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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文】流云坠[完结/重发/不严谨的历史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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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完前禁插!


IP属地:上海1楼2018-05-27 15:02回复
    第一章 凶玉
    阳春三月,春光烂漫。这种时节就适合郊游踏青放风筝荡秋千谈恋爱吃阳春面——
      博山炉里刚换了新的香,老板站在竖柜旁用丝绸细细地擦拭手里一个精巧的瓷杯,低头凝神的模样定格成了一张无比美好的图画。医生坐在檀木精雕的桌子旁使劲吸溜着眼前那碗阳春面……空气中飘荡着面香,混上博山炉的烟气,颇有种乌烟瘴气的味道。
    “下次不要带味道那么重的食物进来。”老板擦完了手里的梨花钧窑瓷杯,转身去开了窗。
    “诶,你很介意?”医生把脸从面碗里抬起来,挠了挠头,“那带小笼可以吗?”医生不会说他曾经想过带方便面进哑舍的来着,看老板这架势他要真敢带,他得直接被老板给轰出去。
    “不是我介意,是‘他们’介意。”老板叹了口气,“你要是非得带吃的,就去外面吃吧。”
    “诶诶?可是外面没桌子……”
    “那就端着。”
    “……”医生在心里泪流满面。他脑补了一下自己端着碗在哑舍门口吸溜阳春面的场景……有没有太惨啊?
      长信宫灯里的烛火跳动了一下,门被人推开了,“吱呀”一声齐齐吸引了两人的注意。进来的是个大男孩,身形瘦高,眉目微敛,他的左眼下有颗漂亮的泪痣,白衬衫领口用细带缠了一圈,正是一副少年翩翩的样子。
      老板的目光有一瞬的凝固。他眯了眯眼,突然来了句非常莫名其妙的话:“雅有风采。”
    “嗯?什么意思?”医生不明所以地看向老板,“怎么了吗?”
      老板笑了笑,没有回答。
      男孩看了二人一眼,却没有走过来询问,只是安静地走过一件件古物。他像是感觉到这里的古物有生命一样特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其中的魂灵。老板也任得他去看,放好了瓷杯换了一件开始擦。医生感觉现在哑舍里的气氛非常诡异,看看老板又看看男孩,不知道还说点什么,索性把头埋碗里接着吸溜阳春面。
      男孩走完了一圈。柜架上的东西看起来好像对他吸引力不大,但他似乎又表现出了对哑舍的兴趣。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犹豫着是再转一圈还是直接离开。最后男孩向前走了一步,大概是决定要离开了。
    “不多留一会么?”老板却在此时出声道。
      医生略感意外。老板难得表现出了要留人的意图啊……啧啧啧看来这个男孩的身份有点来头啊,说不定前世又是哪个受了老板恩惠的皇帝呢……妈呀这个皇帝长的还不错啊……
    “这里很有意思,但是没有哪一件能让我特别在意,所以也没有接着留的必要了吧。”男孩回头,轻声回答。
    “那不妨来看一件东西吧。”老板放下手上的东西,走向内间,“可能它会让你感兴趣的。”
      医生在心里比了个耶,看老板这个反应,他是猜的个八九不离十了。此时此刻他也开始好奇老板究竟会拿什么他没见过古物出来。
    “你是附近的大学生吗?”趁老板进去拿东西的那会,医生凑到了男孩身边问。
    “嗯。大一,从北方考过来的,还不是很熟悉杭州。……今天出来散步,觉的店面很有意思,我就进来看看。”
      说话间老板已经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只寒玉盒,医生赶紧清了桌上的阳春面腾出地方。外封的盒子确实担得起寒玉的名头,仅仅是隔了几十厘米看着,便能感觉有股寒意如雾气渐渐萦绕上心头。
    “封存在里面的东西凶戾之气太重,须得用寒玉盒镇住,才不致作乱。”老板解释道。
      凶戾之气……医生偷偷扫了一眼男孩,他这样子怎么都跟“凶戾”两字搭不上边啊?不被这股凶戾之气弄死都不错了!
      老板打开盒子,里面的物什呈现出来。黑色的丝帛中心静静的躺着一块玉佩。玉佩被做成坠子的样式,颜色青白润泽,其上有一道道暗色的痕迹相互纠缠,宛如墨色的流云。
    “玉坠天生其纹,似流云,故而名为‘流云坠’。”老板轻声说。
    “看起来还好啊,哪里凶戾了?”医生问。
    “……”老板看了一眼男孩。他被流云坠吸引住了,眼神微凝,好像在细细观察它,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流云坠上的纹路原本不是黑色的。”老板说。
    “嗯?”男孩抬头,等待老板的后文。
    “原本是比它的底色更深一点的青灰,后来被它的主人临死前身上流的脓血染了,凝下来沉成黑色。”老板说,“这是一块凶玉。本来我不应把它放出来的,但或许它与你有缘……如此,你还想要它吗?”
    “开价多少?可能光凭价格我就不一定买得起了,还谈什么要不要。”男孩笑道,“自古来吉凶或可相互转化,说真的,我不太信。”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流云坠。这块玉上似乎有一种牵引,便像是执于手中的风筝线,冥冥里牵扯着渺远的“缘”和“劫”。
      老板合上寒玉盒的盖子,“你留五百做押金,先租它几个星期。要是出事再来买下它也不迟。”
    “只五百?假的吧。”男孩疑惑。
    “信不信由你。”老板抬眼,淡淡地说。
      医生在边上忍笑忍得好辛苦。老板卖东西不看价格只看有缘,碰见真主白送都是可能的,要五百恐怕也只是意思意思做个几百年的保管费……因此被顾客怀疑是假货的事情时有发生,老板也懒得解释,索性撂了句“信不信由你”让人自个纠结去。
    “好。”男孩点头,“四个星期?”
    “可以。”老板拿出一个本子摊在男孩面前,“写一下姓名住址和联系电话。”
    “嗯。”男孩从口袋里掏出笔,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三个字——张子元。
    “……”老板怔愣了一瞬,随即轻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老板把寒玉盒推到张子元面前,“小心些待它。我说过,它是凶玉。”
    “我会的。”张子元付了钱,接过盒子。没有人知道,“缘”和“劫”的线此刻已经偷偷地缠上了他,相互纠缠而乱成一束解不开的“命”,连结了现在与一千八百年前的时空。
      张子元前脚才离开,后脚医生马上就问,“老板,他是哪个古人的转世啊?”……老板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卟呤卟呤的光。
    “不是哪个古人。”老板想了想,说,“吃你的阳春面去。”
    “你别坑我,以为我好骗呢。”医生哼了一声,“又是哪家的皇帝是吧?”
    “你以为他是谁。”老板低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桌上刚刚放过寒玉盒的地方,“雅有风采……能成天下之务者,唯司马子元是也。”
    “司马?”医生敏锐地抓到了关键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说他是皇帝,也确实没错,只不过生前未称帝而已。他的前世是晋景帝司马师,字子元……司马昭的亲哥哥。”老板缓缓道。他似乎陷入了渺远的回忆,“那一世……扶苏的转世是王弼,因而我也和一些魏晋名士有所交集。司马师与我有几面之缘,当初交给刘协的玉带钩便是他交还给我的。”
      张子元改完了论文,把笔电屏幕向下一压,搁到枕边去了。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爬下床去拿放在书桌上的寒玉盒。
      今晚z大有联谊会,他的三个室友泡学姐的泡学姐,勾搭学生会成员的勾搭学生会成员,全部出去浪了,没一个留在宿舍里。好在他们都不在,不然张子元抱着寒玉盒进来时必定免不了一番围观。他倒是不介意把流云坠拿给几个室友看的,只是这样就得被一番盘问探秘……他不太想解释流云坠的来由。
      如果在平时,今晚有联谊,张子元说不定就跟着一块去了,但他从哑舍回来后心思全在流云坠上,又怎么可能会去。他打开盒子拿出玉坠轻轻把玩,流云坠入手有绵长的温润感,反倒不像是玉,更像是什么通了灵性的活物安静地躺在他手心里撒娇。
    ——凶玉,怎么可能……
      张子元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为何在哑舍里他会被流云坠吸引住,明明相比与其它古物流云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染了血的云纹,“凶玉”的说法这种不算。但他确实是喜欢这块玉喜欢的紧,看了喜欢,越看越喜欢。他甚至已经决定不管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他都会在四个星期后跑回哑舍把它买下来。
      只是,坠上的墨色云纹,真的是因为人死前的脓血染的吗……?
      张子元用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表面,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打量起它的纹路来。
      黑色染的无比纯粹,就像是乌鸦身上的翎毛似的,不可能是脓血染的吧……
      云纹动了一下。
    “……嗯?”张子元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云纹又动了一下。
      这下他确定了……不是错觉,玉坠上的流云坚定缓慢地流转起来。血染的纹路流淌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便如超新星爆炸后逐渐形成的黑洞,要把身边的所有事物一一吸入其中。
    张子元下意识地想把流云坠扔出去——可是来不及了。黑暗铺天盖地的侵蚀了他的意识,身体一轻,便再也不知身处何地了。
    tbc


    IP属地:上海2楼2018-05-27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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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4 22:2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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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与君再世相逢日
        隐约似乎听到孩子痛哭的声音,张子元茫然了片刻,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识。
        是谁在哭?
        哭声是他没听见过的,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熟悉,让他莫名有种想去安慰那个孩子的冲动。
      “攸儿,莫哭。”
        随即他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是在安慰孩子,语声却是一转三叹……反而又添了几分悲戚。
        张子元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他是整个摔地上的,摔得浑身都疼。流云坠把他带到了一个像是书房的地方,东西陈列的规整,笔墨纸砚一样不差。看这摆设,张子元估摸着他是穿到了某个朝代……或者是某家影楼。
        是个大户人家。张子元在粗略观察完周边环境后下了初步结论。屋内摆设整齐大气,烛台阳刻镂空细致如画,绝不是普通人家用的起的。床头窗棂前被人用白绫细细地绕了,扎成绢花的样子……
        这一家刚死了人啊!
        意识到这点的张子元终于把眼前的一切联系起来了。孩子在哭逝世的亲人,男人语调里的悲戚怕也是因为这个。他想了想,猜那死的人是孩子的母亲,刚才他听到的几句对话发生在父亲和孩子之间。古时一夫多妻,这样的大户,他的主人恐怕也少不了三妻四妾……女人去世能得丈夫如此深情的惦念,在世时和男人也应是一对伉俪情深。
      “攸儿,去睡吧。守灵之事,本就不当是你做的……你要再累坏了,他不得入梦责骂我?”男人说。
      “可要是误了时候……”孩子嗫嚅道。
      “无妨。时候到了,我便让安世来叫你。”
        男人赶了孩子离开,孩子轻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张子元觉的他现在这样躲在别人家书房里不是个事……带他来的流云坠不见了,他站在这里,迟早要被发现。
        也许出去看看会有机会?
