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读得无味，我将它掷在桌上，抬手遥睇远处楼阁上鸦影般的夕光渐渐漫开。惊鸟掠过树影，引得垂柳在袭着寒凉气息的风中没精打采地摇动——该将它们移除，换植些上令我高兴的植株了，我厌弃地想。桐荣貌丑，桃李自专，桂槐有风尘气，松竹则显得欲盖弥彰；我以为梅好，但它不识抬举，拣冬日开花，我偏畏寒，没有在冬日打开窗赏怜风雅的兴致。】
【我推敲拿捏着这无用的琐事，直想到暮色压来，在雕窗前凝成绰绰的暗影。书房外步声渐近，倚仗残霞，我瞧清那乌金的剑鞘，亦藉晚风，嗅到他不甚考究的用香——倒并非不风流。电光火石，即突有一想，不知白鹤山寺的木莲会否为我移来，听闻此花折时，有声如破竹然。于是揽笔拈纸，懒懒道】
劳你——把灯烛点一点。

这他妈不是写给我的吗

【火心舔上灯蕊，便从中升起光来，使而我的影愈发黑，与素白的衣裳不相符。我做好他吩咐的事，呆立在旁有一会没动作，几要成为西斜光影里另一未点燃的灯座。随后才道】说好今日去骑马的，你忘了。
【是以我独自去了草原，绕着饮马溪跑了三周，在马蹄踏花，风生草长中，找回一些前身纨绔的影子。博尔君未与我同往，他没见过我的意气飞扬，其实也不差提名金榜。我以为在他眼里，我总是一只借人篱下的可怜虫。】
我以为光禄寺卿公务繁重不得暇，原是给白鹤山寺的木莲缠住了。

【我能想出千百个合宜的托词，但我偏偏不说；我也非是忘了守约，而是刻意没有去。拜晋英招的煊赫余骨犹在，如他燃起的烛焰，从暗出发出一点点燎艳的光亮——楼台上风大，我本是静静地等这一点灯火吹落，静静地，等了许久，等他的世界沉入纯粹的黑暗中去，可那一点微光偏偏固执地闪动，那一颗不死的人心，无论如何拼命压制，如何风欺雪压，就是不肯彻底沦亡。我纳允且喜爱这倨傲，只等它燃得再炽旺些，好烧干云层上来去的群鸦。半斜身，眼光攀上他凌厉的眉目】
那你说，我这园内栽些什么好。
【他距我太近，那支笔舔饱了墨，在他的衣袍留下浓重的一撇。但我不道歉，也不在意，仍夺住他的瞳孔，那层不断漫上来的黑。】
我听闻你很是精于骑射，甚至于猎过一只虎，是真的么？

【从云州辗转入京，其间做过几回刽子手觳，在酒座外敞眼看，玉馔美膳列若簨簴，绮觳乱招，果然惹人生厌。我憎恶他们，憎恶那些毫无意义的鲜亮颜色，就好像憎恶昔往骄奢僭罔的自己。那以后我偏执得只穿白衣。】
你既已有打算，何须再问我的主意。
【墨团在腰侧，将要动穿第七根软肋的模样，又似混沌开口，意将我一袭白蚕食而尽。我端详这一粒黑点，漫不经心的应他】哦，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十八岁的时候，我带了狼狗藏獒共二十只，还有玛法赠我的海东青……【嘴角微微扬起笑，眼底是森莽山林中，奔兽择路而逃，转瞬余留的神光。】据山为王的虎被卑劣爪牙追致走投无路，我将它带回府中，卸了四只虎爪赠给几位长辈。那身虎皮原在父亲榻前作脚垫，想必也成了炬灰。
【又若偃态】实则我喜欢海棠。

远迁来的花，怕是养不活。
【我惋惜又冷淡地叹道。白马寺远，繁露纳于庭院的肖想既没，我就赦免了梅兰竹菊的不敬，。我将笔搁下，边听他叙讲旧事，边在心里笑那冷峻皮囊下包裹的多情，即关于无情者从不执着，而他却有诸多习性与禁忌。抬手，示意他坐】
海棠生得太紧凑，我不喜欢。但我可以辟一个园子，种上一些。
【旧事里的意气风发徒增可怜，盖令人想到如萍花飘零者，都是一次次看见人间美好的胜景，却又一次次擦身而过。虎狼不归此类，虎狼总将繁什踩在脚下，知道那些都没甚么，而总是有更好的。我继续说道】
……我还可以给你犬獒四十，再添两只海东青。倘使如此，你是否能为我猎来一只虎？

【海棠花并不依朵次第开来，它是成团成捧，一开便压满了枝头的。好像世间的繁华从不是点滴累成，你看不见它如何经营，只像是凭空而来，教人以为轻易。大抵连我自己也没发现，花残木腐、大树枯死。阃外人则更不以为意了。】
【坐姿向着窗外，柳绦轻拂。自古至今柳便被赋予挽留的意味，这总胜过海棠无端预示离愁别绪。】为谁而种？
【龙雀剑横于膝上，剑格推出一寸】好像在你眼中，我尚不及稚童【剑上有字：“天上剑仙三百万，见我也须尽低眉”。我不必拔剑展与他瞧，这剑本就是他许我的。】
一把剑就够了。最好再有一壶酒——我不喜欢弄脏衣裳——当是赔礼吧。

