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毽子。
难得同水红同时退值，两人在建福宫的静怡轩，寻一片空地，开始对踢。她技不如我，总用态度——撒娇的、嗔怪的、厌恶的、决绝的——迫使我服软，有意地喂几个她能接的住的。
可是不行，就算我把毽儿喂到她脚尖上去，十里有九，也是接不住的。
是以，她很快翻了脸，一句“说什么也不玩儿了”，将我晾在这里。我捏着毽儿，抱臂在原地站稳——才不去追她呢，我还生气！
“大不了自己玩儿！”
说着，毽子高高一抛，啪地踢住，口里数一数二，自己玩儿了起来。

（静怡轩向来阒静，飞檐重楼，画廊雕栏，却鲜少有人涉足。藤蔓绿萝缘红墙攀援，飞鸟停憩在露陈墩上，几成一片山林风月）
（南风微醺，遥遥地递来少女的笑声，铜片叩击着角铃，和在一块儿，泠泠铮铮。有些好奇地想，是谁这样大胆呢，在宫里，青娥黄门莫不都是垂着首、沉默的，面上总有一种难言的神情，但是是谁与她们不同呢？）
（五彩毽子在空中一上一下，吸引所有目光，连方才苦苦思索的问题也抛之脑后，跟着她一块儿数）
十八、十九、二十……

踢的太稳，也无乐趣。甚至不如水红那样差的，偶尔险险地够住一个，立时可以快乐起来。我数着数着，渐渐错了数儿，此刻有一点惦住水红——争什么意气呢？两个人对踢，其中一个人还不很会踢的，一个担心自个儿，一个担心对方，两人心里都悬着，这才是天大乐趣。
却又不肯轻易地停。
“诶？”
边上传来细声细语的数数声儿，顿了一下，仍勾稳下一落，踢得老高，一回身儿接在手心里。
“还以为已经踢了上百个……原来才二十。”
弯弯眼：
“二十一。”
毽子夹在指缝，福身作礼：
“奴才给公主请安啦。”

（毽子在空中跳跃，飞扬与坠落间，彩羽振鼓得像夕阳下的孤鸿，旋转翻飞，眸光被紧紧攫住，玉颌也跟着一点一点的。正看得入神，数到第二十一个时，蓦地那张开的羽翼被收拢——像燕归巢）
（松了攥起的雪指，有些遗憾，眉尾扬了扬）怎么不踢了？我等着替你数数呢。
（除却姊妹们，难得见到宫内有这样鲜活的眉眼，眼风一扫，抬了藕臂示意她不必多礼。规矩做足，天性才挣开束缚，乌珠一转，清灵灵的）
你最多能踢多少啊？四十，还是五十？

毽儿拈于指，不肯让它老老实实呆着，活动手指依次起落，使它犹如一帆小舟，在指的白浪上流转、浮沉。
“回公主的话儿，假若不饿，不困，不用操心别的差事，奴才能一直踢到老死。”
语气有些得意，声调微微张扬，沾染着笑意。
“奴才从十岁起，就再没有接不住的毽儿啦——除非是对着踢的人，有意把毽儿踹上树，那就没办法了。”
说罢，又将毽子搁在肩窝，使它险险地立在那里。风一过，鸡尾毛儿便闪起光来，在黛青与乌紫的光色里来回转换。
“公主对这个，有点儿兴趣？”

（四十五十，在我看来已经是顶了不起了，毕竟我四体不勤，踢十个就顶天了。听她说能踢到老死，不觉一怔，而后便涌起有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钦佩之情）
真的呀？（尾音拔高，同那檐下角铃一同响彻，猛地点头）有兴趣，有兴趣。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平日端得在沈深娴雅，内里仍是跳脱灵动。猫儿似的明眸一转，眼睫忽闪着）你踢这么多，有什么诀窍么？能教我吗？

我这样倨傲，实在是为了引起她的一点儿兴趣，想着或许可以以此为凭，培养一个投契的玩伴。却不想她这样热情——突如其来、孩童的热情，使我有一瞬间的惶恐——惶恐压不过兴致，下一刻，眉眼弯成月亮。
“诀窍就是多练，您信不信？”
肩头一抬，毽儿呆的不稳当，自然向身前落。脚尖一勾，将毽儿踢过肩去，摆腿接了，转过半身，又踢起来。
“其实有一样，奴才轻易不肯告诉别人。踢毽儿不只讲脚上功夫，眼神也要很好，余光一动，就能看出它的势头——是上下，还是偏了左右？”
踢着毽儿同她讲话，转眼已踢了十四五个去。最后一下，缓着劲儿，使毽子刚好落在脚背上——向下一沉卸了力，它便稳稳当当儿停在那里，似身上长出来的一般。
“不怕讲句冒犯的话儿，您的眼珠，比猫儿还灵，只要乐意盯着它的势头——”
蕴着劲儿，轻勾了脚，毽子高高飞起，向她缓缓着落：
“试试看！您的准头，一定没问题！”

（连珠似的问，一声声皆似珠玉坠在青石砖上，绽了一地。这样简单的简单的诀窍，我是不信的，非是怕她藏私，而是因为“练”这一个字，委实太笼统了）
（摇了摇螓首，并不答话，看她灵动跳脱，像极了我养的那只灵巧的小画眉，远山眉也温软下来，一壁瞧她继续踢，一壁消化着她给的诀窍）
（若有所思便顿悟）我说呢，原来诀窍在这儿呀。
（通了一点灵犀，忽而信心满满，跃跃欲试，可巧她正转踢了毽子过来。彩羽将坠，抬足勾过，稳稳落在足尖上，稍一提气，脚腕一动，便将毽子高高抛起）
（眸光紧跟着毽子起来）一个、两个……

她能接住，并不出人预料。原也是我喂过去的，蠢如水红那样，只要肯抬腿，总也不会落地。却没想到，这一下儿之后，居然还有第二下、第三下……这样接连不断地踢了起来。
不说话儿，盯住她的腰与小腿，暗暗地弯了眉眼。
“二十一！”
她也踢足二十一下，最后一个，大约是想尝试不同姿势，一时没有看准，方才使毽儿落地。我不禁抚起掌来，弯身拾了毽儿，递还给她。
“公主的腰部与两腿，都很有力，较之许多同龄的孩子，更加灵活，更有控制力。若您有心，将来恐怕也会是骑马的一把好手儿——但不要碰烈马，您该选择一匹同您一样轻盈而矫健的快马，快，如长风拂岗，落虹临江。”
袖起手儿，轻轻捏住腕间一只银镯，嚯，想不到我的手指头尖儿，比这段银子还凉——出来玩得太久，是时候回去了。
“毽子就送您玩儿罢，奴才还要回去做事。”
福个礼，眨一眼。
“记住，别碰烈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