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日子来的，从雾蒙蒙的青白雨帘里探出一张莲瓣样的脸。生得并不乖巧，我想。至少，当时的我是那样认为的，我理解的乖巧，应该是温顺的，安静的，像长久平和的池水。她不同，她身上有活泛的灵气，像月色流辉。]
[人生会有这么几个瞬间，分明是初见，恍惚间似久别重逢。]
[搁下在宣纸上涂涂画画的笔，一对锦鲤在纸上，还未游到一处呢。]
你来啦，霍娘子。
[我想，她应该告诉我，别的小字。这是我们之间的联系，要比旁人亲密一些。]
湿气沾衣易冷，喝点盐姜茶吧。

我入大明宫那一天，是春雨绵绵的，不周的屋檐滴滴答答地垂挂了雨帘，檐下的一块青石，叫青苔爬满，凝成了深重的旧的。
门合上，因是新做的，门与门框的交接处仍旧是崭新的，发不出声响，能够极其轻盈的合起。
支起伞，踏进雨里，再弯腰进了车内，车夫轻轻一声
“走嘞！”
扬起的鞭声啪地打在车边，便晃着起了程。再停下之时，我也不敢声张，好像这座宫城吃去了我的所有声音，我成了一个哑女。
满腔的，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我转过帘，入目的先是一段杏色的桌布，再抬起头来，见到执笔的贵女，她搁下笔，声音温润，像是玉一般的。
我忽地露出了我今日的第一个笑，再福一福礼
“殿下，我闺名梁令，亲者常称“小海星。”
这是另外的福缘了，再见到她之间，我是一名“聋哑”的娘子，却不想，如今倒是又鲜活起来了。

[她先开了口，字句从唇齿间落下，有玫瑰香。许多少女都是畏惧这一座宫殿，但她坦然极了。既来之，则安之。这是从内而外的自信。名门和小户总是有这样的区别，小户喜欢斤斤计较，对于得不到的，对于未拥有的，他们分明无比渴望，又在局限的眼光里沉默，他们灼热地渴望着飞上枝头，却适得其反，像胡乱蹦跳便自傲自满的麻雀——九霄是他们向往却触不到的地方。而她，很好。]
小海星么？
[我有几分真切的好奇。]
这听着是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可有什么来由？
[在这方面，我没办法和她礼尚往来。她该称我一句——公主。或者在无人的时候，我会悄悄把我的小字告诉她，但不是现在。我不知道，我和她能够共处多久。相聚的时候太亲密，离别的时候就有多惨痛。我需克制。]

“是，小海星。”
我略微地颔一颔首，目光落下，留在案上两只流连的锦鲤。明亮而猖狂的黄色，像是日光。
“家中有一双生胞妹，名琼月。因取得是“海中星月”，既有了月，当有星。”
我对这位公主，所知甚少。除却文书上寥寥几笔刻板的简介，再过多无赘述。这显然是不足以将这个女人的美好展露出来的，无论是文笔与言语。
至少现下我是如此的。
“就像是枝叶有鲜花，天空有飞鸟，游鱼有——”
我指了指她的画。
“流水，当有水波。”

[姊妹。是我和祯，也是我和荣。但这又是不同的，我们没有双生那样深的羁绊。]
[我点点头，熟练地运用着一个公主的模样。高贵得带一点疏离，平和里又有一点矜持。唯有离得远，才看不真切，优点在口口相传里放大，而缺点则变得模糊不清。这是我们保持尊贵的不二法门。]
你懂画么，喜欢工笔还是写意？
[我是喜欢工笔的，纤毫尽现，明镜一样反衬出生活。]
我的写意不太好，先生总不肯给优等。
[我追求着完美，却并不能做到事事都完美。这是我一点不带恶意的狡猾，我捧着满心欢喜——我想她看不出来，对于这样有灵气的娘子，我确凿是欣赏的，我肯拿她当朋友。要有朋友，便不能像珍珠一样无缺，偶尔露出一个不足道的缝儿，白璧有了微瑕，才是凡人。]

她问我，是否懂画。天地之间，万物生灵，以及所延伸出来的工艺，本便是由不得我这一界俗人来揣测。故而我，摇一摇头
“不懂，不敢知画。我天性愚蠢，生而懒散，工笔不精，写意涂写。”
我自知是规矩里头的“清都山水郎”，又是闲散人里头的顶讲规矩者。
“写意写人人意，先生的意与殿下的意不同，先生不能评。写意是写意者自评。若纸上流出自己情感来了，便是好了，又枉论旁人何事。”

［自然是天地的瑰宝，艺术是人类的傲慢。我对她的话喜欢极了，写意是写人人意。这样的见解和先生所追求的，定有一场交锋，一个是天光乍破，一个是云翳黄昏。］
［我真的太喜欢她了。怎么说？那就像是一个清风徐来的午后，紫藤花在廊下开了满目，蝉鸣是有一两声的，又不至于成片地叫人烦躁。人就坐在廊下打着盹，雪团样的猫跳到膝头，用它细软的毛蹭一蹭你的下巴，要偷偷亲你一口。那时候的欢喜和现在的欢喜，大抵是相同的了。］
先生虽有点古板，但也未至于迂腐，这话你可以亲自告诉他。我想他会很愿意和你“论道”的。
［陪我读书做学问，也正是伴读的责任。］
不过，我是很喜欢你方才那些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