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命总想关照别的生命。
——《雨必将落下》


1）
惊醒时，抱在怀中那本旧书顺势滑落到了车座下。
不着急拾起来。反倒是一直蜷在小厢车后座的两条腿因为得不到合理空间，不得不那么委委屈屈的别在前后座夹缝的空隙里。
很难受。
调整了坐姿，仙道揉了揉眼睛，额头抵在前排座位椅上，蹭了蹭。
专注开车的青木佐和子于是顺着车内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快到了。”她说。
事实上，从高取町开车到东京，需要花费五个半小时在路上，眼下才不过刚刚过了京都。
抬起头，仙道朝车内镜里望过来的佐和子笑了笑。
“没关系。你慢慢开啊。”
他鼻尖以下的部分被坐背遮挡住了，即便如此，仅仅只是凭借那双浓密眉毛和弯弯眼睛的弧度，佐和子也分辨得出，是一个满分微笑。
有些话堆叠到嘴边，可拥挤局促的车厢仿佛天然带有某种压迫感，佐和子又把它们咽回去了。
收回目光，她直视前方的交通灯。
“前面就是服务区，可以下来吃点东西。”

盛夏这种潮湿黏腻的季节快要走到尾声，可离开车内冷气不多会儿，佐和子便感觉由衷烦躁。
气温不高，然而十分闷热，肺叶好像是被浸泡在发酵的浑浊的水中，每一次呼吸都煞费力气。有热热的风迎面吹来，头发被吹拂得四散，而后黏在脸上。
佐和子不得不不断伸手把它们重新别回耳后，并对自己上周才做的新发型心生厌恶。
他们从奈良出发的很早，到达卯鲸服务区时正好赶上午饭时间，服务区里为数不多的几家餐馆里走来走去都是停车来吃午餐的客人。素不相识的人在此地也难免必须凑成一桌，围在打开到最大档的圆叶风扇下，趁着凉风。
佐和子在吸烟区点了一支烟，着急忙慌的吸了几口，看到仙道从洗手间晃荡出来，她又着急忙慌的掐灭了烟，把剩余的半截丢在了手边的垃圾箱里。
对母亲明显犯了烟瘾又不想被看见吸烟的举动，站回她身边的仙道只是笑了笑，继而转过眼去，目光扫过那些偶尔相遇又立即分离的人群。
仙道的生日是在二月，刚满十七岁半年，可身高却明显高出了一般的十七岁日本男孩一大截，站在人群里时，高达挺拔的男孩会像破土而生笔直向上的树，充满生猛桀骜野蛮无畏的生命力。
佐和子问：“想吃点什么？”
耸了耸肩，仙道微笑：“我无所谓。”
他们选择了一家拉面馆，这家店面相对而言稍微比较空一些。点完餐后母子二人面对面在一张靠角落的小桌前坐下，头顶的旧风扇转动起来发出呼啦啦的声音，吹的头发迎风起舞，佐和子烦躁的扯起手腕上的皮绳，把头发一股脑绑扎起来。
这真是太尴尬了，佐和子有点后悔，等待的时间里，总该和阿彰说点什么吧。
但要和分离十几年的儿子说点什么呢？佐和子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为缓解尴尬，收拾完头发她把眼睛挪到一边，假装对不远处那桌客人的交谈很有兴趣的样子。打定主意若阿彰想要说话，自己只去扮演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就好了。

