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传了话儿，回来时，臂上挽住一只果篮，瓜果梨桃盛得满满当当。这是娴主儿对主子的心意，我除了替主子谢恩，更需将它们稳稳揽在怀里，一个不少地送回去，切得精细果盘，端给主子品尝。
临出景宁馆，檐外已有绵绵细雨飘洒，送我出来的那一位姑姑，客气地问，是否要为我备一把伞？我只将沉甸甸的果篮，更将臂上挽了一挽，同样客气地回：
“谢您关心，不麻烦了。”
她点头微笑，很满意我的“不麻烦”，叮嘱一句路上小心，将门阖住了。我只得沿着廊子走，廊子走完了，就侧身儿贴着墙根——紫禁城的宫墙，为显庄重富力，大多出一点儿檐，这可真是帮了大忙。
“呼……”
臂酸的很，暂停下，在一株茂密的玉兰树下，暂时歇脚。
碧绿的叶，将雨汇成水珠，不动声色地落在我的衣领里。

（细雨密密麻麻的落在庭院里的芭蕉上，滴答滴答的音色仿佛要奏一曲流水来哀怨红尘。雨中都透着凄婉，绵绵把意递予地上仰仗皇恩鼻息苟延残喘的人们——暗示着上天的不满）
（花儿憔悴的蔫巴在雨里，碎成了泥巴样，雨水也愈渐猛烈，似冥冥呼唤着即将遭受暴虐的生灵。我撑着一把二十四杆的紫骨竹伞，从园中走来，疏而，眼睛里只剩下一个她，在玉兰树下受着瓢泼，柔弱的身子骨强撑着似的）
你这么这样不爱惜自己，伞呢？
（怨气聚满了，蔓延上唇角，我要她分明的瞧清楚了我眼底的不悦）

天不遂人愿，本是寻常。雨水并不如我所想，反而愈下愈大，不断将天意的力道降下，使人愈发难以对抗。雨柱频频敲下，使我有些怔，直到一道伞沿儿遮了过来，我从朦胧眼里望他，这样近的，却这样模糊不清。
“啊？”
臂很僵了，难以抽出一支来，拭一拭我的眼。只好将头垂了下去，眉睫一眨，迫出一些雨水，再去看他。
“奴才没有带伞……树下避雨，也是人之常情。”
怕见他的不快，我盼他常日舒心，眉心永平。我晓得他是在心疼我，可我偏不喜欢，他为着一个奴才无关紧要的、寻常的际遇，有这样大的怨气与伤心。
“阿哥，您要不要尝一个葡萄？”
一直攒着气力，终于挣破了僵直和麻木，滕开一手，往篮里摸索一颗滚圆的果珠，扯下，尽量控制着指尖不颤，递向他。
“很甜的——奴才一闻这个香气就晓得。您放心吃罢，吃这一颗，奴才手上又能轻省一点儿，便是您对奴才的体恤了。”

明明可以另辟蹊径，做人上人，永远，都有人为你打伞
（我低声而语。天要落雨，偶不成双，一点濛濛的雨迹汇聚成了眼前的湿润景象。芭蕉沾露，摇摇欲坠，我的花碧说出了同当年一样的话，彼时我在西华门外，她在西华门内，往昔妙忆苦，人也似是而非，物华流转，唯剩长长的叹息，大抵她的记忆愈渐模糊了吧，这几年不长不短，我回宫数次，每回都在昭懋殿的门前佯装途径，漫不经心的瞟一眼内里，继而远去。倘若天正如人愿，能瞧见她提着勺子弯腰在殿前花丛浇水的样儿，我会偷偷的在心里惦记她的容样好久）
你的葡萄，是给容娘娘送的吧，她若晓得了，你不怕她骤生怒意，罚你月俸？
（她手中的葡萄，乌紫乌紫的泛着水光，剔透极了，一看就是新鲜得紧，这样的时新果子，我府上不缺，却只想吃她亲手给的。我握着她的手腕往嘴边凑，任她的白嫩指头来碰，一颗葡萄咕噜噜进了嘴）
嗯，很甜
（我瞧着她的双眼，临波生澜，又如江秋之月，拾起一个旧时的笑来）

