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不当值，出门给他送络子。老猫三馒头，眯着眼睛，占住阳光最好的一块地方晒太阳，身边围着几头子孙，日照不足，敢怒不敢言。我觉得有趣，上前打个招呼，抱起一头被挤进阴影里的小奶猫，搁进提篮，一并带着走了。
至乾西，少不得一番问路。确定了他的住址，嗐！可不就在景行轩边儿上吗？院里一颗老树，生了不知多少年，有令人羡煞的绿荫——这样好的树，他却不爬？可惜可惜。
旧衣裳不怕沾灰儿，提篮撂在树下，手脚并用，借了树疤瘌着力，猫儿似的爬上最矮的那根树叉。
嚯！这个最矮，并不很低，离地恐怕有三丈还多，乍眼一看，竟有一些腿软。
怪不得——他不敢爬呢。

窗前那棵树上的五彩鸟已经不见了。晨起再也没有啁啾的鸟鸣唤我起床，一只鸟儿重伤不治，未几，另一只也就绝食而死，堪堪留下空空的树杈，待我想起时，怅然的看上一眼。
噫？这怅然飞快的消逝了，风息叶止时，抖动的枝条便显得格外的可疑，拿起弹弓对准那抖得最厉害的地方，随即，哭笑不得的问。
：今儿猫妖附了你的身？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不放心，往更稳当我树杈子上移一移身儿，将将稳住，听到人声，一探头，果然是他。
“诶诶诶——您先把手里内家伙事儿撂下！”
见识过他的准头，这一弹子儿打过来，我还有的活？还不得四仰朝天摔在地上，登时脑浆崩裂，一命呜呼去。
“您还得留神脚底下，别踩了奴才的篮子！”
话儿说得急，手把一根细枝，摇摇颤颤，似化鸟翼，随时可以飞去。
“还有什么事儿来着……对，奴才给阿哥请安喽？真对不住，得要您仰着脸儿看奴才行礼。”

非但不放，还要对着她晃一晃，待骇的她不敢动又不敢不动的时候，才笑眯眯问
：我刚才想打你旁边那只小鸟儿来着，但是你把它惊走了，是不是该赔我一个活靶子？
低头看了一眼，果然一个精致的小提篮搁在树下，脚一勾便带过来，还没来得及揭开，一声细弱的“喵呜”差点吓得我松了手将弹子儿送出去。
：你怎么还带着你的兄弟姐妹来讨食儿呢，哦，我知道了，这就是你赔给我的活靶子么？
笑眯眯的站在树下，抬头看她，这样进退为难的境地，怎么解开。

“那你打我罢——”
这样冲他喊了一嗓子，声尖且抖，连我自个儿也没料到。眼珠子也发热，似稍一动眼皮，就要淌下汗来。甚至于，一向攥着树杈子的那只手，也松了劲儿，飞快地攥住了另一只手，以防它们遵从本能，还要挣扎，还要自救。
笑没了影儿，眉梢眼角，紧紧绷得发白。怕他不信，深吸一口气，笃定道：
“您只管来打奴才——死了活了，都不怨您。”

她受惊不小，几乎要毛绒绒的炸起来，这才丢下弹弓，懒洋洋的挑起眉毛觑她。
：你怎么就只会这一句话，冲你来，无怨无悔的？
：活生生搞得像我是个残暴不仁的主子似得，虽然我并不怕落下这名声，可也太不新鲜了。
俯下身从篮子里抱出那只小奶猫，一身黄白间错的毛绒，许是受了惊，眼睛也不肯睁，蹭在怀里咪咪的叫着。头也不抬
：你下来吧，上面风光很好么？我爬到最顶上，除了四所也没看见别的。

老猫三馒头，从我来时，便很照应我。晓得我害怕蛇，从不捉来吓我，却在一次我到御花园的时候，一路相跟，撵也不走，最后居然帮我阻住一条花蛇——居然被它未卜先知，是几可通神的灵性了。带它的子孙出来，我自然要保住全须全尾，至于自个儿——
“有什么？性命而已，若能为您杀人如麻的一辈子添上第一笔，也算死得其所了。”
说着，将两手撑住树叉，也朝远处，四下地望望。
“咦，真怪了，这树瞧着这样高，怕别是能看到宫外头去——却原来视野这样窄的？”
并不觉得无趣，反而挨个去寻阿哥们之前住的地方，以眼做指，挨个点过：
“能看四所也很好，您高高在上，兄弟们的举动，逃不过您的眼——这感觉可像什么来的？”