而仙道对这份尴尬恍若一无所知。下车前，他拾起那本落在车座下的书，他把它带了下来。
Michel Faber的《雨必然落下》。
带着一点只有他自己的幸灾乐祸和怡然自得，漠然任由佐和子的尴尬越胀越大，展呈在两人之间。他把这本书放在了桌上，随意的翻开一页。
法柏写：尽可以去幸福，去犯错，去孤独，去狂欢，总之爱怎样就怎样。
他又写：为一件随时可能被夺走的东西感谢上帝，总显得有些可悲。
仙道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轻不可闻的动弹了一下。
无可奈何，佐和子把眼睛收回来，落在那本页边有些泛黄的书上。
和阿彰拥有的所有东西一样，它也是旧的。
佐和子勉强微笑了一下：“很好的书。”如果是说到书的话，反而比较容易展开话题，停顿片刻她继续说，“朝口老师告诉我你成绩很好……”
听到佐和子讲话，仙道将书合上推到旁边，长长的手指交叠放在桌沿，眼睛直视她。
这孩子的眼睛太沉黑也太深邃了，好像一口无声无息的井，令井边张望的人偶尔产生坠入的恐惧。
佐和子莫名其妙的心惊肉跳。
好在这时，他们点的盐味拉面被端了上来，佐和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给仙道递过去筷子和汤勺：“你的科目成绩单，我拿去给泽木校长看过了，虽然朝口老师一再申明使用的教材是一样的，但校方坚持让你从中学一年级念起。”
把筷子插进面里搅拌了一下，佐和子翻起眼皮。
“这样……没关系的吧，阿彰？”

新学校总会对中途转入一无所知的插班生心生怀疑，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仙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很ok，伸出手去拿起桌上的白胡椒粉。
“要吗？”他笑问佐和子。
佐和子摇了摇头。
她看见仙道洋洋洒洒的抖下一层白色胡椒铺展在面上，而后把它们均匀的搅拌开。
他们走出面馆时外面天色阴沉，浓铅色的乌云翻滚着从远方涌来，树叶在风中瑟瑟的抖动着，空气里夹杂着沙子，吹的人眼睛痛。
半小时后，天空下起大雨。

2）
大约在下午三点钟，佐和子把车停在了街巷口。
“开不进去，”她自言自语的抱怨着，“这条街太窄了。”
确定停在了划线车位上，佐和子开门下车，看到仙道走去车后，摁开后备箱，取出行李。
她给了他一晚上的时间收拾，时间的长度没增加行李的分量，它们看起来稀少可怜。
仙道把那只鼓鼓囊囊的旧包甩在了肩膀上，发现佐和子在看自己，他朝她笑了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眼睛在下午金灿灿的夏光中非常明亮。
“好像也太少了一点吧。”佐和子责备的说，“总该对新生活上点心啊阿彰。”
沿着狭窄的街道往内走，两旁逼仄的楼房一涌而来，墙壁上贴着市议员的竞选海报，一路走来，仙道津津有味的看着这些人穿着一板一眼的西装，系着领带，以半身像的样子出现在海报上，神情严肃，脸庞是色彩鲜明的简短介绍。
绕过这些楼群他们左拐，走过一截地势上升的爬坡，落在眼前的是一排两层公寓。
指着正中那间佐和子说：“就是那里了。”
房东栎户太太没有食言，虽然对佐和子不留情面的减低租金略有不满，她还是如约在仙道搬进来住之前打扫干净了屋子。
站在一层佐和子四下张望。
“旧了点，”她说，“但是房子里的物品是很齐全的，离你的学校也比较近。”
对于一间建于1968年，一直被反复出租，拥有许多前任房客的房子，真的很难用“旧了一点”来形容。
它散发出一种时光交错累积后的疲倦，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只愿意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晒太阳。它有花纹很丑的旧墙纸，有新东京早已埋进尘土里的老旧茶壶和茶杯，还有颜色剥落的旧桌子和旧长榻。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动静很大的响声，倾诉自己如何的不堪重负。
但它很齐全。
小的厨房，小的卧室，小的衣柜，小的杂货间。浴室和洗手间走进去会觉得拥挤，但这满正好掩盖了独居的空。
它还有个小而又小的院子，从窗户看过去，院子里的杂草此起彼伏，它们在夏日的热浪里闷闷不乐的站着。
仙道把书包放在榻几上，走去打开贴在墙面上的风扇开关。
小小的圆叶风扇轻盈的转动起来，吹来一丝难得的凉风。
他对佐和子微微笑了起来。
他说：“挺好的。”

