他，将他收了回去，一如他的父亲。”
“孤说过要代公瑾看顾好他的儿女，如今却是食言了……咳咳。”窗外一阵夜间凉风吹过，吹得烛火摇曳起来，也掀起了孙权宽大的广袖与衣摆。
张世又连忙叫装鹌鹑的小侍从给孙权披上披风：“陛下，夜风甚凉，还是莫要站在窗边了。”
孙权摆摆手，无声地拒绝。
他看着窗外明月，想起了他还是个孩童时，孙策和周瑜带着他在富春江边嬉闹。他被水性极好的孙策按到水里学凫水，呛水呛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还是周瑜过来把他解救出来的。
“权弟莫要生气……”周瑜话没说完，便被孙策扑进了水中，两个人没入水下不见了踪影，吓得孙权以为他们沉下去了……刚要呼救，就看见周瑜和孙策的脑袋先后从水里冒出来，溅起阵阵晶莹的水花――
周瑜大笑着举起手里还在挣扎的鱼：“我赢了你大哥，权弟，等着吃烤鱼吧！”
没等他得意完，掌心滑溜溜的鱼就奋力地滑了出来，扑通一声落回水中。
周瑜愣住，孙策已经笑得肚子都疼了，孙权也没忍住，满身狼狈地转过身去抖肩膀。
“大哥，公瑾，子敬，子明……昔日江东英杰，莫不英雄白首，或是枯骨化尘。”孙权看了一眼张世，张世突然发觉，自己自年轻时就追随的能引弓射虎的少年英才，也已经华发渐生，到迟暮之年了。
“你也老了，孤也老了，我们都老了。”孙权说，“满朝文武里，我还能看到谁再成为一个公瑾，或者一个伯言呢？”
张世默然。
孙权突然笑了：“你还是少年时机灵点。”
张世答：“如陛下所言，老奴确实老了啊。”
孙权微微颔首，走回案前，提起笔书写了几句：“明日召诸葛瑾、步骘二人来见孤。”
他写完以后，挥手让侍从将案上的纸笔竹卷收拾好，是准备就寝了。
孙权负手离开书房，步履踏出门槛，身后明灯应其脚步声而灭。他摇摇头。
“孤念公瑾，岂有已乎？”

【关联史实】
赤乌二年（239年），诸葛瑾、步骘连名上疏替周胤求情，请求赦免其罪、发还他的兵马并恢复他的爵位。朱然和全琮又上书，孙权于是许可，诏书未发时恰逢周胤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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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孙权57岁，放到现在也是将要退休的老头子了。周瑜36岁病逝，那时孙权也才28岁。整整29年，对于一个记忆力已经在衰退的老头子来说，记住一些往事本就很困难。
我想，孙权那句记录在青史上的“孤念公瑾，岂有已乎”，就算没有当年那么情真意切，也总是……发自肺腑的吧。

周彻（周妃）
黄武三年春，昨夜微雨初霁，庭院外一派雨后好景。
娘总说我都十四了还像个孩子，我并不在意，可这也不无道理。
我晨起后在院中散步，府中院内遍植各色被精心呵护的花树，或风流袅娜，或清新可爱，其间趣味实在难以一一言说。细细一望，如今梨花已谢尽，而桃花开得最好，杏花海棠也初初绽了娇颜，远远看上去有如雪白淡粉的云雾，可只要轻轻一嗅，一缕清芳入鼻，便恍然大悟，知自己早已误入了某位颇有雅趣的花中小仙的居所。
尔问花中小仙何人？那自然是我，吴郡周家的姑娘了。
我从侍女手中取来团扇，放慢脚步凑近去看一株桃树，丛丛绿叶与桃花上挂着许多晶莹如琉璃的雨珠，衬得这花儿叶儿愈加娇美可爱。我时常想，假如我真是九天而来的仙子，就该学会那能将雨露点成珠玉的术法，而后将颗颗珠宝送给我倾国倾城的娘亲，再留一点给自己做珠花就最好了。
我伸出团扇在一片叶子上轻轻一碰，几滴雨珠骨碌碌滚落在扇面上，竟也丝毫不沁入布料里。我十分欣喜，因为这扇子是远在武昌的鲁班公主送给我的，扇面布料独特，的确能如夏日绿荷一般滚珠于其上，实在有趣得很。
不过转念一想，心中又满布惆怅――随扇附上的，还有一封鲁班公主的亲笔帛书，说是吴王陛下有为太子殿下聘我为妃的意思，只是还未正式下聘，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娘对我说，陛下对我们周家情恩深重。爹一生为吴臣，与讨逆将军少年相交，陛下更以兄长之礼待他，也正是因此，在爹去后，陛下一直念着旧情，时时照拂我们一家。
大哥在刚刚被授任官职的那个晚上我尚且年幼，见他独自一人躲在后院里喝酒，于是想要陪陪他。大哥取来筷子往酒杯里沾了沾喂给我，算是让我尝个味，然后和我说了很多话，听着颠三倒四的，一定是醉了。
“阿彻啊，你不知道，陛下深念爹的恩德，对我们家恩宠甚厚……可偏将军周瑜已故，周氏一门实无握有重权之人。周家看似荣光，却不过是一具华丽的空壳，因此娘时常教导我们谨言慎行……”我那被时人盛赞有先父遗风的大哥倚在栏杆旁望着檐外明月，倒也又几分狂士雅气，可惜却也一身酒气，“就如那‘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诶，你可有好好读书，还记得这句诗吗？”
我那时只顾着强调自己读书可用功了，没有深思大哥话中的深意，如今却是有些明白了。
我们得来的一切，都是爹生前拼命挣下的功勋，而功名利禄此类，又正如过眼云烟一般飘忽难及。今日大哥受陛下重用，我将被聘为太子妃……将来呢？
轻提裙角踏回闺房，房中最醒目的地方摆放着一架巧夺天工的竖箜篌……那是，爹返回江陵之前为我打造的，他独独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曲有误，周郎顾。”我虽未曾见过爹爹，却早已经由这箜篌与他神交已久，比任何人告诉我的他那些赫赫威名更令我深深仰慕。
爹，请您在天之灵，佑我周家。
阿彻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关联史实】
周妃，周瑜之女，母疑为汉末美女小乔，兄长为周循和周胤。
一说名作周彻，黄武四年（225年）在大帝孙权安排做主下，嫁于王太子孙登为王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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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瑾的女儿，在史书上不过寥寥数笔，倒是民间传说着墨更多，那里的周姑娘是个深明大义且温良贤淑的女孩子。
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让我对公瑾的女儿抱有这样美好的想象，若阿彻姑娘真是如此可爱的一个人，那公瑾在天之灵，也确实会少些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