        虽然几分钟后张子元很想给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一巴掌,但他现在可打定了主意要往外走两步……
        所以人在作死的时候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脑子里进了多少水。
        书房的门虚掩着,外面是大厅——现在应该被装饰成了灵堂的样子。那个男人可能跟着孩子一块出去督促他睡觉了,那么现在灵堂里应该没有人才是。去看看死者的生平年岁,说不定他能找到一些有关于这个时空的线索——和哑舍有关,和流云坠有关,也说不定……和自己有关。
        张子元轻轻推开门,然后愣在门口不动了。他没猜错,眼前的房间确实是灵堂,房梁上缠了一圈圈白布和绢花,正中央放着一方棺椁,棺椁前是碑位,左右方分了上下摆放了千只白烛,万千烛火明灭摇曳,硬是把苍白的灵堂渲成了橙红。棺椁后跪着一个男人,一身素白,背对着张子元看不清他的容貌。
        震撼。
        张子元无法说清眼前的景象究竟是哪里触动了他,好像是灵堂中燃烧的烛火千万,好像是面棺而跪的男人,又好像都不是,只是一股没来由的疼痛一下下揪心,忍不住的有想要落泪的冲动而已。
        他是谁?
        他跪的是谁?
        我认识他吗?我不认识他吗?
      ……
        每一盏灯烛都是中元节里顺水而下的河灯,带着光亮和生者未传递完的思念,飘到死者的手中。
        似乎是感受到了张子元的目光,男人缓缓地扭过头来。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眉目中隐约可见年少时丰神俊朗的风姿,带着天真又困惑的表情,却如扑向猎物的鹰隼般,锋利地呈向张子元。
        张子元感觉自己这时关注的重点好像有点不太对……比起就这么愣着,他可能更应该自我催眠“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之类的。
      “……嗯?”于是他微微一偏头,避开男人的目光。
        内心里的张子元已经跑回几分钟前去殴打那个决定出去走走的张子元了。他做好了接下来面对各种神展开的准备,比如男人冲到他面前一拳把他撂倒在地,比如男人大喊一声来人有刺客瞬间从灵堂里冒出三千武林高手把他五花大绑扔进柴房里喂狗……
        却独独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
        男人倏地变了脸,换了一副张子元看不懂的表情。
        他轻声唤,
      “兄长。”
      “兄长。”
      “兄长。”
      ……也不怪张子元看不懂男人这样的神情。他是张子元,未曾经历过那些个沉甸甸的悲欢离合,只是从局外人的角度看,又怎么可能懂的男人一声声“兄长”里的分量。就像是装在玻璃瓶里的水,他只看得见瓶中水清澈透明,却无法感知里面的水究竟是烫是凉,是几近沸腾还是冰冷刺骨。
      “兄长。”男人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轻声说,“父亲过世之时吾二人曾于房中候七日,然未曾得以见之回溯人世。子上原以为兄长亦不会回来了,哪想得……”
        男人匆忙爬起来,似乎因为跪得太久腿脚僵硬而趔趄了一下。他走过来,试图触碰张子元。张子元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伸手想要阻挡——
        男人的手却直直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没受到一丝阻碍。
        男人怔住了,几秒钟后才释然地笑了笑,带着点低落和无奈,“果然啊……罢了。”他抬起头,定定地盯着张子元,“得以再见兄长一面,子上已无憾了。”
        不知为什么张子元突然很想摸摸男人的头……就如一个兄长对弟弟做的那样,尽管他的年龄要比男人小很多,他也不是男人的兄长。
      “你认错人了。”张子元说。
      “嗯?”男人后退几步,表情愈加困惑,“兄长……不,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我还想知道在你眼里我变成了何人……张子元在心里吐槽。眼前的情况显然已经成了超出他认知的展开,他猜他现在根本不是以物质的形式存在世界上的……他现就是一等离子体,翻译成人话就是一幽灵啊!
        接受了十九年唯物主义教育被培养成了社会主义的接班人的张子元觉的是时候修正一下自己的三观了。
      “我叫张子元。”他对男人说,“我是不是长了一张和你兄长相似的脸,让你误会了什么?”
        男人却笑,“子元?子元……吾当将其告之,吾兄长之字亦为‘子元’。你又姓张——吾与兄长的生母,其姓亦为张。你当真觉此二者与你的名姓间无那半点一星关系么?吾是不信的。”男人眼里激烈的情感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温柔,“以往吾不曾信那些婢女下臣谈及的神鬼之事,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胡言乱语……兄长的转世,你是也不是?”
        我又不知道你哥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你哥的转世啊?张子元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估计自己现在是个一脸懵逼的表情,男人在他面前笑了出来,“你这模样倒是有趣的紧,方才初见是乍一眼还当是吾年青时的兄长。只是自浮华案后,他便鲜少露出这般表情了,纵然是我——也没比旁人多见得几次。”
      “……”张子元想了想,“敢问……你的兄长是谁?”
      “看你这身装束,想必是一后世溯洄过往年岁的人罢?”男人默默地说,“司马师,司马子元,舞阳忠武候,听说过没?”
      “没有。”张子元摇头。对于男人迄今陈述的一切,他是持怀疑态度的。且不说作为一个读建筑的工科男,他根本没听说过“司马师”这个名字,就算听了有点耳熟,大概也是受了司马相如司马迁司马昭司马光这一群被收录进语文书的姓司马的名人影响。
        而男人的说辞里存在无比致命的一点——前世他们既然是兄弟,那么在转世投胎后,这一层牵绊应该也不会消失才是。
        可张子元是独生子女。
        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到大一人独占父母的关心宠爱——同时承担起双倍的、甚至三倍的希冀与责任。
        感谢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
        虽说如此,男人的猜想分析倒也不都是空穴来风。张子元想他应该去百度一下这个人,然后去找哑舍的老板问个究竟——前提是他还能回的去。
        自己出现他人的灵堂里本身就是件不太礼貌的事……就算流云坠要他来找前世,也不用挑这种刚死了人的时候吧?
        想到这里张子元忍不住皱了眉,却有一双手突兀地覆上他的眼睛,尽管这双手完全无法触碰张子元。他看不见男人是何神色,只是听到他说:“你发起愁的样子与吾兄长真真是……像极了,教人忍不住想把那皱起的眉眼揉平了。”
      ……啊。
        张子元愣了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从男人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毕竟这个男人啊……再也没有机会去揉平谁的眉眼了。
      “兄长的左眼下是有一颗泪痣的。”男人握手为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张子元左眼下方,“你亦有,而且,一式一样。”他收了手,低低地笑起来,“吾见不得兄长的魂魄,却见到了兄长的转世,这也许便是天意吧。兄长在下一世、下下世也过的不错。……如此,吾便再也没什么可担忧挂念的了。”
        男人虽然是笑着的,眼中却有一片片的悲伤遏止不住的溢出来,停留在空中凝成水珠,掉落。张子元显然是被他吓到了,整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他急促地想说点什么,结果却说出这么一句,“你不用这么难过的。……这么哭了,像什么样。”
      “兄长教训的是。”男人抹了把脸,转过身半对着他。
        张子元不动声色地橫跨了一步,稍稍远离了男人。他被那句“兄长教训的是”给惊到了。他想男人是悲伤过度入戏太深,在某个瞬间恍惚着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他兄长的影子,错认了。
      “我和你已经故去的兄长不是同一个人。”张子元犹豫了一下,轻声说。
      “……”男人转头,深深地看着他,“抱歉,是吾冒昧了。……你与兄长是何差别,吾还是分的清的,只是方才……”
        方才身处大悲之中,情难自禁罢了。
      “你要在这里守到天明吗?”张子元回身阖上了门,在灵堂里走了几步,“我听到刚才你赶你儿子去睡觉了。”
      “攸儿不是……呃,那么讲也没错。”男人少见地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却也很快被他掩饰了去,“是。明日寅时出殡。……吾当在此处守吾兄长的最后一程。你这般前来,本倒是可以见得除吾之外更多兄长的亲眷的。”
      “那为什么没见到呢?”张子元问。他倒是挺好奇司马师身边除了这个弟弟都会是些什么人。
      “大嫂在接闻兄长之死讯时便哭昏过去,醒来时又哭……她见到兄长的灵柩,怕是更要伤情。吾怕她因此哭坏了身体又有个三长两短的,第三日后便不许她来了。兄长与吾之下尚有一弟一妹,然南阳顾着婆家昨日便不得不回去了,子良的疯病因了兄长的死又犯了……其余弟兄与吾、与兄长非同母所出,心里都是不愿花那时间来守的,吾便也不想勉强他们前来。攸儿方才被遣了去睡,正好避了你到的时候。”男人拉了个蒲团坐到灵柩边,话是对着张子元说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灵柩上。
      “你们兄弟的关系真好。”张子元轻声说,“你兄长他也应该很欣赏你吧?”
      “兄长与吾自有那份情谊在,关系又如何会差。然……欣赏二字倒是一点也无。兄长在世时常常骂我,不肯努力用功,又时常勉励吾认真些。只是以后恐怕再也无人会这般斥责吾了,也便只好自己勉励自己。”
      “有兄长盯着学啊。”张子元忍不住笑了一声,“……那时你很厌烦你的兄长吧?”
      “不敢不敢。”男人也笑了,“父上忙于公事,从小到大反而是兄长管我管的更多些。他不过长我三岁,却总让人觉的他长了我十三岁。方才吾提及,吾兄长年青时与你现在的模样十分相似,稳重亦不失风流俊秀。年少时吾总以为兄长应永远是这般模样的……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张子元下意识地问。
      “想知道?”
      ……你都这么说出来了我能不想知道吗。张子元在心里默默地说。他向男人点点头。
        男人轻轻抚摩着棺椁,“兄长怕是不大愿吾再向外人提起这般事的,只是你算不得外人,吾又怕你再经历一回兄长曾受过的苦痛,讲与你算作警戒吧。时候尚早,又不知你何事回去,我便慢慢说与你听。”
        张子元从灵堂上挑了一支蜡烛拿下来,走到男人身边坐下。他碰不到活人,但还是可以碰到死物的。
      “你说,我听着。”
      tbc


      IP属地:上海3楼2018-05-27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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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送葬
          张子元是被鸽子叫吵醒的。
          他楼下宿舍有个日本留学生,偷偷在宿舍里养了几十只鸽子。这群鸽子跟它们主人一样不太安分,有时候会在半夜咕咕咕叫起来。张子元一向睡的浅,常常大半夜被吵起来。室友一个个睡得跟猪一样,留他一个缩在被窝里边听鸽子叫边玩手机。
          和张子元同系的好友不止一次感慨他真乃神人也——成绩好长的好字写的好打篮球打得好,妈的连游戏都打的比他好,整个一别人家的孩子,还浑身没黑点的那种。打游戏打的比他好倒还真不是张子元的本意,他在大学之前是不碰电子游戏的……全是大学里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里练出来的。
        ……睡着了?
