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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
　　“来啦，坐吧。”
　　亚瑟拉开楠木圆桌前的高背椅，坐在一套价格不菲的骨瓷餐具前，那光滑洁净的表面倒映着艳红的桌布，像高脚杯中的红酒，摇晃着氤氲着就醉了人。
　　“伤怎么样？”对面的王耀折好手上的《解放日报》，投来一个关切的眼神。
　　他忙不迭移开视线，正视那温和的琥珀色眸子：“托您的福，已经好多了。”
　　接着那对琥珀就溢出了满满的笑意：“今天的晚餐还是我亲自下厨呢，为了你的伤，我特意选了对修复伤口有好处的食材，都是家常菜，别嫌弃。”
　　“不会。”
　　亚瑟低垂着眼一副顺从状，他伸手去拿筷子，细细的木筷在指间来回调整，终于卡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王耀转动玻璃桌面，把凉菜转到他面前，他夹了块水晶淆肉放入嘴里细细咀嚼，冰爽嫩滑的口感就安抚了内心的不安。
　　“如何？”王耀笑着问他。
　　他想了想，朝他点点头：“很好吃。”
　　“再尝尝别的菜，多吃点，看你这身子板瘦的，真该好好补补。”王耀悠闲地向后一靠，慵懒的语调里带了东北腔，这调笑似的奚落却丝毫没有引起亚瑟的反感，后者在征得同意后动筷子的次数立马多了起来。
　　“耀，你不吃？”
　　“不，我只管喝酒。”王耀挥了挥手，又突然坐直身体，专注地盯着亚瑟的吃相，“你刚刚叫我什么？”
　　“‘耀'，“亚瑟停下筷子，带着些许疑惑的神情，“有什么问题吗？”

沉稳冷静的东方人面对这个问题竟微微失了神，那双碧眸还望着自己，迷茫中含着隐隐的期待。他忽然想起上周日晚的“意外”，亚瑟一边不耐烦地揪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逐个解开自己白衬衫的纽扣时，也是拿这样的眼神望着他，在王耀几近失控地将其按倒在吧台上后还不知死活地在耳边撩拨，大有十八禁的意味。
　　王耀耗费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去碰他，把醉醺醺的亚瑟背回房间，确认他睡熟后便悄悄离开了。他才20岁，或许这放纵的姿态只是用来戏弄自己的恶作剧，可是亚瑟平日里正经的样子根本不像个乐于捉弄人的孩子，于是王耀只能把一切归咎于酒精，第二天见面时亚瑟除了黑眼圈与头痛欲裂的症状，对前一晚的经历没有半点记忆，仿佛应证了王耀的结论。
　　说真的，当初他收留亚瑟时可没料到事态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他的本意只是想得到一把好用的武器。而现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情愫？相互利用？
　　说不清了。
　　“王先生？”
　　“……抱歉，”王耀回过神来，“没有问题的。唔……我的意思是，咱俩之间别这么见外，我……挺喜欢你这么叫我的。”
　　话音未落亚瑟的脸就有转红的趋势，望向王耀的眼神也带了些复杂的神色。
　　王耀心里一动。莫非他对那天晚上的事其实是有印象的？
　　“……随便你。”亚瑟嘟囔了一句，低下头掩饰着表情。
　　场面有些尴尬。王耀本想问问任务的事，又不想亚瑟因此扫兴，只得按捺住好奇心，若无其事地环顾欣赏夜景。