【那剑是好剑，盖因我手底所出的东西没有不好的。赠我剑的浙江巡抚是府上故交，道此剑骈比龙泉。我看它，并无临湛泉而观的清朗，只瞧见凛暗的幽渊，隐动风雷，又非常失落。这独特又分明天成的矛盾，拜晋英招身上也有。其人面貌姿仪十分挺锐，却总在不期然时露出一点晦绻的艳丽。我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授人刀剑的人，但我送他此剑——兵刃刀戈之气，最能增添绝色佳人之妩媚。】
我以为你同我一样。年少时，我还有打马朱街的意气，现在只喜欢坐轿。
【我将眼光缓慢地从他的眉眼间移开，站起身，没有答他突兀的一问】
弄脏的衣服，不喜欢，就脱下来。
【他玉带上一寸，墨纹尚湿，我摸得出来余迹已直透入他里衣去——研最后一砚时，我手底失了力道。夜已席卷了留园，那只猛虎令我做出了允诺】
留园夜不留人，但我可以破例。
【我的手仍停在他腰际，俯近时，他气息灼热。我想他的血该当极烫，唯心有多情者的血肉才如此温热——没有人会舍得放过一个能伏虎的多情的英杰，何况疏淡的墨，也很容易就能舔舐毁灭了素白。我逼视着他的垂目，柔缓地施令】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人是如此轻易就恃宠而骄，我边在心底轻叹，边伸手，持住他膝上横陈的剑柄】
你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从没有人敢要我为他宽衣。
【那剑锵然出鞘，银刃流水一样滑出乌金。我挽剑抵在他喉前，瞧着精铁泛光如转魄，自知这一式在幽然的薄暮里很有一些风流——但我的剑法仅限于此了，我习得无数出剑、收鞘的花架子，不过是为了徒增风流。】
【龙雀剑在我手中缓慢地向下挪移，存存挑开他的扣与襟。我并不掩饰我驭兵刃的生涩，更颇有危险的漫不经心，我毕竟予他这样厚重的垂怜。剑已到他肺腑，劈开锦绣，现出半幅胸膛，我想若能就此剖解他的肉与骨，至少能瞧清里面的肝胆——多情的肝胆是什么模样？我笑】
我的剑术差得很，你要小心了。

【我有点懊恨，眉下压着视线，看剑光在他手底浮动。而他的剑法着实不太……正如他所说，差得很。教我杀人的师父曾说过，丢了兵刃就等同丢了性命；将兵刃落在别人手里，那就是把性命落在别人手里了。我原以为这两种情况并无分别，当下恍然悟了，他是在折磨我。】
【剑身通透的很，他使剑又像写字，撇捺竖折，时而映一双眼在剑上，时而令剑上落一点月光。】
你若觉得不公平，我再为你脱便是。不过你放心，我的剑法很好。
【擅用笔的人下手总不失准头，我并不怕他会伤我，或者他伤了那也没什么。只是将性命落在别人手里的滋味不大痛快，如在砧的鱼肉任人宰割，供以取乐。我绝非温善的动物，危险是我佐餐的轶乐。将剑弹开，以不掩饰的胸襟迎他】把剑放下，过来。

【若我为侠客，或者掷剑时，能把它钉在地上，如立长渊。但我不是，故只松开手令龙雀跌落，鸣金石声。我贴近他唇齿，呵笑】
你当有些寄人篱下的自觉。
【手底似揽似推，他却并非乞欢的红袖，不肯柔顺地雌伏。几案上未燃的烛台为衣袂拂倒，滚进我目不能及的角落。夕阳已全落下，月尚不见踪影，风引罗帐，阁内残焰昏昏，我借这转逝的昏蒙玄机解他衣裈，箍他腕臂，知道他能挥手即挣脱。我不过是掾笔驭墨的文臣，他却惯于舞刀弄枪。但我猜他不会。】
【我忽然想起一桩事，即在他耳畔吐露，轻轻地】
你知道，我擅丹青，最擅长画虎——
【掌下有川壑，如江山万里，显得昨夜钗鬟娇儿横陈在绡帐里的那段雪无端俗艳。我的手在他两肩，然后扪掠肌脉，如翻山越岭，直至分开他双膝，无断顿地侵入关门。在挼色的间隙垂眼，颇觉可惜地续道】
但我还未有机会，令一只虎在我面前匍匐。

【宝剑咣当坠地，如一面镜，我低垂着头照镜，就好像看自己在一口井里。】
【烛台也跌落了，那些发光的东西被逐个吞没，总是悄无声息。博尔君的手甚合宜得破隘，他先是一举入关，待至鸿门宴前又表现的优哉游哉。我诈降在阵前，由他似擒似纵。我觉得羞愤，可羞愤之余还有痛快，我耽溺在井底的世界，甚至喜欢上这种不真实的感觉。】猛虎虽悍，也有所惧。一惧雌虎作威，二惧山雀其喙。
【仰面后靠，咧出利齿。吃痛道】我惧你，见之束手，任君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