          他摁了一下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好尴尬的时候……接着睡嫌睡不熟,起来做事似乎又太早。三个半小时后有堂高数,自己大概是……听不进去了。宿舍里空空荡荡只他一个,笔电的指示灯在床边亮着微光。他的几个室友在昨晚的联谊上玩过了门禁的时间,索性就不回来了。
          凌晨起床时特别容易头疼,张子元放任自己的意识和疼痛一块搅了一会,慢慢地清醒过来。他睡得稍微有点不舒服,身下好像压着个硬硬的东西硌的慌……
          流云坠!
          张子元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赶紧把它从被窝里掏出来。霎时间铺天盖地的记忆一齐涌入脑海,昨晚……昨晚他被流云坠带去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
          他可以肯定那绝非梦境——梦境是人类现实世界的反射,张子元十几年,从来没有哪件事能反射出这样的梦来的——更何况,他的身上还残留着男人衣物上的草灰香。男人把故事讲到最后时,张子元终于熬不住困意,头一歪靠着灵柩睡着了。隐约里有一层温暖覆上身体,他朦朦胧胧地睁眼看了一眼,只见到披在身上的外衣——最开始是披在男人身上的。男人还坐在他旁边,见他醒了便伸手掖了掖衣角,好让张子元披得暖和些。
        “有人来的时候我叫你便是了。”男人说,“睡吧。”
        ……然后一觉醒来他就回来了。
          在搞清楚状况后,张子元惊讶地发现自己第一反应是去想那个男人——发现自己不见后,他会担心么?
          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男人一直对张子元说他的兄长如何如何,却一句没提他自己是谁。——看他举止间的气度,恐怕也是个在历史中曾叱咤风云的人物。只是对男人而言,他的兄长如何,要比他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地位重要多了,因而也就一句没对张子元说起。
          张子元摸过手机,划屏解锁点开百度——他记得男人告诉他,灵柩里的人是他的兄长司马师——
        “……”
          这只手机差点被张子元从上铺扔了下来。
          他在几个小时前见到的人是司马昭啊!!!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那个司马昭啊!!!
          说好的老谋深算说好的阴险狡诈呢?我不知道司马昭是个这么温柔的人啊?!
          张子元捂脸。他真的该修复一下自己的世界观了。
          司马昭。
          自己的前世居然和这样的人搭上关系。
          史书里冷冰冰的文字详尽地描述了他们的功绩他们的过错,他们的杀伐果断抑或悲悯天下,却提不得他们一丝一毫的喜怒悲欢。他见到的司马昭不是书里那个单薄平面的司马昭——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司马昭。
          张子元想起司马昭为他讲司马师的浮华案,讲到激动时的神态。
        “明帝喜好奢华,却独独见不得兄长、太初等谈他奢华——不过是虚寻个名头断了兄长他们的仕途,好让他们闭嘴罢了。”司马昭一拍地面,脸上露出了几丝狠戾,却又马上把这几分狠戾收了去,低头轻叹,“……若非这一出太和浮华,兄长又怎会多那半生坎坷。”
          四更天刚过。
          司马昭拿竹条沾了火,把灵堂里熄了的灯烛一盏盏重新点起来。
          后半夜仍是他一人守灵。
          他是看着张子元离开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靠着棺椁睡着的男孩身体开始逐渐透明,连着他的眉、他的眼,他身上和兄长相似的唯一一点地方一并模糊了去,最后消失不见。
        ——毕竟不是这里的人,时间到了,总是要回去的。
          兄长的来世竟是这般模样!
          司马昭笑,若是真得来世一说,他倒是有些好奇自己来世的样子,是否还有少年意气,是否鲜衣怒马再于人间走那一遭,是否……
          仍陪在兄长身边。
          司马昭和司马师的缘,此生是已到此为止了——可张子元的出现带来了一个契机,让他忍不住地去期待另一份不属于他的人生。
          前两问答案如何司马昭不知道,但第三问的答案,他心里已经有了数——恐怕是没有的。转世前后样貌不会改变,若张子元身边真有这样一个人,绝不会在见到他是展露出如此茫然无措的模样。
          司马昭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挪开了一些。要是有其它人在场,他是不敢这样做的——尽管有草药蓄着,尸身只要和空气接触便会加速腐化。五更就要出殡,棺材封入陵墓后就是想见也见不着。
          且当是满足自己的一点点私心,最后看一眼少一眼了。
        “兄长。”司马昭轻声说,“昔日情好欢甚时,子上诓你说,来世必也要再为兄弟,就算做不得也要让子上伴于身侧。彼时你笑言此生相伴已是不易,又何谓得来世!末了终归允了我的胡搅蛮缠,许了来生缘——可如今看来,却是兄长你一语成谶。来生兄长身侧并无子上相伴,子上亦不知身在何方……”
        “吾二人啊,都食言了……谁也怪不了谁。”
          指尖触及死者的身躯,温柔地划过司马师冰冷的脸颊,拢起一缕耳际的碎发再放下,流连在他的眉眼上细细描临,最后停留在他的左眼上。
          没有眼球,空空荡荡的。
          他不敢想象司马师在生命的最后几日里遭受的是怎么样的折磨。另一方面讲,司马师也是不愿他知道的。临终前司马师特地交代了身边的亲卫晚半个时辰再去送丧报,摆明了就是故意不要司马昭来见他最后一面。骄傲执拗如司马师,如何能允许自己这般破碎不堪的模样置于司马昭前呢?
          司马师的颈边静静地卧着一小块黑色的玉,这是在收拾司马师的遗物时挑了他生前喜爱的东西放了进去陪葬的。司马昭认得这块玉,做成坠子的模样名曰“流云坠”——是司马师及冠之年他赠予兄长的及冠礼。此后二十多年里这块玉随着司马师几乎从未离身,直到被一同放入棺椁里。
        “从小到大,子上未经兄长允许便拿走的物件数不清有多少,却也不见兄长哪次因此真的生过气。现下我把流云坠拿了回去,权做个念想……想必兄长也是不会生气的。”司马昭说。他小心翼翼地从司马师身边勾了流云坠走,放在手心里抚摩着。
          流云坠跟了司马师多年,其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些司马师身上的灵气。司马昭把它带在身边,玉上的灵气就会陪着他,就好像……
          好像司马师从未远离一般。
          这一日洛阳的清晨被一层雾气笼罩,迷迷蒙蒙地见不得真。出殡的仪仗最前方点了爆竹,驱除路途上的魑魅魍魉。无论棺材里的人生前是怎样翻云覆雨,行至终途都化为黄沙烟尘,好似那被点燃的白绢化为一缕青烟在空中消逝,徒留了几页史书记了他的生平功过留予后人评说。
          爱看热闹的小孩子拽了拽妇人的衣襟,问这是怎么了呀。
          妇人眯着眼看着出殡的队伍渐渐远去,说,有人死了。
          有谁死了呀?
          大将军死了。
          哦,大将军死了。大将军是谁呀?
          妇人被孩子问得有些不耐烦了,索性拖了孩子回去。大将军是司马太尉的长子,眼睛上长了个瘤,你要是不听话啊,大将军的鬼魂会过来把你抓走的啊!
        ……
          市井闲谈早已与死者无关,也飘不到生者的耳朵里。管丧仪的老人敲着小锣和鼓,唱着送葬的歌。他们发声含糊,司马昭皱着眉想听清他们到底唱的是些什么,却愣是一个字没听清。
        “入棺!”司礼的官员朗声喊到。
          司马昭松了手,把兄长的棺椁交到了几个下人的手里。陵墓是一早就挖好了的,它将是司马师永远沉睡的地方。流云坠放在袋子里,司马昭把它摸了出来,攥在手心里。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灵堂里的千万灯火,那个误落入这个时代的,司马师的转世。
          他鼻子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兄长——大胆些!”
          大胆些地走奈何,大胆着地过忘川,大胆些地喝了那碗孟婆汤,黄泉里有十里火红的彼岸花,领着你走上来世的道路。
        “兄长,大胆些!”
          子上已经见过了,兄长的来世必然有一世安康。
          司马昭突然听清了老人们唱的都是什么,他还听见了羊微瑜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有乌鸦的悲鸣,还有风声。
        “一拜拜得安康命,来生求的平安世那……”
        “五拜拜得富贵命,来生求的金银財那……”
        “七拜拜得和气命,来生求的家团圆那……”
        死生亦大事。
        tbc


        IP属地:上海4楼2018-05-27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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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一个故事
          天青灰,落雨寂寂。
            老板站在哑舍门口的屋檐下,微眯着眼看那天色。上午本还是晴空万里,中午不知怎么的下起了雷雨,然后又小下去了。
            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街上是不会有太多行人的。
            街角处却出现了一把伞,伞面是水墨山河。老板一惊,以为是胡亥——扶苏从来只用素伞,胡亥却喜欢伞上绘有各式各样的图纹,其中最爱水墨。至于医生嘛——抓到什么伞用什么伞,老板在他手上看到过烂大街的格子伞粉蓝色的少女伞甚至还有把剑网三的弹幕伞。
            很快他就意识到是自己误判了。迎着一笼烟雨走来的不是别人,是张子元。
          “你果然提前来了。”老板说。
          “老板猜到了?”张子元收了伞,向外甩了甩伞面上的水。
          “是,只不过没想到你会提前这么多,第二天就来了。”老板侧身推开哑舍的门,“进去坐坐?外面风大。”
          “不了。”张子元摇摇头,看了眼表,“我应该没这个时间——就过来问你一件事,问完就走。”
            他今天好不容易挤出半个小时从z大狂奔到哑舍来找老板问个明白。来回路程二十五分钟,这意味着张子元只能在哑舍待……五分钟。
          “你说。”老板说。
          “流云坠的来历。——我是说,它和司马师司马昭的关系。”
            老板笑了笑,“我以为你来找我是因为你已经经历了它带给你的厄运,没想到,你倒是先见到了它的主人。”
          “你是什么人?”张子元下意识地问。他想老板肯定知道什么,说不定跟他一样回到过历史几次……说不定也见过司马昭!
          ……见过司马昭是真的,但穿回过历史几次什么的就纯属张子元脑补过度了。
          “嘘。”老板将手指抵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当问的,不要问。就算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故弄玄虚!张子元在心里愤愤地说。
          “你要听便听,不听就罢了。——至于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自己判断,不要多问。”老板说。
            太和二年。洛阳。
            走入东市,向前走个百步,左拐再走个百步便能看见几个伙计在一家店前进进出出。店前搁着一辆车,里面怕是装了不少货物——新店开张啊!
