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入七月，正是一场淅淅沥沥嘉澍后，草木郁郁葱葱舒展开来。如往年一般，即便是入秋依旧暑热难耐，念着些时令水果消暑热，兰舟觉着日日闷在宫里也不爽利，正想吃些酸甜东西，黛眉初描，锦绣正揽，念菱匆匆而来，带一筐橘果。 ）
（ 淮南新上了橘子，个个儿红彤彤圆润极了，俊俏眉间掠过一丝惊喜，自入了长安，便爱南地的橘。兰舟喜酸，以往便爱吃祖母制的酸甜酿梅，无心问，语调是染了暑热的闲散轻柔。 ）
“ 各宫都有？ ”
（ 她说应是有的，只正撞上去拿月例，她顺道拿回来，正是新鲜的挑拣，她挑了头一茬。兰舟却露出一抹失望神色，宫里尊卑最显著，淮橘虽好，却该有人先尝。 ）
“ 去延嘉吧。 ”
（ 旧人旧情，不缱绻，不生分。我盼她喜欢这黄果，却也盼她不大能入眼，无论如何，总是要多这一趟，我非出挑佳人，只得规行矩步。 ）

【新墨研罢，皓腕稍抬，旋即在簿上落下一笔】
【六局的人呈来上月的账，不多不少，刚好堆满半个案头。数目之繁琐，就连昔年在东宫的事务也比不上这冰山一角。接连阅过几本的工夫，手边的茶盏已换了三遍，我却始终未曾动过。冰盘置于风轮前，因而吹来的风，都裹着几分冰块的凉意，聊解片刻的烦躁】
【柔荑轻抚微颦的双眉，欲闭目小憩时，怀璧近前低言几句。眉梢略略一动，仍阖着眸】
传她进来。

（ 堂皇的殿堂里，绡纱幕帘低低轻垂，正挡住外头明灿炙热的光影。她坐在华丽的桌案前，描画着精致的妆容，眉梢微翘，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仪，跪拜在地。 ）
“ 皇后娘娘长乐无极。 ”
（ 只有俯身能清楚地看到，她的锦袍在桌案下摊开成一大片绚丽的涟漪，殿里风轮里的冷风蔓延着，还有淡淡的熏香味，细芬幽然。摆放整齐的账目，于她而言，是本分，于兰舟而言，是遥不可及。我不是这样的材料，便从不曾怀抱了野心，安稳平淡，足矣。 ）
“ 瞧您眉眼带倦，妾携淮橘而来，望您不弃。 ”

【窸窣的步声渐近，徐徐启眸，目光落在面前跪拜如仪的崔氏身上】免礼。
【合上审阅过半的账簿，搁在了一旁。不必我多言，自有人奉上茶点，款待一应周全。趁宫侍往来的空当，我适时地看向崔氏几眼，试图寻出点儿她与旁人相异之处。可惜，她和从前在东宫时一样，都教我留不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但不失为一个聪明人——能长此以往地奉守中庸之道，并不简单。毕竟，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
哦？崔美人有心了。
【余光瞥见一旁的宫侍欲将淮橘呈上前，微一侧首，髻上的步摇“叮”的一声轻响】拿去剥好了再送上来。【一顿，指了指案上茶盏。语向她】前儿贡来的西湖龙井，崔美人尝尝。

（ 于拜谒皇后之事上，兰舟从不曾懈怠，无论是以往在东宫，还是如今的碧瓦飞甍。只是在这件事情里，不懈怠才是主流，因此，并不打眼，不过安心二字。她眉目端然，随时随地都能够保持恰到好处的微笑。 ）
“ 蒙您不弃，便是它的福气。 ”
（ 这里，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名酒热炙，腊味野珍，时令瓜果一应俱全。兰舟不谄媚，不奉承，更不轻易去亲近什么人，安守本分，轻轻端起奚女递过的茶盏，垂下眼睛注视着手里的茶，嗅满鼻芳香。 ）
“ 如此好茶，妾恭谨谢领。 ”

【须臾，小婢奉上已剥好的淮橘，且用冰湃了，切作小块放在碟中。拈着银叉，随意叉起一块送入口。酸甜的味道与冰湃的温度，拿捏得分寸合宜，就像她此刻对我的态度。我习惯了受众人敬畏尊奉，但同样也习惯了他们有求于我。因此，我并不轻易相信那些想要接近我的人——他们动机不纯】
【用过第三块淮橘，便放下了叉子。事不过三，那是祖宗教下的规矩。面上一如先前，无波无澜】崔美人今日来，只是为了给本宫送这一篮淮橘？
【我期待她说出一些，能让我对她刮目相看的话。不然，单凭这一篮淮橘就得入延嘉，那此后诸人携礼而来，岂非皆可登门？未免也太掉价了】

（ 我始终记得帝王登基时的样子，戴着冠冕的天子，戴着凤冠的皇后，坐在步辇里，气势恢宏的样子。那一天的残阳很美，与这样流火夏日里的火烧云如出一辙。我的确是存了敬畏与亲近的心思在，而她直白问起来时，我仍旧窒了一窒，即便殿里清凉如水，颈后也划出一道汗痕。 ）
（ 忽然很静，静到能清晰的听出彼此的呼吸声。 ）
“ 橘生淮南则为橘，此为明日见，为淮橘中的极品。 ”
（ 是配得上她的品种，也是兰舟的心意，可再了不得，也不过一筐橘子，人人有心都能得。大唐产橘人数以千计，难免良莠不齐。兰舟出身平平，姿色平平，恩宠平平，以往在东宫里也是几乎默默无闻。 ）
“ 嫔妾机缘巧合得了头茬，送给您，本是应当从的礼数。 ”
（ 非蓄谋已久，更不是刻意谄媚。 ）

【答得中规中矩。说不上惊喜，也不算失望。她今日的表现，显然能够解释缘何多年来默默无闻。甘居于此，我也无可厚非。然而红花还需绿叶衬，萧、武二人风采夺目，少不了这些为她们做衬的宫嫔。说是一碗水端平，那都是唬人的假话。我向来以宽厚慷慨示人，皇帝做不到的，也只能由我来替他弥补】
《诗》有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偏首看向一侧侍立的宫人】本宫记得，年初进了一支镶玉的海棠珠钗，尚在库中？
【小婢乖觉应道，“是”】崔美人礼敬上位，其心可嘉，那支钗便赏了崔美人吧。

（ 低敛着眉眼，幽深的墨瞳逐渐浮起自嘲般的淡漠，痴痴瞧着殿中瑞纹祥云的玉砖，若那是面铜镜，或还能倒映出兰舟的模样，绿鬓纤腰，虽刻画了时光的痕迹，应当也还是落落大方，姿态楚楚的。因此，此刻仍旧是一如既往，收礼谢恩。 ）
“ 妾谨记皇后娘娘恩德。 ”
（ 父亲教导的话语历历在目，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盼着有一日能够用一双手，悄然落下一步不可思议的绝棋天高地广，岁月绵长，我愿用久长的年月做一个温柔守礼的典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才是响彻天地，静静等待着，兰舟入水，漾一圈涟漪。 ）

【施恩不图报，这个道理我最清楚。便如投石入湖，不见踪迹，何况是个默默无闻的美人。她长久平淡也好，一朝翻身也罢，我都不会在意】本宫还有宫务要处理，若无他事，崔美人请回吧。
【待人退下，抬手拿过未看完的簿子。目光扫过桌上剩的淮橘，淡淡】拿下去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