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荀彧说了重话，那将军仿佛也清醒了些，拿手抹了抹脸，袁绍见了喝道:“还不请冯将军去洗洗脸，送他回去！”众人忙告了罪，三三两两告辞，最后只剩袁绍带着几个随从与荀彧道歉。在那之前曹操也与荀彧告别，此刻已走出去。荀彧送了袁绍走出厅堂一转头不打紧，这曹操不知是有心事还是怎的，竟轻车熟路沿着厨房的方向走过去，眼看就到偏门了，荀彧正想出声，就见送客回来的荀攸疾步跑来殷勤道:“曹将军可是要方便？请随我来。”说着引着曹操离开，荀彧方松了一口气。

【曹荀】故人心26
荀彧一行车队刚刚进入东郡地界，便有探马接应送到治所，曹操此刻正在附近劳军，立刻策马赶来会合。
荀彧远远见了曹操，一路的疲累也仿佛消失了许多。车队在治所门前停下，曹操正好翻身下马，眼直盯着荀彧，连话都忘了说，只伸手去紧紧握住荀彧的手扶他下车，荀彧微微皱眉——曹操力大，攥得他手疼。“累不累？”曹操低声问，荀彧点点头:“还有点饿。”
见了荀攸郭嘉也都下了车，曹操松开手，过去向二人拱手:“公达奉孝，看到你二人同来，真乃吾之大幸！”荀攸也拱手道:“得明公青眼，亦是我二人之幸。攸与奉孝，愿随侍叔叔，共为明公效力。”说话间，治所里早有军士出来帮着搬东西。曹操引着三人进了治所正堂，先叫厨房上菜，三个人准备了四荤四素两汤，都是家常菜，先填饱肚子，才去沐浴。
三个人先在治所住下，曹操道战事刚刚结束，城内还不太安全，等过一段时间安定下来，再另寻住处安置。当晚睡前，曹操先去了荀攸郭嘉室中小坐慰问，最后去的荀彧那里。不过曹操没呆多久也就走了，想来也是想让荀彧早些休息，荀攸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曹操进荀彧寝室的时候，荀彧正穿着中衣铺床，看来已经准备睡了。
“有事？”荀彧看着曹操满脸喜色。“就是来看看，荀攸郭嘉那里已经去过了，毕竟头一天，总要聊表地主之谊。”曹操过来压压床褥，“被褥都是新做的，可还厚实？”荀彧听后道:“我们又不是客人，有现成的拿来用便是了，你现在要治理东郡，凡事须得节俭，以身作则，才能上行下效。”曹操笑道:“文若教训的是。这么说，我那里倒有一床现成的，不然明天给你拿来？”荀彧听了脸热，却也说不出话来——曹操把他手按住了:
“你来了，我才算真正安心了。”
第二天，曹操设府宴，军中高级将领及东郡望族均在宴请之列。宴上，曹操极为隆重地介绍了荀彧三人，并当庭任命荀彧为别部司马，荀攸为军师，郭嘉为军师祭酒。宴会结束前，曹操任东郡太守的表书也送达了，众人又是一阵恭贺。
宴席散后，曹操并未松懈，而是带着荀彧三人巡视全城，将城中情况详尽说与三人听。荀彧荀攸边听边点头，郭嘉则是双眼放光，不断发问，恨不得马上就开始出谋划策。荀彧见了心下不由叹息，郭嘉心性到底如此，想要他安心读书做学问，实是压抑了他，现在看来，才算是如鱼得水。
巡军回来，郭嘉意犹未尽，一头扎到郡府里，翻看东郡地图，军队布防，竟连晚饭都不想吃了。曹操见了，笑着对荀彧道:“奉孝如此，必能助我成大事！”郭嘉抬头也笑道:“得遇明主，安不如此？”
曹操本有将帅之才，现又加上荀彧三人辅助，东郡本又有诸多良才谋士，不过一月，战事后混乱的东郡就已经平静下来，百姓方得以安居乐业。荀攸便催促荀彧在郡里另寻住处，治所到底不是长久居住之地，荀彧也就听从了。
二人在治所附近买了处宅子，曹操知道后帮忙好生打点了一番。本想大贺乔迁，但被荀彧拦住，只宴请几个相熟的人吃了顿简宴作罢。宴毕，曹操微有醉意，脚步踉跄，荀彧便亲自驾车送其回府，至晚方归。
荀彧回到宅子，并不见荀攸。祠堂倒映出烛光，似有人影。寻过去看，果然是荀攸。
荀彧过去拜了祖宗，坐到荀攸对面:“怎么还不就寝？”荀攸看向荀彧道:“叔叔，自此，我便与你同助曹将军夺天下了。”“你可后悔了？”荀彧问。荀攸笑道:“有什么可后悔的，曹操现在什么都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他若有鸿鹄之志，又得你我叔侄相助，何愁江山不取。”荀彧点头:“如此甚好。”荀攸看着荀彧，试探着问道:“叔叔，我愿同您一道，全心辅佐曹将军。接下来侄儿的话，未免冒犯，还先请叔叔恕罪。”荀彧心一动:“你说。”
荀攸道:“之前，袁绍帐下的冯迎将军冒犯郭嘉，叔叔说过，我荀氏门人绝不以色事人，此话可还算数？”荀彧微顿了顿，一字一板道:“自然算数。”荀攸轻轻舒了一口气:“甚好。”荀彧轻轻偏头笑道:“那当着祖宗的面，你从实招来，当初，到底给冯将军下了什么迷药？”

【曹荀】故人心27