            司马昭发誓,此番跑出来,只是单纯因为突然想吃东市包子铺里的包子,才没有在路过这家店的时候……被不小心吸引了目光。
            这家店名叫——哑舍。
            站在屋檐下垂手而立的男人,就是哑舍的老板吧?司马昭眯着眼,认认真真地把男人给打量了个遍。衣服倒是不错,长裾宽袖,倒是有些秦时汉风的贵气,要让何平叔夏侯太初他们见着了,这洛阳可要来上一阵仿古衣着的潮流了。
            只是这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百姓呀?蜀地的那帮子人最近又不安分了,他莫不是从益州北部逃难来的士族……
            仿佛感受到了司马昭的目光,男人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冷淡。司马昭这才意识到自己肆无忌惮地视奸人家的举动是有多不礼貌。他挠挠头,倒也不慌,抱着手里的一笼包子走上去。
          “方才路过此处,觉的您的身姿颇像家兄,忍不住多望了几眼,多有冒犯,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司马昭笑道。他没瞎说,老板刚才的那一眼确实让他想起了司马师——去年冬天下雪的时候,司马师在庭院里折下一支梅花,那般清冷挺拔的姿态,确实有那么几分和老板相似。区别是,这老板清淡疏离的一丝人气也无,司马师还是有的。
            谁知道老板根本没在意司马昭怎么视奸他的,他只看了司马昭一眼就又收回了目光,“阁下可是抚军大将军司马懿的次子?”
            **,这就掉马了?司马昭懵逼。
            人言司马懿家二公子司马昭生性顽劣,比不得长子司马师稳重大气,事实也……就是如此。司马师在读书练武的时候,司马昭在外面玩;司马师在和一干好友纵论天下的时候,司马昭在外面玩;司马师在帮司马昭掩饰去向的时候,司马昭在外面玩;等到事情被司马懿发现的时候,司马昭……司马昭不玩了,主犯司马昭从犯司马师跪在司马懿的书房里抄《战国策》。
            心疼司马师。
            作为一个不好好读书成天偷偷跑出去玩的老油条,司马昭自信洛阳城里几乎无人可认得他的扮相——可他也不想想,站在他前面的是个快五百岁的老妖怪,眼光何等毒辣,戳穿司马昭简直分分钟的事。
          “你不会是……父亲友人之子吧?”司马昭表示他受到了惊吓,“算我失礼!今日之事,你可千万别与外人说起啊!”
          “那么怕你父亲?”老板那张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属于人的、揶揄的笑意,“某人不过随口一猜罢了,谁想竟是真的。”
          ……原来不认识啊,吓我一跳。
           


          IP属地:上海5楼2018-05-27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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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舒了口气,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这个老板……也没有那么难说话嘛,“你这‘哑舍’里卖的都是些什么?”
            “一些过气的旧物罢了。”
            “哦?——”司马昭拉长了语调,脸上露出几分狡黠,“我看未必。你这店的打扮可不像旧货铺子,分明就是个古董店。家道虽因战乱而中落,但到底还是存过几件好东西的吧?……”
              老板一愣,随即明白司马昭是误判了他的身份,索性也就让他那么误会下去。
            “小聪明。”老板笑了笑,说。
            “可以允得我进去看看么?”司马昭问。
            “不能。”老板这不能两字说的一点都没诚意,教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来呛司马昭一下的,“首日,暂不迎客。”
            “你都清楚我是谁了,还不让我进去?”司马昭假意要往里闯,假装自己是洛阳城中的纨绔子弟。他倒是要看看,这老板嘴上说不让他进去,他若闯入,会不会真被老板拿了扫帚打出去?
              老板无奈地摇摇头,也确实没拦他,跟着司马昭走进了哑舍,“在里头走动时小心些,莫要扰了这些旧物。”
            “你这里面没标价,东西怎么卖呢?”司马昭粗粗地望了一眼,扭头问老板。
            “随性而定。”老板说,“无缘千金难求,有缘分文不取。”
            “这倒有趣。”司马昭哦了一声,“那你看我,是和你卖的旧物有缘还是无缘呢?”
            “不见得有缘。”老板说。
              司马昭在屋里转了几圈,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声音听起来很耳熟,很像家里那匹黑马的足音……?!
              不好,要完。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出所料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吁——”音色清淡,却含着气韵。司马昭一僵,竟是下意识地想拔腿就跑。
              司马师的声音。
            ——救命啊哥哥来抓人啦!!
              司马懿忙于军务,这几日都是不着家的,临走前嘱咐了好几遍司马师好好看着司马昭,别让司马昭再出去惹事生非再给他忙上添乱了。司马师也是一反平日的纵容,半月来看紧了司马昭,任凭他怎么撒娇耍赖就是不松口。一个时辰前,司马昭好不容易逮着了司马师午睡的空档翻了墙根跑出来。
              他原掐好时间,在外逛个一圈买份包子,可以赶在司马师睡醒前回来。谁知包子铺旁有这家哑舍迁进,司马昭好奇心一起,站在那儿多看了会功夫……把掐时间跑回家这码事彻底扔在脑后了。
            ……失策了。司马昭捂脸。
              司马师对弟弟的性格喜好从来都是了如指掌,他出来逮司马昭,那就是猎人逮兔子,抓着长耳朵一逮一个准。
            ……阿昭跑出来,一定会去东市的包子铺,不如先去那里问问;阿昭玩心重,新铺开张时定会去里头荡个一圈——
              太好猜了,连罗列可能性分类讨论一二三四五六七都免了。
            “老板——”
            “何事?”
              司马昭想问老板哑舍里有没有茅厕,若是有他还可以去里面躲个一时半刻然后再翻窗逃出去……
              但他没问出口的机会了。
              司马师走了进来。他单手扶着木门,唇角抿着,目光凛然,并不是什么和颜悦色的神情,而是——
              山雨欲来前。
              司马家的大公子方及弱冠之年,身上便有了这般高傲而强势的气势,二十年后他那个强废齐王曹芳,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形象由此也能可见一斑。
              老板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他猜出了司马师的身份,却也不打算正面去触司马师的霉头——人家的来者不善是看得见的,他还要在洛阳城里等扶苏的下一任转世,可没想过要得罪谁,早早地被卷铺盖走人。
              眼前的状况,看着倒是有趣。老板勾了勾嘴角,想。
              家庭伦理剧现场直播啊当然不看白不看。
            “可让我一番好找。”司马师说。
            “兄长!我……昭知错了!我们,呃,我们回去?”司马昭说。
              司马师哼了一声,“我看你这样子,怕是还想在这里买些东西。要是不能遂你的愿,恐怕回去了还惦着念着,想着下一次又要怎样跑出来——你接着挑,且当这里没***师这个人。”
            “我没什么可挑的……”司马昭小声说。
            “慢慢找,不着急。”司马师说。
              司马昭吓得快跪了。他确定肯定司马师就是在说反话敲打他!
              司马昭知道怎么回应兄长的关心,怎么体谅兄长的无奈,怎么应对兄长的愤怒,却独独不知道当兄长说反话的时候……他该做什么。
              说反话的司马师,生气的同时却还没丢掉清醒的头脑,战斗力一百,危险系数最高级。
            “……好。”司马昭深吸一口气,扭头慢慢找起来。自己作的死被哥哥抓包了,那就真的只能……跪着也要作完了。
              如芒在背。
              比起自己,司马昭觉的这一屋子的旧物古董和司马师更配一些。司马师是略懂赏玩古物的,司马昭则是把古物当玩物,买回家后新鲜感一过也就不知道被他搁哪儿了。他虽然不太识货,哑舍里的东西是珍品倒是看的出来的,想到自己搞不好要糟蹋一件好东西,司马昭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所以说,兄长你这是何必呢。司马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倒不如找件能衬司马师的,在半月后的及冠礼上送予他才好吧?
              目的明确,司马昭很快找到了他想要的。柜上有一小块青白的玉,要是做成坠子挂上流苏系在司马师的腰上——才子美玉,相得益彰。
              玉色白的透彻,隐约能见到里面青灰的纹路缠卷,恰似天空里云卷云舒。司马昭刚扭头想问这块玉的价格,老板却已表了态,“这玉不卖。”
            ——“无缘千金难求,有缘分文不取。”
              司马昭想到老板刚说的话,心下了然。这老板比于常人确实显得古怪些,但倒也不是太难说话的人。商人以利为先,有缘无缘的说辞或许是个幌子,他说不卖,那大概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在里面……自己还是遵守他的规矩比较好。
            “不卖啊……那就算了。”司马昭耸耸肩,转身走出去,“走吧,兄长。”
              却有金戈之声簌地响起!
            “摆了东西却不卖,你是故意地想吾二人难堪?”司马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老板身旁,身上佩剑出鞘半寸,竟是竖在了老板的那一截脖颈上,“司马家想要获取掠夺之物,除了天命,倒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有时候司马昭总觉得自家哥哥要比自己更像个纨绔子弟……比如这种场合。自己从到大,大错没犯小错不断,低头服软是常有的事,从来不上纲上线地计较,超好商量——可司马师不一样。
              他的才华和他的骄纵是并行而生的。
              司马师刚说的那句话版权属于父亲司马师,司马昭对这句话的印象也很深刻。司马昭不太记得清这句话是司马懿在什么场合下说的了,原话是“司马家想要获取掠夺之物,倒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除了天命。”语序变了一下,大概是魏文帝殡天的前几日,司马懿对着他兄弟二人感叹的。
              老板的反应比司马昭想象中要冷静多了,换作普通百姓,此时此刻说不准已趴在地上下跪认错。老板只是把头从刀刃边微微偏开了些许,手夹刀锋把它推开了点,“无缘之人即便让他买了,恐怕也只能让流云玉做个观赏的玩意儿,那叫暴殄天物。何况……”
            “哦?你的意思是,愚弟与这玉无缘咯?”司马师打断他。
            “正是。”
            “那好,既然他与这玉无缘,你看我与这玉是有缘还是无缘。”
            “这……”老板的神情显得有些纠结,漂亮的眉微微蹙起。末了他叹一声,“罢了……你是个有缘人,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愚弟卖不得,你便将玉卖给我便是。”
            ……搞得你不会把玉反手送给司马昭一样!!!