这天晚上东京落了雨。
收夏的雨若要想润物无声，就只会隐匿在风中，顺着风势摇摇晃晃夹杂着铺展下来。
洗完澡仙道把洗干净的衣裳用衣架挂到门前屋檐下那根由两根细绳捆绑住两头吊在檐下的小木棍上，看它们自在的随风飘着。
左右的两层宅屋似乎还没有被租住出去，一应蔓延开去的宅屋屏住呼吸，沉静在茫茫夜色里，就着细密雨丝，成为他这间唯一点灯的房子寂寞无声的粗糙描边。
反正也无事可做，晾完衣服仙道索性盘腿在门廊的木板上坐下，就着不够明亮的檐灯，看着白天在日头下晒得东倒西歪的野草悄悄的从雨中折起身来。
夹着雨水和夜风的空气里旋转着泥土气息，他看了一会儿，顺势仰躺下来，目光与头顶上轻轻摆荡的檐灯相对。
一只夜蛾扑腾着翅膀，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着灯泡里的光，以为这是它生命的出路。它用翅搂抱，用触角亲吻，却不知这光并没什么不同。
它的生命也并无出路。
他就这样看着它，反复的，彷徨的，焦虑的，不惜一切的。
“为什么要这样喜欢光呢？”平躺的少年喃喃自语。
在雨水的晚风中，不知哪里传来的车轮爬行的声音，忽远忽近。仙道合上眼，静静睡了过去。

大约是五岁那年，一直跟随外婆枝子居住在奈良县所属高取町的乡下的仙道彰突然发现自己是有母亲的。
也有父亲。
尽管他们已注定会不断的缺失在他的生命里。
那一年与前夫仙道昭野离婚四年的佐和子再次投身婚姻，结婚前一周，她返回老家乡下，看望母亲小野寺枝子，顺带奉告自己又要结婚这件事。
无可避免的，她也就见到了离婚后被判决给母家抚养，但被她留在了枝子身边的阿彰。
佐和子在东京的大型商场做销售员，经常会为商场贩售的新产品在各个居民宅区做促销，这是非常累人又叫她厌倦的工作，却因为屈服于生活本身，再厌烦也必须去做。
佐和子觉得自己无力在对抗生活的边角，另外抽出心思来抚养年仅一岁的阿彰，东京的压力太大了，她时时刻刻喘不过气来。
枝子孀居多年，孤家寡人，但对为女儿佐和子抚养外孙阿彰这件事并没有多少热心。这孩子生得很像昭野，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仿佛永远在笑的嘴角，但在枝子眼中，昭野不是个有出息的男人，她对佐和子当初决意要嫁给仙道昭野颇多微词。她没有看错，这桩婚姻确实是个错误。
佐和子再嫁的男人叫做青木隆夫，在东京练马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文具和体育用品商店，拖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孩。
“青木君觉得抚养两个孩子花销太大了。”晚饭时，佐和子如是同枝子解释，为何即便再婚，她也不可能把阿彰带回东京的原因。
换而言之，青木隆夫不打算为再婚妻子的前夫抚养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孩子。
五岁的仙道安安静静的坐在桌边，埋头吃自己的晚餐，听到佐和子念到自己的名字他会略抬头看她一眼，警觉的，隔阂的，疏远的，客气的。
佐和子伸手摸了摸仙道的头发。
“也不是非要去东京，是不是阿彰？乡下的空气很好。”
第二天她便返回东京，准备自己的婚事，仙道对来而又去的母亲没有表现出多少强烈的悲喜。
和往常一样，他绑好了裤腿，提着装好午饭的篮子，跟随枝子去离家不远的田里干活。枝子下到水田里的时候他蹲在田边，捧着脸看外婆。
春天的太阳暖烘烘的，一点也不晒人，风里还有冷凉的寒意。
住在街上的石田大叔总是在九点钟的时候骑脚踏车到这里来送信，他的车铃声，一声接一声的传过来，到仙道跟前时他跳下车，对男孩笑笑，从夹克衫外套里摸出一把糖果递给他。
“很甜哦。”石田向男孩挤着眼睛，又高声向田里的枝子打着招呼。
糖果很甜，放在嘴里的时候，仙道总会想要喝水。
因为糖果的存在，连喝进肚子里的水也变得甜滋滋的。
他跑去不远处的塘边，站在石头上，拿手捧水喝，看到前面一片水生的野草里，一窝黑溜溜的小蝌蚪簇拥聚集着，细细的尾巴飘在水中。
他有时候会看的很入迷，为这些野生的蝌蚪，由卵孵化出的鱼苗，还有偶尔惊动弹跳而去的水虾。
东京的高楼大厦对他没有概念，他是地地道道的乡下孩子。