王耀的房间在大厦顶部，由双层防弹玻璃拼成的落地窗环住200多平米的占地面积，只用简约的家具把空间分割。他端了一杯酒，站在房间的东南面窗前，夜幕下的万家灯火如星河璀璨夺目，川流不息的街道是行星的光环，高楼间的霓虹灯是恒星的耀斑，恍惚间一座城市就成了一片苍穹宇宙，斗转星移，浩瀚寰宇只是瞬息。
　　王耀叹了口气，饮尽杯中的酒。
　　如果不在这里把事情了结，亚瑟早晚会离他而去，到时候再想抓住他就难了。魔都太大，自己也太忙。
　　“我还想确定一下军火商的事。”他道。
　　碗筷的碰撞声停了：“确定什么？”
　　“还记得你带回来的资料么？我把文件里的徽章与天耀集团的信息库进行比对，你猜我找到了什么？双头鹰的标志。那是追杀你的组织，居然与目标军火商有关，所以你临时改变计划或许另有隐情。”
　　王耀回到座位上时，观察到亚瑟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我不这么认为，”良久亚瑟才出声，脸色有些发白，“那是我下手太早被发现了，是我失手了。”
　　王耀不说话，只默默地拿起桌边的烟枪点燃。青烟在两人间幽幽飘散。
　　他抿着嘴，绿眸警觉地望着自己。我们之间仍存在信任危机。王耀得出这个结论。他欣赏亚瑟的警觉性，也不得不承认与这样一个人谈条件挺艰难。
　　良久，王耀轻笑道：“算了，你说失手就失手吧。”
　　亚瑟看上去松了口气。
　　“那我们的合约就作废喽。”
　　“什么？！”
　　王耀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对方的怒容：“我手下的人被杀手组织追杀，而当事人对此守口如瓶，这种状况下我还能怎么做？不把你交出去都算善良了，更何况，我只是个生意人。”
　　“可你保证过会隐瞒我的身份直到九月！”亚瑟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愤怒之余语气中还带着惊慌。
　　“那是在你服从安排的前提下，你还在试用期呢亲。我倒挺奇怪，说出真相对你而言又没有坏处，干嘛跟藏私房钱似的？”
　　亚瑟欲言又止。
　　“唉……”王耀无奈扶额，“我连合同都带来了的说……”
　　“别这样，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亚瑟的语气又软下来。
　　王耀摆摆手，“有没有好处可不是你说了算的，007*。跨国走私、军火交易，或者暗杀政坛高层，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秘密能隐瞒的？我说过了，”他伸手掸了掸烟，“我的脚下就是魔都。这座都市的一举一动我必须了解。”

他说这些的时候，魔都绚烂的夜景在他身后铺洒开来，好像年轻的帝王统治并捍卫他的江山，盛世天下，永不相违。这样的王耀并不多见。
亚瑟依稀记得自己刚加入团队时，与伊万——那个高大的俄罗斯人聊起自己的上司，作为前辈的伊万边喝酒边向他控诉对王耀的种种不满：克扣工资、剥削劳工、还逼着贴身保镖在总部大厦的体术室里魔鬼训练(伊万深受其害)……然而末尾话锋一转，俄罗斯人把玩着手里的伏特加酒瓶，若有所思道：“但是王耀很护短的，也很讲义气，他让我们有挺直腰板做人的机会。或许这就是没多少人会考虑辞职的理由吧。”
　　出于过去对情报工作的重视，亚瑟暗地里了解一些伊万的信息：前特种兵退役后直接被招募进王耀的佣兵团，相依为命的两个家人也被接到魔都生活，姐姐成为大学讲师，妹妹也考进了很好的高中，受到暗中保护。
　　所以俄罗斯人对于王耀应该心存感激的吧？安定的生活总比日日担惊受怕、防备仇人的暗算要好。王耀这笔生意也做得划算，家人既是承诺也是把柄，若是遭到背叛也能用于要挟伊万。
　　至于他和王耀，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如果真像他想的这样就好了。

【三天前】
枪响在狭窄的甬道内回荡，呼啸的子弹擦过他的身体，灼热感里混着狰狞的杀意袭来。亚瑟一个翻滚躲到沙袋掩体后方，迅速卸掉空弹匣换上新的，反手从腰间拔出M9军刺，耳麦里传来伊万疯狂的嘶吼，他抓下蓝牙耳机随手丢掉，军刺铁灰色的刃面反射出他淌着血迹的脸。
　　希望那个傻大个别追过来。他暗暗祈祷着，在枪声与枪声的间隙间冲出掩体，挥刀而上。
　　劈砍与射击间鲜血渐渐给周遭的景物抹上一层红，四面都是枪声与呼喊声，盖过了伤者的呻吟。伤痛渐渐麻木，他精准而狠厉地用军刺划过追兵的喉咙，一击即中，进退间刀锋又吻上下一个人的颈动脉；他在数人间拼杀，身手矫健得像只猎豹，跃起时飞扬的风衣衣摆又像黑鹫的翅膀掠过天空；还像只走入绝路的孤狼，因为他为了突围甚至不惜往枪口上撞。
　　他被那把格洛克22撂倒在地，M9脱手发出刺入人体的沉闷声响，侧腹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当场昏过去；然而枪声与呼喊声似乎在离他而去，甬道慢慢归于寂静。片刻后他捂着伤口爬起身，伸手拔下军刺，对着甬道的转角处做出防御姿态。
　　转角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秒后高大的白发男子冲出黑暗。
　　亚瑟惊得差点没拿稳军刺，同样的惊讶也在伊万脸上闪过，而后者更多的则是难以隐忍的怒气。他扫了眼亚瑟的侧腹，当即背对着他蹲下身：“上来，你这样跑不了多远就会被逮住的。”