            “多少钱?”司马师收了剑,走到司马昭边上接过那块玉。
            “二十贯。”老板说,“此玉名‘流云’,好好待它。”
              老板苦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擦过脖颈。还好司马师只是想威慑他,并没有伤人之意,他想。
            ……否则那道砍头疤旁边,又要再填一道伤了。
            “后来呢?”张子元问。
            “拿了流云坠走了,我怎么知道后来他们怎么样了。你若还有机会再见它的主人,亲口去问他就是。”老板想了想,又说,“刚才讲的故事,是经了诸多先辈之口传下来的,时间过了那么久,想必里面也有不少失实之处。”
            “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对吧?我知道了。”张子元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有其它什么事我再来问你。”
              雨还没停,甚至又有下大的趋势。张子元向老板点了点头,撑开伞又走到雨中。老板转身想回哑舍,却突然又想起什么,脚步倏止。
            “等一等!”他向那幅水墨山河远去的方向喊。
              张子元没有听见。雨声掩盖了一切。
            ……糟了。
              司马师买走流云坠的时候,打断了老板的几次“可是”,因而他没机会解释流云坠上的一个秘密。这一次,老板也没来得及在张子元离开前想起这个秘密……也就再一次重蹈覆辙,又失去了解释流云坠身上秘密的机会。
              流云坠被他叫做“凶玉”不是没有道理的。
            流云坠身上带着的,是一个阴暗的、给司马师和司马昭带来了永无止境坎坷凶险的秘密。
            tbc


            IP属地:上海6楼2018-05-27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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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杂物堆
                张子元走进内室。内室的陈列与外面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里面的生活化气息更重一点,硬要打比方就是外面像办公室,里面像家里藏了很多小说漫画那样的书房。
              书架上乱七八糟地搁了很多书,部分是竹简,部分已经由纸张装帧。整个内室布局鲜明:中间看书的桌台、蒲团,左边放竹简的书架,右边放纸张的书架,以及……后方竹简纸张还有别的乱七八糟混进去的杂物堆。
                不,比起说这是杂物堆不如说是垃圾堆更贴切一点。因为实在是……太乱了,张子元想。
                他粗略地翻了翻司马昭摆放整齐的书架上的书,倒是看见了《庄子》《九歌》之类影响深远,对一千八百年后的他来说属于必读书目里的书籍。
              “来这里看《庄子》……就没意思了吧。”张子元自言自语。
              ……不过,对于当时那个独尊儒术的时代背景,《庄子》也算是闲书了。
                如果要窥伺一个人的内在,最好的办法是撕裂被打理地整整齐齐的外表,去触摸他尚未来得及的粉饰的内在。同样的,如果要探寻一个房间里的秘密,最好的办法是避开整洁清晰的部分,直接去搜寻藏在一片混乱里的某样东西——
                想到这里,张子元放弃了左右两边整洁的书架,径直走向后方的那个……垃圾堆。他随手捡起一张画卷,将它缓慢展开,却在展开到一半时停了手。
                他愣在了那里。
                呆滞的状态在张子元身上大约保持了四五分钟,他才缓过神来。
                画卷里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惊心动魄到足以在张子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
                他默默地将这张画卷完全展开。
                画卷上描摹了一个男人正倚窗看书的模样。窗外有几支桃花横斜,几片花瓣粘在男人肩头。男人则似乎注意到了有什么人正在几尺外画他,那一刻他眼神微抬,嘴角含笑的侧脸被画师全然捕捉了去,烙印在纸上。
                而男人的这张脸——分明就是张子元的脸!
                等等。稍微冷静一点下来后,张子元搞清楚了其中原因。这幅画卷看起来有些年头,估计成画于十几二十几年前。画上画的人发尾微长,一身古着,腰上系了玉坠,显然不可能是张子元。
                司马师。
                画卷上的人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司马昭已故的兄长,司马师。
                为什么司马昭的内室里会存有司马师的画像?
                为什么司马师的画像会被扔在后面的垃圾堆里?
                为什么史书上这样狠厉阴鸷的司马师,会有这样温和闲适的神色?
              ……
                无解。
                无解。
                无解。
                全部无解。
                一瞬间出现在张子元脑海中无数个疑问,他却实在想不出其中因果。照道理来说,在兄长去世后立即把他的画像扔到了垃圾堆里应是兄弟不睦的表现,然而既然兄弟不睦,为何司马昭还在内室里放存了司马师的画像?
                张子元突然想起了一些历史阴谋论,不由得一阵颤栗。
                假如司马昭只是装出谦卑敬仰的模样令司马师放下防备,而在时机恰当时又恰到好处地为司马师的死推波助澜,最后成功夺权的话,这几个问题就有回答了。
                因为要装出谦卑敬仰的模样,所以司马昭将司马师的画像放进自己的内室里;因为司马师相信了司马昭的伪装的表象,所以画中的司马师露出了毫不设防的神情;因为夺权成功后司马昭就无需再做伪装,所以在司马师还尸骨未寒时,司马昭就把他的画像扔进了杂物堆。
              ……不,不对。
                如果司马昭真的是这样的一个人的话,早在上一次张子元被流云坠带进这个时空然后撞上司马昭的时候,司马昭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在司马昭的世界里,“司马师”这个人已经死了,虽然司马家确实多出影帝,这种情景下司马昭下意识地反应不可能骗人。
              ……更矛盾了。
                问题和例证环环相扣,最后变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
                张子元选择放弃。他摇了摇头假装脑子里的问题从来没出现过,随后将注意力继续集中在杂物堆上。
                他收好了这张画卷,在杂物堆里翻出一些别的来看。
                里面最多的是书信,然后是画卷,然后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物件。物件的种类很杂,小至紫色的流苏坠子,大一点的有青铜烤制的小面具,穿上木针点缀的冠帽,更大的有做工精致的刺剑,水青色的披风……
                真的是垃圾堆诶。张子元咋舌。
                刚才的拆画卷经历给张子元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再也不敢去拆其它画卷。他想去看看垃圾堆里的书信内容,末了却收回了手——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来看,偷看别人的东西都是不礼貌的行为。
              “在看什么?”司马昭问。
                张子元本来刚打算站起来,司马昭此声一出吓得毫无防备的张子元差点摔垃圾堆里了。他舒了一口气,收起了这种仿佛做坏事被抓包的局促感(其实本质上也就是这么回事),缓缓起身,转过去,“怎么了?”
              “没怎么。”司马昭耸耸肩,“看过那里的东西了?”
                他这句话什么意思……是准备杀人灭口了吗……一串弹幕从张子元心中飞快闪过。这个情况下他实在轻松不起来,于是张子元只能微微蹙眉,“嗯。”
              “你这神情弄的仿若我像是在内室里放了什么不可告人之物,那么紧张。”司马昭笑道。
                于是张子元的紧张瞬间变成了懵逼,他只是蹙起眉而已,司马昭是怎么看出他在紧张的?
              “你如何看得出……”
              “要吾看不出,就白白地在兄长身边待了那么久的年岁了。”司马昭说,他的声音轻的仿佛喟叹,“你倒是真的像兄长年轻的时候。……不对,也是不像的。”
                到底像还是不像你倒是给个准的啊?张子元在心里面无表情地吐槽。
              “形像,神不像。”司马昭补充。
              “你公文批完了?”张子元问。
              “批完了才来找你的。”司马昭说,“略有忧心你,是否被那里的东西吓到了。”
              “……有点。”
              “猜出什么了?”司马昭饶有兴趣地问。
                张子元组织了一会措辞后才小心地开口,“你对你兄长,到底是怎么看的?”
              “你觉得呢?吾倒想弄个清楚,你是如何想的。”司马昭并不想正面作答,并向张子元投掷了一个反问,“随便说,说不定你就讲对了。”
              “乱说的话,我会被灭口吗?”张子元问。
              “……怎么会!”司马昭笑了出来,“且不说吾怎会对兄长的转世动手,再者,你既是从另一世而来之客,干嘛要为难你。”闲的没事干吗。
              “好。”张子元点点头,开始缓缓讲述起来,“我猜……我猜你兄弟二人间,并不如史书里所记载的那样兄友弟恭。”
              “所以?”
              “你对你兄长装出谦卑恭谨的模样,实际上并非如此。事实上,对司马师,你是嫉恨的,羡慕他把持的权力……诶?”
                张子元说了一半,司马昭那边却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笑,等他笑的差不多了,才问张子元,“你你你……咳,你是如何得出这般结论的?”声音里满含笑意。
              “不对吗?”张子元愣。
              “离谱了。”司马昭说。
              “那,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张子元问。
                司马昭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只需知道,咳,不是你所想的那般就是。”
                真相如何……我不敢告知你啊,兄长的转世。司马昭想。
                张子元张了张嘴,他还想问点别的,比如真相如何的更深一步追问,比如垃圾堆里的画像,书信,还有里面乱七八糟的物件——但是司马昭把话题转移了。
              “牙还疼么。”司马昭问。
              “现在不疼。”张子元说。
              “那就好。今夜我事情或许会有些多,又不知你这回何时会回去,怕顾不上你。要是过会疼起来了,就自己泡一碗。”司马昭说着拉开了一个抽屉,里面放了很多……麻沸散。
              “你在书房里放这么多麻沸散作甚?”张子元愣。在内室里放那么多麻沸散就好比是在书房里藏个一抽屉杜冷丁那样,主人不是开私人诊所的就是吸毒的,相当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都是兄长眼疾犯了的时候我去买与他的,然,兄长宁可死撑着疼也不用,全白买了。”司马昭轻声说,“收拾兄长遗物时吾觉着扔了实在可惜,下回出兵时还能分一些给伤重的军属用。……至少为他们减一些死亡的痛苦吧。”
              “这样啊……”
              “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一些关于兄长的逸闻。”司马昭说,“兄长临走前一度疼到了……嗯,很厉害的地步吧。他卧于床上,咬着棉被才勉强不痛呼出来……你晓得最后如何了么?”
              “被咬了个洞。”张子元说。
              “你知道啊?”司马昭惊讶。
                张子元不知道该怎么跟司马昭说……“史书上有记。”他默默地说。
              “真是……”司马昭也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你眼中,吾辈原来已是刻于史书里的死人了么?”
              “史书里记东西都跟八卦杂志似的。”张子元说,“连孙权在墙上打洞偷窥别人都有。”
              “……”司马昭笑着摇摇头,“那,吾且问你一句,在后人眼里,我是个如何模样?”
              ……张子元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司马昭路人皆知的这个梗。
              “不说就不说了。——吾打算做何事,也从来不是以后人如何看待为准则的。”司马昭说。
                这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了连续的敲门声,内室的二人均愣了一下。
              “……麻烦死了,事情多就多吧,为何今晚特别多,才批完公文好么……”司马昭挠挠头,咕哝了一句。
              “去干活吧。”张子元摊手。
                敲门声又响了一阵。大概是敲门的人有点不耐烦了,他的声音直接传进了房间里。
              “会,有要事与司马公相商!”
              “来了。”司马昭大声回答道。
              张子元听着那个声音一愣。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啊,害的他差点以为……室友也跑到一千八百年前来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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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依稀如是故人来
                “吾先出去了。你便在内室待着,随意即可。”司马昭交代了一句,匆匆转身出去了。
                张子元没说话,点点头,算作同意。
                司马昭出去后,张子元没急着回刚才的杂物堆里接着探索,而是轻轻拉上了门,就地一坐,偏头靠上了门。
                这个姿势用通俗易懂的说法叫——听墙脚。
                虽然姿势好像稍微不雅观了点,但张子元觉得这很有必要。好奇心作祟是一方面,他在意这个寻找司马昭的人是谁是另一方面。
                上一次司马昭点破他和司马师是兄弟关系的时候,张子元就在想他是不是该有个弟弟是司马昭的转世……不是弟弟是表弟堂弟也ok啊。
                但很显然,他没有——他甚至可以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司马昭这张脸。
                当时他的心里有了一个结论,说是人死之后将独自转世,生前的关系并不会带到下一世,按理来看,也确实应该如此,要不然他老爹司马懿弟弟司马昭,搁出去那就是个草天日地的设定,怎么看都不可能合理。但是那个耳熟声音的出现,却让张子元对于这个几乎肯定的结论,有了些疑惑。
                他是谁?
                什么关联?