他终于笑了，我的阿哥，愿你永远会为这一点甜香感动，永远轻易地展露笑颜。收手时，臂上沾染了本不属于自己的气力，将提篮儿高高地捧起来，架在玉兰横斜的树叉上，只一手去扶稳。
“不怕。”
眼中雨水未尽，清清亮亮的一对儿乌珠，映着他的样子。
“为您，便不怕。”
玉兰花儿散出浓烈而甜腻的香气，为雨气中和，嗅来居然有一丝冷峻，真真不可思议。一只蝉落在我的肩头，翅上滴水，只好来借他伞下的庇护，不至被豪雨埋没。
手指尖儿轻轻，捉住蝉，搁到他的肩头去了。
蝉带着雨水，将他肩头的团蟒纹，洇的更甚。
眉心蹙着，却弯了眼。
“奴才天生不晓得忠心是何物，遇见容娘娘，方才生出了一丁点儿……”
垂下头，更多雨水自眼底滴出，一颗颗滚热的，砸入泓汯。
“奴才太宝贵这一点儿忠心了，不肯舍去。”
双手撑在脸上，轻轻一抚。
“它让奴才觉得，自个儿还活着，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眼里倒映出一个我来，孕着绸稠蜜蜜的深意，我总秉了一腔猫挠似的好奇，又不忍戳破那点儿希望。她，是那样忠心于容娘娘，吃着苦、摈弃顺遂日子也要同容娘娘在一块儿，我一早说过，羡慕极了容娘娘。昳丽含娇，柔波轻漾，那双泛着光的清眸里，那浓稠缠绵的，是情意、还是友谊？顺着冰凉舒心的葡萄汁液吞入肚中，一并把话咽下。我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干净素白的不上一点花样云纹，就同我心头的花碧。轻轻擦拭着她柔目下滚落的泪珠儿，一滴两滴热滚滚的淌在面靥上，隔着一层薄帕子，也消逝不得，那溢出眼眶的颗颗温热，都在指尖触着湿润了。她不晓得，我的这里——胸膛里头有一块儿也跟着湿润了，帕子拭不干的，风儿也吹不干的）
珍珠掉下来了
（跟阴阴沉沉的天儿似的，什么解乏的笑话也使不出力气说了）
一生，在四九城里圈禁着吗
（出口时有些微微颤抖，音线不大稳当，我咬着自个儿的唇猛地点点头。我说不出明允的话儿来，只能避过她澄澈干净的目光，把眼光投去不远处的玉兰枝，沾着清露的几朵，盛得柔婉凄美，并着两片在外头被打坏了的瓣儿，摇摇欲坠，也牵着我即将陷入沉寂的一颗心）
嘘，你别说话，

他赦了我。
他用无上怜爱生出的温柔，免去我再一次的挣扎——心与意的，喉与舌的，眼与手的。我不必答他，甚至不必望他，不必再对着他的眼睛笑了。
我想我应该走了。
一双手臂，揽在提篮的边沿，好像忘了应当如何施力，动作迟滞，不知所措。果香气毫不吝惜充盈着我的怀抱，仿佛着一雨下到了秋，而我拥抱着的，是一整个人间的丰收。
“您，别动。”
我是多么的缺乏奴性呵！打破了他欲维持的沉默，仍嫌不足，更贪心的，要提自己的要求。索性把果篮松了开来，让它继续呆在树叉上，我要腾开着一双染满果香与雨气的手，轻轻地揽住他。
“别动……”
我将他抱在怀里，只这一瞬间，抱住我决意断送、柔和的、明媚的人生。
蝉自他肩头落下，不知怎的，又掉回我的衣褶上。
我没再去理它，转身挽起提篮，冲进茫茫雨幕中。湿透的双脚，沉甸甸地敲起雨水，跑得那样快、那样快——
唯恐他盯住我的背影，太久。

（徐徐漏下的细沙停滞，天边软柔的云彩也定住了形，被烙在那一片天上，从灰暗到灰暗。我有机会在这刹光阴里轻轻落下一个吻，仓促而轻悄的一瞬就好，却因她的一句别动，安了这颗妄图欲试的心）
你的眼睛真美
（明媚占主，而徐徐升起那抹名为决绝的光彩，继而隐于眼底。忍不住伸了指头来勾她的眼尾，冰凉而柔滑的肌理，触在指尖，细润入汁。两颗心都缠在一块儿跳动，你听，是不是上天赐予的律动，结着命里要并在一块儿的红绳。然而我不晓得，茫然的在她松开我之后，完全无措，要如何安放我这双眼睛，兀自盯着她的一身素衫子，还是任她渐行渐远，减去这一分多余的罪忆）
花碧
（她在远处，目光轻扫所及，是她昭训的宫装服制，喊了这一句，用尽了最后的指望。噎了半句在嘴里——葡萄，又不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