荀攸一愣，随即坦然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叔叔。”既然早被荀彧识破，荀攸爽性和盘托出。他们做了两手准备，先打听到那冯迎将军确有一个心爱娈童早逝，模样倒未必和郭嘉相似，只是平日偏爱穿白色长衫，又擅抚琴。郭嘉便投其所好，先练了那娈童心爱之曲。酒宴上，郭嘉先服侍客人饮酒，先在冯将军酒里下了少量曼陀罗粉。之后抚琴时，又在白色长衫上熏了少许迷香。曼陀罗粉和迷香用量极少，但当时郭嘉刻意离冯将军很近，以致冯将军有些失仪，冒犯郭嘉，开罪于荀彧。说到底，不过是让荀彧当众表态罢了。
荀彧听后，皱眉道:“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又折腾了郭嘉一顿，不过要我一句话？”
荀攸赶紧作揖道:“叔叔恕罪，侄儿所虑，叔叔心里应当明白，侄儿实不敢冒犯叔叔。”
荀彧叹口气，拿手捻着长衫下摆:“我只须持身秉正，他人的闲言碎语，我并不在意。”
“我会在意，”荀攸动容，“侄儿不敢拿荀氏之名束住叔叔，只是叔叔既愿为曹将军所遣，自当全心全意，但是，如若这其间夹杂了别的，惹得别人看轻了叔叔，攸，实不能忍。倘若您心中无意，便请叔叔明示，断了那曹将军念想。我愿与您一道，助曹将军逐鹿天下！”
“倘若……我心中有意呢？”荀彧微微歪头，笑看荀攸。
曹操处理完军务，已是掌灯时分。觉出腹中有些饥饿，正准备吩咐下去，却有来人报说荀司马荀军师求见。曹操一愣，荀彧刚买了新宅，叔侄今日在家应该正忙，怕是有什么紧要事，才让叔侄入夜前来，忙迎到正堂。
荀彧手提着食盒，带着浅笑立在正堂门口，荀攸则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跟在荀彧身后。曹操心下狐疑，请了二人入席。
“蒙明公照拂，我叔侄在东郡也算有了立足之地，今次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些家乡小菜，请明公赏脸。白天不敢叨扰，只好入夜前来。”荀彧一指食盒，荀攸忙提了过去，把碗碟一盏一盏摆到曹操案前。曹操闻言一喜:“文若哪里话，我正饿了，可巧……”话音未落，见荀攸拿完了菜，微尴尬地盖上食盒，有些心虚地看向曹操。曹操才看到案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案上酒菜齐备，竟不曾备有筷箸。如若说忘了，府里倒是不缺筷子，吩咐人拿一双也就罢了。只是怎么看，都像是荀彧有意为之。
曹操略微尴尬，直问道:“文若何意，缘何取笑于我？”
荀彧微微颔首道:“不敢。昨夜我与公达长谈，谈到明公，故有此举。”
“哦？”曹操一挑眉，看向荀攸，又低头看看摆满碗碟的案几。
“明公可还记得这食盒？”荀彧问道。
“……难不成，”曹操看了一眼，半猜半惊，“是你初到冀州那日，我入夜送饭食给你用的那个？这样的东西你竟然还留着？”
荀攸听了微微惊讶，想起那时，竟是以为进了贼人，哪知道是曹操？
“是。”荀彧点头道，“想当初，公达刺董入狱，他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明公不畏难险，冒死放我与公达狱中相见。而后，又入董府保我无虞。我入袁绍帐下，本不得已，哪料得与你重遇。我这个人，既想通了，便不会犹疑，夜奔荥阳，本就打算同你一起。只是当时不得已，又回冀州掩人耳目，现下，我总算堂堂正正，报效于你，思及此，感触良多，故而特来叙谈。”
曹操听了，极为动容，叹道:“文若，你弃袁绍而投奔于我，乃是天赐于我的福气。我之前也曾立誓于公达奉孝面前，此生必厚待于你。如有违誓，叫我尽失天下，不得善终。”
荀彧抬手，看向荀攸，又转向曹操:“只是有一桩事，本不应特意介怀，实是公达忧心，我也担心自己……失了分寸。”他的眼神微微别开，“公达既已在此，明公应当明白彧所指之事。”他顿了顿，看向曹操，曹操微愣，随即了然，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荀彧轻叹:“前次袁府冯将军曾冒犯郭嘉，我当着众人说的话，明公可还记得？”
曹操点点头:“自然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这句话像劈在他心上一样，几乎叫他忘了回家的路。一旁的荀攸连呼吸也屏住了——总算是说到了正题上。
“正如我当日所说，便如我今日所做。”荀彧摊手，指向案前，“恕彧，只能逢迎至此。我荀氏叔侄，此后定尽心竭力辅佐明公，成就大业。”
说着，示意荀攸，二人起身向曹操作揖后，便向门口走去。