                正是这样的疑惑,促成了张子元想要一探究竟的愿望。
                “……我听公闾之意,下诏升诸葛公休为司空……”
                门的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人声。张子元屏声静气,试图听清那方的对话。现在说话的人是司马昭,他的声音略低,语速偏慢,以至于声音有些模糊,让张子元有些辨别不清。
                他直觉外面的两人在讲一件重要的事,但凭着司马昭透露的只言片语,张子元还判断不出他们在讨论的是什么事。
                “诸葛公休他心里有鬼,想着在寿春多待一日算一日,山高皇帝远,你不记起来最好,他好图个安心。依会之言,贾公闾此举妙哉,若诸葛诞真有胆识入朝就任司空,那放他一马也未尝不可——然他到底是个没什么胆气的愚昧之人,看当下东南之势,怕是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敢来和你赌一赌命。”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张子元没听错,真的十分耳熟,不仅语调、声线相似,连在争辩时语意里强烈的自信也是如出一辙。
                ……那么这人,会不会和他的室友有同样的脸呢?
                他实在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把房门推开了一线。
                ……然后因为重重障碍物的阻挡,什么都没看见。
                “士季此话何意?但说无妨。”这回是司马昭的声音。
                “扬州刺史乐綝为其所弑。诸葛公休——是要准备反了。”士季说。
                张子元猛地震了一下。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两个人在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事了——
                淮南三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个理科生的缘故,张子元背历史只能记个大概事件,记不清里面究竟有何细节。但是话都说到了“诸葛……那个什么准备反了”……的份上了,张子元就算再记不清也该意识到他们讨论的应该就是淮南三叛的第三叛。
                这样说来的话,这个深夜来访与司马昭相谈的人,应该就是……不不不不张子元还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只听到司马昭称呼那人为“士季”,却还没能把这个人和历史上的某个人物对上号。反正他室友不叫这个名字就对了,他也暂时不知道该用什么线索来串起这两个人的关系。
                ……等一下!
                张子元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他分明记得上一次他见司马昭是在为司马师守灵的时候,这一次居然就已经是淮南三叛了。张子元虽然不太记得清细节,但他知道这两个事件之间至少也相隔有一两年的时间,可于他而言,上一次见到司马昭和这一次见到……分明只差了几天的时间!
                张子元愣住了。他不知道他该叹自己实在后知后觉,没能注意到时间流逝的蛛丝马迹,还是该叹这张脸于司马昭而言真是意义重大,竟然能让他时隔两年还记得清守灵那会儿的事。
                外面二人的谈话仍在继续,跟上他们的对话更要紧一些。他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做细想。
                “……不如让那小皇帝御驾亲征,毕竟当年是你兄长定的人选,总归还要给他几分面子。”那人说。
                “也是。”司马昭答。
                张子元思索着要不要再把门缝拉大一点去看那个人的脸。他直觉现在和司马昭谈话之人和他室友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差没有看脸确认这一步。他打算在这一次回去之后,无论如何都要旁敲侧击一下他室友知不知道,知道多少。
                说不定,他就是解开流云坠其上重重谜团的一把钥匙。
                不过如果他知情不报拒不配合的话……张子元面无表情地想,从今天起我们友谊的小船就被陨石砸了,钟北温你等死吧。
                “不知是不是会的错觉,子上今日话少的很。”门外仍在继续商谈,看样子主要内容已经聊得差不多,开始进入闲话家常的部分了,“莫非是身体抱恙,或者是……”
                “金屋藏娇?”
                ……张子元差点一个趔趄没站稳直接摔出去。
                “身体抱恙可不至于,当然是金屋藏娇了。”
                司马昭你认真的?!
                “……啊,说笑的。”
                司马昭随后补了一句,张子元这才把自己跳动的额角给按了回去。
                他默不作声地起来,后退了一步,安静地把门带上,然后转身。
                富家公子哥乱七八糟的闲话家常拿人躺枪这种墙角故事还是算了,谢谢。
                张子元搜了一下全身,与上次一样,流云坠并不在他的身上。他确信司马昭这里也有一块流云坠,而且应该距离他不算太远,不是在外面书房,内室里,就是在司马昭身上。于是他在内室里走了一圈,留心找了一下四周,果然在书架旁边的案几上找到了坠子。
                那块青白的玉就被一本书随随便便地压在纸张之间,玉上墨色的云纹缱绻流转。它带着一股宁静的气息,让人只是看着,心里就像是沉静了下来。
                张子元有一种错觉,他现在正在看着的不是玉,而是什么别的东西。所见到的一切好像融化了一样,慢慢地模糊了起来,唯有视野中央的流云坠依然保持着清晰的轮廓。时而有些零碎的画面插进了模糊的视线之中,像是真实,又像是虚幻。
                他看见那个与他有着一致面貌的男人,一身古着,就倚坐在这台案几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书。随后男人像是意识到了有人在看他似的,蓦地抬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防备的神色,像只是在和什么亲切的人打招呼一样,眼角的弧度虽然凌厉,眼神却是温和的。
                他是在笑的。
                颚骨深处剧烈的疼痛在下一刻袭击了张子元,之前喝的那碗麻沸散像是骤然失效了一样完全不起作用。突如其来的疼痛感打了个他措手不及,令他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牙疼还是在头疼。他立刻咬紧牙关抱住头蹲下,试图让自己稍微好过一点,却没有什么用。
                视野因疼痛而进一步模糊了起来,流云坠的轮廓却越发的清晰。
                司马师抱书微笑的画面在下一刻骤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
                不要看!
                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潜意识猝然发出警告,在他的大脑里发出刺耳的尖啸。意识像是被撕扯一样蜷曲变形,然后碎成一片片残骸散落。
                模糊的、模糊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流云坠,在一片模糊中依然轮廓清晰。
                意识混乱。
                大脑空白。
                头痛欲裂。
                ……
                张子元咬着牙,慢慢地抬起头。他没有屈服于机械性的疼痛,仍旧拼命试图去看清眼前新的图景。
                他相信,那是他不得不起看清的东西——
                足以令他心魄震慑,足以令他灵魂颤动。
                然后他看清了。那个与他有着一致面貌的男人,半蜷在病榻之上,手攥白绢死死地按在左眼患处,神情挣扎却始终未曾发出一声痛呼。只有那渗出白绢的污血染成的不详图腾,在无声地叙说着这个男人正遭受的苦痛。
                啊,他明白的。
                那就是司马师了。
                他看见的,正是他的前世,在面临命运的裁决时所展现的,最真实的一面。
                似有温暖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又很快隐匿行踪,消失不见。
                他想,他这是落泪了。
                “兄长!”
                “兄长,醒过来!”
                在空白的余声之中他听见了谁熟悉的呼喊,下一秒,眼前的幻象尽数碎裂。周遭的景致又重新凝结,他视野内所见之物再度回复清明。
                他好像看见司马昭从某个方向冲向他,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离幻境后又马上消失不见了——又好像他根本就什么都没见到,自己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只是意识仍在眩晕之中还未回过神而已。
                张子元伸手扶向近旁的墙,倚靠着竖直的墙面慢慢站起。方才的惊惧还未完全散去,他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然后扶住胸口,试图控制一下自己太过剧烈的呼吸。
                他感觉有些难过,如同蔓草缠绕心脏,叶刺扎进肉里一样,激起细小的疼痛感。一瞬间他觉得司马师真厉害,分明早就是死人一个了,却还能长久地扰动活人的心神,司马昭着了道,他亦着了道。
                张子元叹了口气,摸向窗边。他突然很想去透透气,理一理自己冗杂的思绪——然后,不知道是因为窗户开得太大,还是张子元本身就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原因,他在靠上窗户时一个没站稳……
                ……直接栽了出去。
                这下他什么遗憾惆怅的感伤情怀都没了,栽出去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懵在了那里。照理来讲他应该马上喊个救命什么的……但是事实上他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他在出声之前就成功着陆了。
                张子元拍了拍衣服,扶着额站起来,在心里骂了一遍自己站一楼都能栽出去怕不是刚才真的被流云坠震傻了。他刚准备翻回去,却听见一个带了几分揶揄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
                “我言子上金屋藏娇,他躲躲闪闪,未曾敢认。这下倒好,被我抓个了正着。”


                IP属地:上海9楼2018-05-27 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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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4 22: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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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子元:“……”
                  你刚才不是还在和司马昭谈话么哥们!感情你谈好出来了啊?!
                  张子元深吸一口气,一只手遮住脸,缓缓转向那人出声的方向。他刚才就在怀疑这人可能有一张和他室友一样的脸了,这样也好,刚好给他一个确证的机会。
                  于是双方目光对上,然后两人均是一愣。
                  相对良久皆是无言,最后还是那人先走了上来。
                  “子上这金屋藏的‘娇’……可真真太出乎意料了。胆大包天,胆大包天——真教人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那人走近,然后做了一件令张子元有些意外的事。他解下了外披的褙子,抛向张子元,“穿上,遮着自己些。我带你回子上那边,路上莫要叫人看到你的脸才好。”
                  张子元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貌。
                  那是一张既熟悉又不熟悉的脸孔。他的面部轮廓瘦削而锋利,眼尾上挑,乍看有些凶,却无端的让人想起鹤一类的动物,纤细的要命,冷的要命,但又美的要命。
                  虽然有些细节上的不同,大致看来这人和张子元的室友还是同一张脸。钟北温的脸虽然差不多也是这个型的,却还是显得要稍微柔软温和一些——不过等他年龄再大一点,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比较起来估计就一模一样了。
                  “谢谢。”张子元接过衣服。他抬头,深深地看了这人一眼,补了一句,“你误会了。”
                  “哦?”那人双手抱胸,微微偏头看他,闻言竟是笑了,“你觉得我误会了何物?”
                  张子元抬手揉了下跳动的额角,尽可能让自己在说话时显得心平气和,“我非司马昭之佞幸。阁下以视佞幸之眼神视我,令人不快。”
                  那人看他的眼神一半玩味一半怜悯,绝对是把他当成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竟敢直呼司马公其名?有趣。”那人嘴角一抿,随后笑道,“你居于私居之内室,我问及子上时他言辞间亦有所躲闪。汝言道汝非佞幸,那我且问汝,汝为子上身边何人?”
                  张子元闭了闭眼,迅速地回想了一遍大半年来和钟北温的嘴炮交锋全纪录。他想这人既然和钟北温有关,性格上大概也有类似之处,平时他怎么和北温斗的嘴现在就怎么回答这人,应该是没问题的。
                  “见我衣着便应知,我非此世之人,因些原因不幸坠落于此。巧合与子上兄长同等面貌,然我不识他,他亦不识我。若要真说我为子上身边何人,仅能说是友人而已。子上敬兄长深矣,你却贬我这面貌相似之人为作佞幸,你又如何呢?”
                  那人愣了愣,脸上神色反而轻松了不少。
                  “——想来也是。看来真是我妄加揣测了,即便眷恋犹深,子上怕也做不出如此胆大行径。我倒未曾想过,天外之天是为真实,眼下亦有如此天外来人。方才辞令几分精巧,倒让人隐隐记起忠武候少年时的风采。”他顿了顿,抬抬下巴指了指外面,“走么。”
                  张子元点点头,用那人给他的衣服稍稍遮了下脸,微微低头后跟上。闭嘴走路前他没忘记多问一句,“如何称呼?”