3）
嫁给世代种田的小野寺家，枝子这一生都在与田地为伍。
佐和子想要逃离，而阿彰被留在了这里，留在高取町乡下的山川和菏泽之中，留在了田野和稻谷之中。
枝子把与田地打交道的本领教给仙道，面容冷峻有着一张不好亲近的脸孔的老妇人严厉的敦促外孙：“这是小野寺家祖祖辈辈的田地，要好好对它们。”
她没看到外孙继承田地的样子，她病死在家中。
处理枝子的后事，佐和子再度返回乡下。一别多年，来接她的男孩在田野之水的灌溉中茁茁生长，站到佐和子面前时，他覆盖向她的阴影竟带有隐约的压迫。
穿着黑色丧服的男孩漂亮的面容神情肃穆，端端正正摆出了故世者血缘外孙的身份。一点也不为外婆离世惊慌，他跟在佐和子身边帮忙，把应该要做的事料理的妥妥当当。
等这一切都结束，对于佐和子的再次离去，仙道也没流露出诧异的情绪。
枝子亡故，他其实是可以向母亲提出抚养的要求的。
但可能是五岁那年，也可能是更早，仙道彰已经做出了决心，他低下头，把属于母亲的那部分联系亲手扯断，来敬告自己，这没有什么可稀罕的。
不要，没有，无关紧要。
站在车站候车时佐和子对他保证：“我回去会和青木君商量把阿彰你接到东京来住这件事。”
车停在站台。
把她随身的包提到车上座位放好，走下车来仙道朝车窗前的佐和子挥了挥手。
他对她笑了笑：“一路顺风。”
车发动时佐和子伸出头去，看到阿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乡间路上。

距离佐和子提出要同青木隆夫商量把仙道接到东京来住，到此时此刻站在了东京，其中间隔一年。
拜小野寺枝子从不把外孙阿彰当小孩子看待，总以合格大人的标准要求他这份严厉所赐，枝子去世这一年，仙道一个人过的还不错。
早起，做饭，赶去学校读书，学校放假的时候会和承包小野寺家田地的吉田大叔一起劳动。
对成为和田地与稻苗打交道的乡下人，仙道没偏见。
对突然转入陌生城市，即将成为东京的一份子，仙道也无体味。
有时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做空气中飘荡的灰尘也很好。
做河边的野草也很好。
做漫无目的游过去的鱼也很好。
唯独做为仙道彰的存在，缺乏意义。

佐和子和前夫昭野的儿子阿彰转到东京念书，这就是青木隆夫所能接纳的最大极限。
“抱歉，不能邀请阿彰去家里做客。”离开时佐和子歉然说，“但我会定期来送生活费，学费阿彰也不必操心。”她抄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仙道，“如果有什么急事，就打电话找我好了。”
想了想她又留下了仙道昭野的电话。
“虽然我觉得没必要……”她皱着眉说。
昭野这么多年来以向属于阿彰的账户按月支付抚育金的方式，彰显自己作为父亲的存在。听说他生意几番潦倒，过的不太好，佐和子对这些都不关心。
之后几天佐和子都有记得和仙道通电话询问状况。
她心知肚明，这是例行公事，从高取町辗转来到东京居住，因为栖居之所变更产生的不适，不是几通电话就可以完全打消的。
但除了电话，她什么也做不了。
陪伴，这不是她和阿彰可以互相达成的事。
接到电话的仙道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对询问一概以：“我很好，请不要担心。”作答。
夏天走到了尾尖。
佐和子的电话频率衰减下去，终于在某天，它恢复成令她和仙道都更自在的不打扰。
距离学期开学仅一周的时候，仙道在距离住所三条街的旧货市场买了辆价格和功能都很满意的二手山地车，除了涂在车身上的油漆有些剥落，他挑不出别的毛病。
这样真的就很好了。