伊万的白色大衣上溅满血点，但他自己并未受伤，刚打照面时他的右手抓着根血迹斑斑的水管，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模样(亚瑟努力不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据他所知伊万很善于就地取材)。他背着亚瑟冲出甬道口把他放到面包车的后座，自己立马进了驾驶座，从前排扔过来一个医疗箱就发动车子跑路。面包车驶上高速，车速狂飙到120公里，稳稳当当地开了五分多钟后，伊万才松懈下来。
　　“先简单包扎一下，一会儿可能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闷闷道。
　　亚瑟正在对付侧腹上的枪伤，痛得声音都变了调：“……为什么？”
　　“总部遭袭。”伊万简短地回答。
　　亚瑟一惊，随即便冷静下来，继续处理伤口。
　　半晌，后座传来一声低语：“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计划不是这样安排的。”
　　伊万不耐烦地咂嘴：“计划也没有安排你去送死，我临时改变目标不行么？你要是没了，我怎么跟王耀交代？他最讨厌损失人员了。”
　　亚瑟轻笑：“谢谢你。”
　　伊万闷哼一声表示接受，无意间瞟向后视镜，正巧看见亚瑟拿着镊子拔下一块嵌在侧腹的弹片，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后座。
　　他不悦地移开视线：“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疯狂的佣兵。”
　　“我是特工，”亚瑟笑笑，“曾经是。”
　　“那就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疯狂的特工，我以为徒手拔弹片是特种兵才会干的事。”
　　“凡事无绝对。”亚瑟轻叹一声，声音渐弱，“下车记得提醒我打肾上腺素。”
　　伊万无语。大衣口袋传来振动，他摸出手机接通：“耀，是我，事情怎么样？”
　　“解除危机了么？那就好，你没受伤吧？”
　　“东西拿到了，我带亚瑟回来。”
　　“他？状态不太好，右侧腹中枪，还有挺多刀伤什么的。”
　　“那挂了。”
　　伊万放下手机：“有个好消息，总部危机解除，仗不用打了。”
　　后座半天没回应。伊万疑惑：“亚瑟？”
　　他又瞟了眼后视镜。亚瑟蜷缩在后座的一角睡着了。

醒来时亚瑟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窗帘染上火红的晚霞，夕阳穿过帘间缝隙拉出长长的一道金线漫延到他的被角。
　　王耀就坐在床边，背对着他，那道金线也照亮他疲惫的脸。
　　这什么情况？他尝试着坐起来，却扯动了伤口，手一软又倒在床上。
　　王耀听到响动，却没有回头：“醒了？”
　　“这是哪里？”亚瑟的嗓音低哑，透着虚弱。疼痛让他更加清醒，也慢慢回忆起睡过去之前的事情，“伊万不是说……总部遭袭么？”
　　“这是我的卧室。至于袭击，被我挫败了呗，想杀我没那么容易。”王耀站起身，拉开窗帘，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进房间，不那么刺眼，似有淡淡的暖意，让本来血腥的话题也不那么令人反感。
　　“脱衣服，我给你换药。”王耀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转过身来时脸也隐在阴影里，他拿来床头的医药箱打开，“这样的枪伤去不了医院的，委屈一下，就在这里处理吧。”
　　“我自己来……”
　　王耀迅速往艰难坐起身的亚瑟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再抽回手往他脑门上屈指一弹：“少给我逞强，我还想问你违背计划的原因呢。给我在换药时好好想想你的说辞，不然别想要这个月的工资！”
　　亚瑟疼得眼里泛起泪花，无奈地倒回去，直到现在王耀才显露出一点不耐烦。然而他解开绷带的动作还是小心而娴熟，伤口也被清理得很干净，拿酒精棉球擦拭割伤的动作轻柔体贴，亚瑟几乎要怀疑他接受过护理培训。可这说不过去，魔都佣兵界扛把子没事把疗伤技能点加满干什么？当护士？