                  “钟会,钟士季。”
                  五分钟后钟会又叩响了司马昭书房大门。
                  “怎么又来了。”
                  司马昭亲自开的门。不知道是不是张子元的错觉,他感觉司马昭的额角有轻微的抽动。
                  “也无甚大事。只是会方才欲离开时,不慎顺了件重要之物走,半道觉察,赶忙送回来了。”钟会一挑眉,说,“子上不迎我进去么?总不会还为了那句金屋藏娇的戏言迁怒于会吧。”
                  张子元:……你能别提金屋藏娇了行么。
                  司马昭显得无奈,门口让了一个身的空档出来,“事多。”
                  钟会笑了笑,却也没进来,反而后退了一步将张子元让出了身,“先将遗失之人奉还于你,我再进去。方才路上思索,略有些淮南退敌之策的头绪,子上可愿一听?”
                  张子元看了司马昭一眼,然后便惨不忍睹地移开了视线。司马昭的表情太精彩……他怕自己再看下去就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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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师
                    司马昭:“那么,为何你二人……”
                    钟会:“莫要问会,且让这位小兄弟言来……”
                    张子元:“事情说来话长,我不是……”
                    三人不约而同地开口,见势头不对,又不约同地止住话头,面面相觑了起来。终于是司马昭先看不下去了,叹了一声后退两步,先把两人迎了进来。他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落座后目光在张子元身上停留片刻,却是先问的钟会,“士季怎的遇上了……他?”
                    这“他”指的自然是张子元了。司马昭本来下意识地想称呼张子元“子元”,话到嘴边才发觉不妥,赶忙将字句咽了回去,换成了这个意味不明的指代。
                    钟会微微偏了下头,食指指节轻擦了一下带着笑意的嘴角,“路过侧边时,恰巧撞上这位小兄弟从窗口栽了出去。想是他样貌颇似忠武候,摔落之地又在偏室之旁,给旁人看到大抵要误会的,我就忙把他带回来了。我所见所知仅此而已,别的一概不知,还是别问会了吧。”
                    司马昭看向张子元,示意他说点什么。
                    张子元一愣。
                    也许是之前不算多的会面里,司马昭表现的都相对温和,再加上有司马师的这一层关系在,他总有种司马昭和他是同辈人——或者只比他大一点点的错觉在。直到刚才司马昭的眼神扫过来,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是年长的上位者。
                    司马昭只是扫了一眼过来——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一个暗示性的动作,张子元完全可以选择不回答。
                    但他在迎上司马昭的目光时,下意识地忽视了“不回答”的选项。
                    “大约就是他说的那样。”张子元说,“那是有点恍惚,不知怎么的就翻了出去。”
                    “……”司马昭无言,“怎么如此冒失。”
                    似乎有淡淡的赞许、安心的情感如一道轻微的电流在张子元心中一闪而逝。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是那斜睨着司马昭,勾唇轻轻微笑的样子了。
                    ……
                    不对。
                    不是这样的。
                    “赞许”、“安心”……那不是他的情感。
                    刚才的那一瞬间他明明什么都没有想——!
                    这样的感觉……就像是,谁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看见了司马昭这幅还算靠谱的模样,低头轻笑了一声一样。
                    意识到什么的张子元在下一刻捂住了脸,然后低下头收回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表情。他偷偷瞄了司马昭一眼,想知道他是否看到了——然后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然而令张子元失望的是,司马昭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似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
                    只是张子元没有发现——
                    在他表情微变,然后在看向司马昭的短短一瞬间里,坐在他身边的钟会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司马昭没有太为难张子元。虽然张子元答的实在有些语焉不详,但司马昭也没追问,轻轻数落完他便没了下文,扭头去问钟会=的退敌之策去了。钟会也没什么避嫌的意思,看司马昭没有阻止,便大大方方地谈了起来。
                    张子元没有插话,但也没有走。一来他好奇司马昭和钟会的筹谋过程,二来他想等钟会离开后向司马昭托出一些事。
                    “……”
                    “与出兵有关的想法目前仅这些而已。怕是诸葛公休占寿春为据点,本就是适宜固守之地,南接孙吴又有兵器、粮草补给,能否攻的下来,也许还要看老天愿不愿意给我们这分气运。”钟会说。
                    “如此悲观么?”司马昭问。
                    “谨慎而已。”钟会答,“然亦是实话实说。”
                    司马昭沉吟片刻,缓缓道, “那么,此番我便与诸葛公休赌这一手——”
                    他忽的执起身旁空砚撞在桌上,声音清脆仿若落子定局。
                    “赌这天意,落于我方!”
                    “……
                    张子元一愣,扭头望向司马昭。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若是天不垂怜呢?”
                    “不会的。”司马昭轻声说,“假若兄长的命数不足以逆转天意的话,那便再算我一个吧。兄长未能触及的愿望,总是要有人替他完成的。”
                    “那便如此吧。”钟会轻笑。他偏头瞥了张子元一眼,随后起身,俯身下拜,“其余无甚大事,会便不再叨扰了。然有二事须做提醒,虽非重要之事,却仍愿子上早日做出考量。”
                    张子元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刚才他不该插话的。
                    “你说。”司马昭说。
                    “其一是会突然记起的。”钟会笑,“方才在遭逢这位小兄弟时,总觉得他唤会的语气莫名熟稔,但我二人本当素不相识才是,因而有了个大胆的猜想。小兄弟的样貌似同忠武侯,本身已是天大之巧,然会要再多问一句,汝身侧可有样貌状似会之人?”
                    张子元怔怔地看着钟会,没说话。他本来下意识地是想回答“有”的,可在话要出口的那一瞬时猛然想起上一次司马昭问自己“来世的自己是否仍伴于身侧”时,他给的是否定的态度。他知道自己就算一五一十地说出真相来,他也不会被司马昭为难——因为能感觉的到,这个男人是信他的。
                    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不愿去说。
                    好在钟会似乎也没指望张子元会马上作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二,我素知子上不似忠武侯般决断利落,大事将前常念及私情,以至寡断优柔。想来过往之事你未曾提起过,也不打算再讲于他人——然凡事,当讲则讲,当断则断。”
                    张子元听了钟会这段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以为钟会要咄咄逼人地再将他一军,可他没有,反而话锋一转告诫起了司马昭。他觉得钟会好像是在说出兵平诸葛诞之叛的事情,但是隐隐约约又有个声音告诉他没有这么简单——
                    凡事当讲则讲,当断则断。
                    他在指什么呢……?
                    司马昭微微一愣,看样子竟是听懂了钟会话中所指。
                    “这该如何讲呢……当说当断,听着倒是容易。”他微微叹了一声,笑道,“等士季遇上命定之人,陷落命中之局时,我再讲于你,为何我不讲不断、执子难落吧。”
                    “莫要紧张。士季是敏慧之人,他既能点明汝有何事隐瞒于我,便也知晓对于外人,何事当讲,何事不当讲。说到底,他不过不全信你,而忧心于吾之安危罢了。”送走钟会后,司马昭转回来说,“他提醒的,吾自当是都想问你的。然吾不会逼你——你不说,亦是无碍的。”
                    “刚好我也有想问你的事。”张子元说,“我们交换吧。”
                    “不要。”司马昭笑着回绝,“缘由其一,吾不知此番你何时会走。若只讲到一半,你便离开了,讲述了的那一方岂非做了亏本买卖?”
                    “那原因其二呢?”
                    “其二,你为兄长转世,而我亦视你为友——于友人而言,何事囿于心中,想讲便讲,本当如此。若是‘交换’,多少带了些利益纠缠之意,进而背离初衷。我是不愿如此的。”
                    “……这样啊。”
                    张子元轻轻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能再给我一包麻沸散么?”沉默半晌后,他突然问。
                    司马昭一愣,随即了然,“又牙疼了么?稍等片刻。”转身离去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有什么想问的,一会便问我吧。”
                    “好。”张子元说。
                    “钟士季猜我这边有与他样貌颇为相似的转世之人。他猜的是对的,我的确认识一个……不说长得一模一样,至少也有八九分相似的人吧。说话的用词、语气也有相似之处,刚才撞上的时候,忍不住用对待我那方的‘他’的语气来回敬——结果就被发现了。”张子元看着司马昭,慢慢说道,“抱歉。”
                    “你又无错之有,为何道歉?”司马昭问。
                    “因为你看起来……有点难过。“张子元轻声说。
                    司马昭一愣,随后笑了几声,接着他微微低了低头,也不知道是不想让张子元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还是单纯笑弯了腰,“有多难过?”
                    张子元也笑,“其实还好。”
                    有多难过啊……大约就和他第一次被流云坠带来,然后瞧见在灵堂里司马昭看他那一眼时的神情,感觉差不多吧。
                    张子元在心里说。
                    “兄长曾叹士季为王佐才,士季亦多番为兄长尽心筹谋,本就是同道之人,如今能再世相见,本就是幸事一件。于我而言,无甚好难过的,反倒应高兴才是。”司马昭说,“但要说我一点遗憾也无……那是不可能的。”
                    张子元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能回应司马昭的只有沉默。
                    “说到底,转世在否,又在何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司马昭又说,“血缘之绊,本就不可能生生世世维系下去,后世有缘无分也是当然的。蜉蝣一生,得有一人相随便已足矣。”
                    “你看得也太透了。”张子元喃喃道。
                    “但其实……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司马昭轻声说。
                    他忽的摇摇头,又笑了,“太过伤怀,不说这些了。你就无甚想问我的么?”
                    “……有。”张子元说。
                    似乎有很多线索隐隐地在他脑海中串连成线,模模糊糊的张子元能感觉到一些,却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他试着让这条线明晰起来,尝试了几次后还是作罢。
                    也许还不到该揭示这个疑惑的时候吧。他想。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
                    “流云坠。”张子元说。
                    “嗯?”司马昭没懂他的意思。
                    “就是你放在内室矮桌上、被一本书压着的那个挂坠。”张子元说,“那个挂坠我也有一个。”
                    “喔……你动它了?”
                    “嗯,拿起来看了一下。”
                    “……”
                    “怎么了?”张子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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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云坠本是兄长之物。玉坠置于兄长之手时,常现异状。汝之命与兄长之命多少有些牵绊维系着,想来玉坠之异状或许当转嫁于汝。”司马昭看着张子元,微微蹙起眉,“汝……可无事?”