由池袋站转山手线到高田马场站，再在高田马场站转西武新宿线到东伏见站，从车站南口走出后徒步大概十分钟就是东京都立武藏野北高校。
可能因为公立的缘故，位于八幡町二丁目3-10的这所高中实在当得起泯然淹没。倒是行进到学校沿路两旁笔直的银杏树叶在夏之光的笼罩下，渲染出深深浅浅的绿色调，把周围连栋的民宅和街道都点缀的很好看。
开学日的路上比往常更喧嚣一些，赶来念书的学生三三两两散落的走着，油然还带着一点暑期积攒下的懒散影子。
骑车拐弯时，仙道看到学校门前种了一排樱花树，栽种年份久远，树的枝冠生长的十分茂密，从来都算不得高大的树把枝条伸向四周，像是探出手指，想要去抓握身边的校园。
停好车他抓起书包穿过学校的旧操场绕过去，顺着班级教室的门牌，寻找一年级十班。
还没领到新校服，稍微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浅灰色印着高取町八埖高中校徽的校服，他推开门。
对新入学的一年级生而言，武藏野的高中生活非始于今日。八月份，确定入学的学生家长都会接到校方通知，前来领取班级校服、入学手册以及课本，在那一天，全体学生也需到列，安排好班级座位，花费大约一小时的时间做姓名介绍。
入学手册上会标注学生的家庭住址和家庭电话，学校也鼓励即将一起同窗的学生熟悉彼此，增进同学友谊。
于是，当身着浅灰色制服的仙道彰走进教室，他的格格不入引起一阵侧目。
坐在前排正凑在一起眉飞色舞窃窃私语的两个圆脸女孩津久朝奈惠和斋藤出子把目光转过来，落在他身上。绕着教室桌椅空隙追逐着跑来跑去的二阶堂和铃木也是一个急刹车。
片刻，比起坐在陌生同学的班机发呆，更多的学生选择把无所事事的目光投给仙道。
打量的，探究的，茫然的。
只有一人例外。

4）
穿灰色八埖高中制服的仙道被紧接而来的森鸥凉宫老师请上讲台。
接手高中一年级的森鸥老师刚从大学毕业，还没有对人类灵魂工程师这门职业生出由内而外的疲倦，望着教室里一张张青春生鲜又幼稚的脸，她觉得有意思极了，十分的兴致勃勃。
“有一位新同学从今天开始要加入大家。”粉色上衣收在包臀的齐膝裙里，森鸥老师笑眯眯的转头看着仙道，“新同学要做入班介绍哦。大家请鼓掌。”
然后，她带头鼓起掌来。
糊涂蛋蛋森鸥老师这一系列宛如对待幼稚园小孩的举止惹得坐在第四排一个体格魁梧的男生闷头一笑。
“森鸥老师真可爱啊~”他不无讥嘲的说。
班级响起一阵轻笑，不由得，森鸥的脸微微发烫。
仿佛是为她解围。
或者，完全是对眼前的氛围视若无睹，仙道勾起嘴角。
“那么，”他说，“我是从高取町转学来的仙道彰。这是我第一次到东京。”
一片静寂里，他笑了笑，浓眉平直的眉毛微弯下去，与大而明亮的眼睛行成柔和好脾气的弧。
坐在第一排的斋藤出子恍惚的想：仙道同学长得可真好看啊……
“所以，”抬起睫毛，仙道的语气真诚友善，“请大家务必发扬同学爱，多多关照我呦。”
不是什么出彩的介绍，甚至，不涉及任何关乎仙道彰的个人信息。总该有点爱好特长的说明，这样才比较好吧？森鸥老师想，于是她耐心的等了一会儿，等仙道继续说点什么。
仙道却已把含笑的眼睛转向了她。
“以上。”
森鸥老师茫然的看着他，随即似乎才惊觉这是表达无下文的意思，她啊了一声，把涣散到不知何处去的思维慌忙拔拽回来，走到仙道身边。
座位的话……
森鸥老师的眼睛在已然安排好各人座位，仅剩两个空座的班级里扫视着。
五秒钟后她做出决定：“仙道同学暂时就坐在流川同学身后那张座位吧。”
为确保仙道不会走错，她伸出手，指向了最右那一列座位仅剩的空座。
与此同时，被念到姓名，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全程漠不关心的流川枫终于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眼睛，抬起头来。