手臂上的伤口处理好，王耀伸手去解他的衬衫，被亚瑟红着脸挡开：“还是我来吧……”
　　王耀瞪他，“都是男人，羞什么！”不由分说扯开他的衬衫，手里动作一顿，“对了，你带回来的资料在我这里，还好‘货’没有问题，不然你有机会被我这么伺候？手让开，我检查一下线。”
　　他解开亚瑟腰上层层缠绕的绷带，露出缝得整齐的线，手指按在伤口周边的皮肤上时王耀感到微微的颤抖。他很抗拒别人碰自己？他暗想。
　　伤口处理好，已是快要入夜，房里的光线暗下去，王耀收好医药箱，还帮亚瑟掖好被角：“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三天后来这里，我请你吃饭，门禁卡放这了，明早记得拿。”
　　亚瑟诚恳地点头：“谢谢你，耀。”
　　“不客气，你早晚得补偿的。”王耀爽快道，然而语气一变，“三天后，我等你的理由。”
　　接着他便离开了，落地窗外是华灯初上的魔都，灯光连缀划分黑色的土地，高楼大厦在其上星罗棋布。

茶香飘逸，缥缈的烟气舞动在祖母绿与琥珀金交织的视线中，那杯晶莹的红茶像一块被打磨得圆润而富有光泽的红玛瑙。王耀关了灯，只留着墙角的长信宫灯，剩下的照明都由窗外的夜景代劳。
　　“是不是很惊讶？”王耀惬意地呷了一口茶，“其他人怎么看我不知道，但是伊万肯定很郁闷，他当年挨了半年才转正，而你只用了两个月。”
　　“应该说放心了，”相处了这么久王耀还是第一次看到亚瑟的唇角漫出这样如释重负的笑意，“我一直想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但是新生活照样危险哦，你对我的信任感有那么强么？”王耀轻笑，“说起来，有件事必须和你透露：你想通了为什么伊万会提前获悉你的位置并及时赶来救你么？”
　　亚瑟低头沉思，继而恍然大悟：“定位器？”
　　“没错，就在上周日晚，贴在你的表腕上了。平日里想接近你还是挺难的，那晚倒是简单得可以。”
　　他按捺住笑意，看着亚瑟的脸又泛起不自然的红，而后者很快便镇定下来，挽起左手的衣袖查看：“原来在这里啊。”

“放心啦，定位器和总部AI直线连接，除非任务状态是不会随意开机的。”
　　“我不介意。”亚瑟赶忙道，“毕竟这还救了我一命。”
　　“那一直开机也很费电的啦。这两年魔都供电紧张，电费一直在涨价。”
　　“……哦。”
　　“关于合约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还是中英对照版，很体贴吧？”
　　“说实话我发现了很多中式表达……”
　　“诶？”
　　这种二不兮兮的话题是不是该转换一下了……
　　“看不看夜景？”王耀递出邀请，起身走到落地窗边，“亚瑟你觉得魔都是个什么样的城市？”
　　“让我评价吗？”亚瑟有些诧异，“嗯……繁华，美丽，而且迷人。”
　　“那你比我勇敢嘛。我第一次到魔都时，觉得这个城市很可怕。”
　　“可怕？”
　　“嗯。”王耀伸手按在玻璃上，玻璃如一面镜般映出他的倒影，那张阴柔与阳刚完美揉和的脸庞带着了然于心的笑意，目光自灯海中探寻又似乎迷醉其中，“魔都给人机会，它吸引来自各地的人生活，工作，旅游观光……越多人进了这座城，魔都的多面性就越强，它变得越来越光怪陆离。”他用了个亚瑟不太懂的词汇，“到最后，你都认不出来它究竟是什么样子了，这种未知感是不是很可怕？”
　　未等亚瑟回答，他便继续说道：“后来习惯之后，我反而迷上它了。探求它的本质有什么意义么？它像多面体，每一面都折射出不同的光，我是愿意看着这个城市千篇一律，还是浏览它的千种美丽、万种风情，看它在这个希望的时代里一步步走向盛世？答案很明显吧。所以我不再心怀畏惧，为了赶上它的步伐，盛世天下，永不相负。”
　　他也注意到亚瑟不知何时走到身边，与他并肩看着视野中一望无际的灯海。
　　半晌，他伸手揽住亚瑟的肩，转过头认真地望着他：“其实，你也一样。”
　　亚瑟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耀，你说什么？”
　　接着亚瑟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一点、一点地放大，王耀的瞳孔里映着魔都的万家灯火，他几乎要沉溺其中。
　　“我从第一次见面，就迷上你了。”
　　他的唇上传来湿软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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