小小年纪，竟把生死看的这样清淡，不像是个少女，闭上眼睛不看人，还当是五六十岁看破红尘了呢。挠了挠奶猫儿的下巴，渐渐地也就不怕了，睁开眼睛，依旧小声的咪咪叫着。
：你带它来做什么，怕我养不死它么？
：说起来我杀生不少了，杀人倒还没有过，这样的荣幸，我倒是不大愿意给你的。
树虽然高，却枝枝叉叉碍眼得很。最高处却又枝叶细弱不能胜人，到底也就是个摆设罢了。
：你尽管看，一会儿哪个阿哥过来寻你麻烦，我是不管的。

握稳一根粗枝，暗暗地丈量，忽然一个倒挂金钟，垂了两手儿下去——三丈有余？别是方才看差了眼，这样一瞧，两丈还怕不到。几乎可以摸到他的头皮，却不真的去碰，连垂下的辫梢儿也咬在嘴里，打平了膝窝，一个跟头翻在他面前。
“阿哥别多心，奴才就是可怜您撸不得猫，借一头来，让您过过手瘾。”
辫子一甩背到身后，伸一指头，在猫额头的绒毛上按一个坑，留给他去抹平。看住他的脸，好奇，这个喜怒无常的人，下一刻会发脾气，还是笑？
“也是，头一个杀的人，这辈子都会记得。您大约不想一辈子记住个奴才——”
拍拍手，又掸掉袖与裤脚上的浮灰，尘埃飘荡里，弯了眉眼。
“还是杀一个枭雄划算。”

头顶的爪子摇摇晃晃，随即眼前便落下一只猫妖。抱着奶猫儿的手依旧稳当，许是感受到了无害，它甚至勇于把小臂做坦途，来来回回的走上两步。
：我若是想要，自然有的是长毛儿蓝眼睛的猫儿养，做什么要你的同情？
扬声儿喊来苏不害，让他去膳房取一碟子炸的脆脆儿的小鱼干来，皱着眉头抹平她戳出的一个毛绒绒的坑。
：你就不能盼点好的，譬如不必拿命来搏，我也能记住你一辈子。

抱臂乜着他，该不该告诉他呢？这么小的猫崽，吃不得炸物，不一定那盘子脆脆的小鱼干儿拿来，是便宜猫儿还是便宜我。
“长毛儿不好，掉毛，粘得哪儿哪儿都是，蓝眼珠？您仔细瞧瞧它——”
一伸手，将小猫的前额一捋，一对儿异色眼珠，一黄一碧，滴溜溜地正看着他呢。
“是个鸳鸯眼，特意培养也很难得的。”
怪，脱离我怀抱的猫，都更迷恋别人的怀抱。这只也不例外——许还惦记我那一按的仇，伸爪来挠，被我一缩手儿躲过。
“您给他取个名字罢，它肯定盼着您的好，记您一辈子的。”

长毛儿的还掉毛儿，这样么？没养过真的猫儿，也说不好是不是她在诓我。捋了捋奶猫儿的皮毛，吹毛求疵的抬手给她看指缝儿里的几根。
：你看，短的其实也掉。
那一双眸子像是南边贡来的宝石，通透，衬着幽深的竖瞳，天真中透出一抹妖异来。
：若要我取名，指定你不爱听，你晓得我的乌龟叫什么么？从心。

“嘿！果然不好听！”
一拍巴掌，摇一摇头。忽然觉得点不在这儿，追问：
“您居然还养的活乌龟？在哪儿呢？”
怕是乌龟不怎么吃动，既不会被油炸的吃食儿腻住，也不会乱跑去哪里，被他一弹弓误打成了游魂野鬼。也晓得自己刚才反应略过——似打从根儿上对他缺乏信任似的。
可他，怕被人不信吗？大约是个被误会成黑煤渣子也懒得替自个儿辩一句的主，宁可不被人信，也不要人可怜。
心中一软，叠着手儿站定，仍照寻常那样揶揄：
“这样想想，从心也许是个好名字。跟着您住，怂一点儿，或许可以更加长命。”

她先挑剔了这名字，又挑剔了我养什么活不成什么的体质，盖因对我了解的太过透彻吧。只将目光在她脸上凝了凝，又若无其事的转开，落在奶猫身上。
：我也很惊奇，或许因为养的野，不曾如何打理过它，倒是活的很自在。
苏不害一定带着小鱼干回来了，不曾见着他的人影，先被诱人的香透了踪迹，怀里的猫顿时发了急，爪子也露出尖尖，咪咪声急切了几分，叹息一声。
：我养的那些，多半都是这样死的。
明知不可为，却不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