八月份新入校的学生在各自的班级初次相见时，被分到一年十班的女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如此好运。她们坐在各自座位上，看着那个自走入班级，就再也没有将目光多投注周围哪怕一眼的少年终于按照顺序，被森鸥老师点到台上。
穿着旧的廉价的白色T恤衫，流川枫依然只叫人觉得无与伦比的梦幻。
他立在讲台上，妖美上翘的漆黑眼睛明明是注视台下，但又好像什么也不会映入他的眼中。
对自己，他也仅以：“富丘国中，流川枫。”便终结了一切。
淡漠，疏离，冷。梦幻少年流川枫同学很不好相处。
并且，显然。不好相处的流川枫同学对自己没有朋友这件事习以为常。
成绩优异被森鸥老师委任为班长的津久朝奈惠在开学前一周组织了第一次班级活动。她希望新同学可以尽快熟识，成为朋友。
脱离集体活动很容易被孤立，接到电话的同学都积极表达着：“是津久组织的活动，当然会去啊。”
而接到电话的流川枫冷淡的答复她：“对不起，我没兴趣。”
电话挂断。听着忙音朝奈惠生气的想：不要管他了。
活动举行的很顺利，大家都玩得尽兴愉快。朝奈惠把拍摄的照片发到班级联系群里。
流川枫当然也在班级群。朝奈惠希望他能看见这些，感受与新同学相处会很开心这种情绪。
好吧，然后她放弃了。她沮丧的觉得，流川同学大概可能也许肯定，对这种开心没有兴趣。
他的头像从来没有亮过。
他从不发言。
朝奈惠不知道他暑假都在做什么。
而现在，面对被安排在自己身后座位，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的仙道，流川也只报以淡淡的一眼。
很快，他的睫毛覆盖下来，移开了眼睛，再次把目光投落在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树上。

与活泼开朗的津久同学的无奈行成鲜明对比，座位坐好后，仙道立即发挥出了自己无障碍沟通的特长。
这实在没有办法。
没参加八月的入学式的仙道自然没有拿到学期课程表，也不必为这样的小事专门麻烦森鸥老师，自力更生反而方便快捷。
众目睽睽之下，他抬起手指，稍微戳了戳坐在身前，被定为第一选择的——流川枫。
啊，坐在他们对面的役所广司沉痛的想，仙道完蛋了。
流川那家伙的话，一定会把新同学过来搭话当做什么也未发生吧？
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役所同学为自己点蜡的真情，为表示自己并不是恶作剧的心血来潮，想要戳一戳流川来证实坐在身前这少年确实不是玻璃橱窗里仅供观瞻的精美雏偶，仙道开口。
热情洋溢的弯着眉毛他说：“嗯，流川，可以借你的课程表让我抄一下吗？”
语法正确，态度诚恳，意图清晰。
于是得到了最好的结果。
役所广司大张着嘴，看流川细长的手指翻开书本，扯出课程表。
回转身，他把它放在了仙道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