二人眼看快走出门口，一直沉默的曹操终于开口:“且慢。”荀彧二人停下转身，看着仍端坐不动的曹操。曹操缓缓拾起酒盏斟了一杯酒，拿着酒杯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二人跟前，看看荀攸，又看看荀彧:“我待文若之意，从未隐瞒，也是真情。当日文若说过，荀氏一门，绝不以色事人，公达若担忧这个，实是看轻了我，也辱没了文若，实不应该。”他看向荀攸微微责难，“慢说我，文若是何等有分寸之人，难道公达不放心？”
荀攸脸微微一热，道:“是攸行事不周，自当谢罪。”
“况且……”曹操话锋一转，看着荀彧，“若是有情意在，也算不得以色事人，你说呢，文若？”说着，他慢慢抬头，将一直擎在手中的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仰头时，终于看到荀彧嘴角不自觉弯起的弧度，他总算放下心来。

“况且……”曹操话锋一转，看着荀彧，“若是有情意在，也算不得以色事人，你说呢，文若？”说着，他慢慢抬头，将一直擎在手中的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仰头时，终于看到荀彧嘴角不自觉弯起的弧度，他总算放下心来。
荀彧，你给我出了这么大的难题，答案，可还满意？
回荀府的路上，荀彧一直安静，并不与荀攸讲话。直到回到府里，沉默了一路的荀攸才开口问道:“叔叔，您是不是算计了我与曹操？”

【曹荀】故人心28
翌日，从治所处理完公务出来，荀攸同荀彧讲，他约好了去郭嘉那里小坐。荀彧叔侄与曹操之前已贺过郭嘉乔迁之喜，故而此次也就不与荀攸同行了。
郭嘉此番并未随着荀家同住，而是另买了宅子——这也是荀彧的意思。荀彧道郭嘉本是何顒托付给荀氏的，现下郭嘉已成了曹操谋士，自是应该独当一面。荀彧还对郭嘉说过这样的话:“此后，荀家不会再干涉你，但你若有难，荀家必不会袖手旁观。你记下了。”郭嘉听后也动容道:“我自小孤苦，是老师将我抚养长大。之后又是荀家收留我。您于我亦兄亦主，我定当尽心尽力辅佐曹将军，做出一番大事，以不负君所托。”
荀攸到了郭宅，见郭嘉正在正堂，望着堂一侧挂着九州地图出神。旁边倒是备好了酒菜。荀攸闷不作声，先自斟了一杯饮了。郭嘉见了，便过来打趣道:“怎得？”荀攸便一古脑说道:“怎得，你我那点伎俩早被识破，叔叔做戏给我看，备了酒菜送明公那里去，不给筷箸……”“等等……”郭嘉打断道，“为何失礼？啊！”他立刻反应过来，掩着嘴笑，“只许看……”荀攸没好气瞪了他一眼，继续说:“叔叔大概也是考一考明公，你猜明公如何应对？”郭嘉转了转眼珠:“对文若的事，明公是决计不会让步的，但文若又说过那样的话……”“明公说，若是有情意在，也算不得以色事人。”荀攸气闷，“叔叔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昨晚一路回去都在笑。”郭嘉听了抚案大笑:“如此说来你从头到尾都在忙活什么？啊，我倒是白白牺牲了色相，你须得赔我则个！！”说完又笑得喘不过气。
荀攸回到家中，已快到亥时。却听见荀彧室中有人声传出，本想直接回房，可是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往主屋去。
敲门进去之后，正看见曹操和荀彧正并坐案前的地图上指指点点，又在书简上记录。荀攸见过礼后，也加入进来。地图是新绘制的，曹操入主东郡后，正是荀彧依据原有地图，结合这几天的巡视和县志，修正了错误的地方，又新增添了原来地图上没有的小路、山谷、河流等。曹操蹙眉道:“怎么谋划，东郡也是太小了。高祖时尚辖二十二县，而今只辖十五县，地少人稀，怪不得贼寇横行。”荀攸也附和道:“东郡无高山险谷，易攻难守，城墙既矮且薄，若有来犯之敌，恐落下风。应早做打算，明公若能入主兖州，便是上佳。”荀彧道:“今天下大势如此，能有一方立足，便不愁日后无拓土之本，切记欲速则不达。”荀攸曹操均点头赞同，三人就目前形势达成基本一致，屋内有了短时间的心照不宣的安静。
荀攸突然就不自在起来。今晚他过来本是鲁莽，现在起身离席，又未免唐突。曹操看了荀攸一眼，嘴角偷偷藏笑，转向荀彧道:
“文若，我背上还有些痒，刚刚你抓的不好，再给我挠一挠。”
荀彧一愣，仿佛没听懂曹操的话。荀攸却差点栽倒，忙不迭起身告退。看着荀攸落荒而逃的背影，荀彧轻轻瞪了一眼曹操:“我何时给你抓痒了？”曹操笑道:“许你算计我，不许我算计你？可怜你那侄儿，大概准备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