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说的话，无一句是他该说的。】
【宗麟见惯世情混不惊，沉默不言，银郎却经不住龙子一怒，惶然低首。我目光自靴前一滩死墨掠去，越珠灯雕影钉在他背脊，暗纹已看不清楚，只看见他胸臆起伏。我淡淡吩咐】
银郎，宗麟，你们退下。
【急雨若繁弦，月的气数已趋于微弱。我走到他身侧，拭他指关枯墨，深深浅浅，浅浅深深，一如既往。我一如既往，为他伏首，为他敛眉，为他垂目，为他遍寻名士，为他造华亭润墨局，也为他在城东的府邸收拾旧迹——我早知他的字写得好，却未料用笔天成，我会十余种字体行法，未得过他字里风情。“一怀秀影花和月”。始知太和殿前白玉桥，他是践月履寒，求了其次。】
【傅彦堂同我说，他出身贫寒，筹码太少，没有豪赌的胆魄。原来我是因此才配入局。】

【但这不影响我的初衷。我为师为臣，不为佞幸，不可比，自然不会落入下风。我踏进龙潭，因看他托生世间万般遂愿与煊贵，黠慧与豪钧，如此我想，他何事不该如探囊取物。他挑灯看剑，必有人应声而亡。如斗战胜佛通达天衢，众生拦不得他搅乱金宫。他一掬人间的冷暖，江山变了寒暑，白露与寒蝉未到，我也自千金殿前跪拜公卿罢，揲然丢下紫绶，甘愿持刀，斩取他人心头血，为他生炉。他不该有切肤的冷，不必见寒潮，若我来日为他驭来天下，他就可在白骨成山里拈花，开出春风浩荡，浩浩荡荡。】
【我已容让至此，他却得寸进尺，想要留园的夜。留园的夜，我破过例，只是他与他们都不同，他不是鹰犬，也不是虎豹，爱新觉罗业靖，他是无度的讨债的罗刹，执敲扑，非要逼我心绪翻涌，寅时一刻，化为梦里喧腾。】
【是故留园的夜，我断不能献与他所有。】
【我松开他的袖，笑道】
三阿哥，我仅只是你的老师。

呸

【灯摇一瞬目，昼日夕昏与夜阑都不敌，含愁万种，仓皇逃遁。唯我一人还岿然不动，但早也解了盔甲，孤身坐城隍，战战兢兢抵御他伸出的手——穿盘曲的伏龙而过，抵上砚台。我对其上的纹松与石溪发难，你知不知羞耻？】
【我心怀忌妒，挽住他衣袖，细嗅衣间谎称是价值千金的沉水香。我纡尊降贵的低首，料想遍身的刺金与文绣应为我淹留。但我遍寻不得。只有蓬热的雨气，深陷春苔中，与棂窗外喧腾的雨争相汩动着。我端详雪臣，湿热乏趣的雨夜尽可再久一些，久到世人皆困顿，只遗业师与我。我如此得意，做一个不堪点化的愚徒。】
我生来有眼疾，太和殿前一叶障目，只见雪中臣，哪及冯家春。
【我借一借秋官郎中的手来障目——他替周王御刑罚，铁槛，桎梏，构陷折辱，我披沉香与重雨忐忑犯禁，仰起头笑对他，请他执明诫来折辱我。但我比周王情深，想他不忍罚。】
雪臣，你……
【应看掌纹有些乱，斜纵横恣，疾奔如风匕雪刃，我一双眼陷在迷局深处，难怪黄泉碧落的茫茫寻，皆不见生路。拨开他的手，权掌过金酹与刀笔的手再来掌我一腔血涌，自然轻而易举。炉灰冷，笑也渐冷】你刚刚说什么？
【没有生路，一晌贪欢。目下只余砚台，它一直在这，沉默对我的纵情贻欢。】
这砚台看着有年头了。【我轻声笑，心平气和地把它推下桌案】比我陪老师的时日还长，砸了吧。
【落地声里我再问他】银郎跟了你几年了？门外的宗麟，瞧着也二十几了。银郎，你年纪大了，该娶房妻室，置些田业，我乳兄在苏州有处宅子，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送你了。
【朝门唤宗麟】你也一样，收拾收拾，明早自己走。留园还有多少婢女小厮，一并送出去。
【起身对满庭夜雨，我是瞎了眼，才为云中浑银所惑。】
把你的东西都带走，一样都不许留。听见了吗，我老师这里，不留人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