                      “有事。”张子元说,“我拿起流云坠时,恍恍惚惚的感觉像是撞到了头,所以刚刚才没站稳从窗口栽了出去,然后被钟会撞上了。完全醒过来之后,牙又有些开始疼了,不得已才再问你要一碗麻沸散的。”
                      “这样啊。”司马昭说,“……你不必将要做什么的来由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的。”
                      “不,我觉得有这个必要,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你误会什么——而曾经是‘我’的那位,大概也是这么希望的。”
                      “兄长么?这种时候就别搬他出来压我了。”司马昭笑了笑,“兄长才不在意我如何想他……”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没了声。半晌后轻轻应了一句:
                      “是啊,说的没错。……大事上,他是向来不希望我误解于他的。”
                      “那么,我也是这么想的。”张子元说。
                      “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模糊的画面——看见了司马师。稍微思考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见的不是你兄长,司马师本人,而是看见了‘某人眼中的司马师’。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大致是懂的。这‘某人’……指的可是我么?”司马昭问。
                      “可能是你,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我现在能去询问的人只有你了,所以如果非要假定这个‘某人’是谁的话,我会把他推定成是你。”张子元说,“我首先看到的画面是……他倚在案几边上看书,然后像是看见有谁来了,抬头对着来人笑了一下的场景。”
                      “……”司马昭倏的愣住了,几秒钟后才稍稍调整回来一些,“还有呢?继续说。”
                      “然后……应该是眼疾发作的场景。他侧身躺在床上……一只手捂着眼睛,差不多是这样。”张子元轻声说,“那个时候我头痛的很厉害,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很难过。”
                      “若我见到,想必我也不好受。”司马昭说。
                      “可我应当是该没有难过的理由的。”张子元说。
                      “也是。”司马昭微微颔首,“然后呢?”
                      “我感觉可能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对,你的……我应该不会听错。你对我大呼了几声‘兄长,醒过来’,然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冲出来,推了我一把——再后,那些模糊的画面就消失了。”他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后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但我的确不是司马师。”
                      “我知道的。兄长也不会如你这般,冒冒失失地栽出窗外去。”司马昭说,“我亦不知为何我会出现在最后,拉你挣脱出来。……不,不如说,你描述的场景,我亦是全无头绪,更无法告诉你什么了。”
                      晚上八点二十分。医院。
                      “——请第827号患者到二号诊室就诊。”
                      “——请第827号患者到二号诊室就诊。”
                      ……
                      医院的报号机发出的声音打断了张子元的思绪。他抬起头,对了一遍电子屏幕上显示的编号和人名,走进诊室里。
                      “怎么不好了?”医生问。
                      “牙疼。大概快一个小时前突然疼起来的,疼的很厉害,吃过止痛药了。”张子元说。
                      “是蛀牙么?我看一下。”
                      “应该不是,我大半年前有补过牙……”
                      ……
                      张子元表面上在认真配合医生检查,实际上心思都在自己刚才的思考里面,说话的时候反应都慢半拍,内容怎么敷衍怎么来。
                      之前在司马昭那边快要离开的时候,张子元凭借着大概的感觉推算了一下自己停留的时间,本以为回到这里来至少也是午夜时分了——他甚至还思考了一下“如何在既不破坏公务、又不惊动他人的前提下,合理离开医院”的问题……
                      可真到了回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与离开之前别无二致的、医院里的人来人往。
                      张子元立刻扭头去看医院大厅里电子屏上显示的时间,八点出头一点,和他印象中自己离开的时间点几乎重合。他又观察了一下坐在自己边上等叫号的病人的反应,几人该看报的看报,该玩手机的玩手机,似乎没有一人注意到在不久之前他们附近有人突然消失又突然回来,玩了一场大变活人。
                      一瞬间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浅浅的失落感。
                      ……司马昭,钟会,他真的见到这些人了么?还是他只是困了,无意识地打了个盹然后梦见的?
                      ——张子元没有意识到的是,在这一次回溯之后,他的心境比起最初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如果说上一次他只是好奇流云坠其上的过往,无所谓他看见的故事究竟是真还是假的话,这一次他则真正地接受了他与司马师是真切地互相联系着的事实。
                      他希望他看见的故事是真的。
                      无论如何都希望那是真的,曾在某年某地某日里,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
                      因为那段故事里似乎承载了太多的人的悲欢——
                      司马师的、司马昭的,还有他张子元的。
                      张子元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托住之前犯牙疼的那一侧下颚。
                      已经不太疼了。尚且留存的那一点隐隐约约的痛感也在能够忍受的范畴中。
                      他知道那是司马昭给他泡的麻沸散的效果。
                      于是他轻轻地笑了。
                      并非是恍惚中的梦境,并非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这个故事,是真实地存在过的。
                      “……”
                      “最开始蛀牙的时候已经蛀到了比较深的地方,当时补牙补在这里是觉得牙根还有救。现在看应该没救活,牙髓炎,牙冠下面的根已经死了。”
                      “嗯。需要怎么处理?”
                      “今天先把你这颗牙打开,牙根暴露出来就不会疼了,然后过几天多跑几趟做根管治疗……喂,你在听么?这是你的牙,态度不要这么随便!”
                      “啊……抱歉。”张子元一愣,赶紧把思绪转回来,然后回忆了一遍医生说的话,“虽然有吃过止痛药,但是现在牙还是比较疼,刚才疼着疼着我就有点走神。就听您说的,先把我这颗牙打开吧。”
                      非常明显的,牙疼只是张子元一个用来搪塞牙医解释自己为什么走神的理由。他总不能大大方方地跟牙医承认对不起刚才我就是在想自己的事你的话压根一个字没听进去……太没礼貌了。
                      他想起钟会和室友。他虽然竭力告诉自己,钟会和室友是两个不同的人——正如他和司马师一样,可那两张熟悉的脸还是不可遏制地在他眼前重叠了。突然他又觉得“钟会和北温是两个不同的个体”的猜想根本就是个伪命题,因为在和钟会交谈的时候他是几乎完全照搬了自己和室友交谈的模式,构成猜想的前提就有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张子元觉得自己必须要去钻这个牛角尖。他倒是没什么非要求证他的室友到底是谁的执念,只是这个命题的囊括范围不小心把他也带进去了——说到底,他也只是想要证明,“张子元”这个人确实正活着、存在着,仅此而已。
                      司马师……也许仍然还“活着”吧。张子元想。
                      并非指这个男人的身体还维持着新陈代谢,拥有最基本的生物反应,而是说,属于司马师的这份“意识”尚且存在于世,存在于张子元意识的某个角落之中,如同电脑硬盘中某个隐藏文件那样安静地存在着,不打扰别人,亦不为人发觉。
                      只有在遭逢什么机缘巧合的刺激时,这个隐藏文件才会惊鸿一瞥地出现,阐述来自于司马师的意愿。
                      就比如说——
                      司马昭在责他“怎么如此冒失”时,他不由自主露出的那个,安心的轻笑一样。
                      甘露二年秋。酉时过三刻。
                      洛阳司马府。
                      司马昭收了收桌上摊着的公文、纸笔,吹熄了桌上的灯,又捧了一盏小的,回身去内室稍微理了理案几上之前被张子元动过的几处地方,用流云坠压好那一册原先盖着它的书,这才慢慢走到外面去。
                      “元姬如何了?”
                      在廊上,他喊过一个服侍王元姬的、看着眼熟的婢女问道。
                      “夫人还未睡,尚在西厢房等您。”婢女说。
                      “熬得这样晚,实在委屈她了。”司马昭愣了愣,随后无奈温言道,“你且与她说一声罢,我今夜会了客,现思绪有些纷乱,想去庭里走走,再过会便过去了,叫她不要担心。”
                      “是。”
                      这套说辞并非是在为他自己想去走走找理由,司马昭现在的心绪是真的乱。
                      他说他对张子元描述的两个场景毫无印象,那是假的。倒不是他有意要诓张子元,只是他对个中实情太过心知肚明,反而不敢说与张子元听了。
                      司马昭叹了口气,又摇摇头,披上一件外衣,走出房间。
                      然后在踏入庭中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张子元在和牙医约好了下一次治疗的时间后,收好了付款的票据,匆匆下了楼。
                      宿舍晚上十点半门禁,他还是头一次在校外呆到了这么迟的时候,虽然看起来时间充足,但还是有些“要被关在门外”的忧虑浮出脑海,令张子元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可在踏出牙科医院门口的那一瞬间,他抬头,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一轮明月悬于夜空,以一身澄澈明亮的皎洁之态猛地撞入他们的眼中。
                      而周围则瞬间静寂了下来,连虫豸的轻鸣、风的回响声都完全消失了。能听见的只有胸口处清晰的心跳声响。
                      “扑通。”
                      “扑通。”
                      一声又一声。
                      “兄长。”司马昭轻声唤道。
                      所谓天涯共此时,不过如此了吧。
                      tbc


                      IP属地:上海12楼2018-05-27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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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一寸山河一寸心
                        甘露二年魏都城外的晚枫红的刺目,二十六万大军自洛阳出发,一路向南,朝吴地寿春而去。为平诸葛诞之叛,皇帝率兵御驾亲征,又有重臣司马昭、贾充、钟会、王基等人随行。王师所过之处,百姓跪伏山呼万岁,髦鼠宵小皆不敢造次,正是一派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的盛世之景。
                        有道是:
                        马蹄踏黄叶,欲渡川泽千里。
                        秋风卷金戈,当越山水万重。
                        司马昭正骑马行在路上,忽然从士兵行军的脚步声中听到了一阵急促的、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他扭过头循声望去,然后笑了:
                        “公闾前脚刚走,后脚你便来了。莫不是你与他约好了要在路上闹我,连行军途中都不肯放我半刻安宁吧?”
                        “谁和贾公闾约好了啊。”钟会哼了一声。他见司马昭放慢了速度,便立刻拍马上前,与司马昭并骑而行,“他要约我,我还不乐意允他呢。我想找你就找你,又何必特地寻个借口再来找你,遮遮掩掩的,旁人还当我要进什么谗佞之言。”
                        “你一身重孝奔赴而来,已是极辛苦了,我岂有糟蹋这份心思,再疑你进谗佞之言的道理?”司马昭说,“此番士季来寻我,是为何事?”
                        “想来方才贾公闾寻你,是来讲他关于诸葛诞叛乱的想法的。我若再和你提这件事,怕是我话还未说完,你耳朵先起茧子了。何况,我是如何想的,那夜就讲的够清楚了——所以,我不是来与讲提淮南叛乱之事的,收收你这要听长篇大论的不耐之色。”钟会瞥了一眼司马昭,懒洋洋地说。他拽了下缰绳,往司马昭这边靠近了点,然后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我想问的……是几日前夜里见到的,你府上的那人。”
                        “他?”
                        “那日走后,我一直想寻个机会单独找你,不想竟拖到了今日。”钟会淡淡道,“几日前我观他思索时的神态,一瞬间仿佛以为,坐于我身边的人是少年模样的……司马子元。”
                        “……原来不止我有这般错觉恍然呐。”司马昭轻声说。
                        “他现在身在何处?——如此似同忠武候的面貌与行止,我见到尚还好说,倘若让旁人遇见,难保不会让有心人利用了去。我思来想去许久,还是觉得不留他更好。”
                        “你要设计杀他?”
                        “自然。”
                        “士季多虑了。他本不为此世之人,一无害我之意,二也无法在我这处停留很久,自是当晚来……当晚便走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过只见过他两回而已。我既愿意这样说,你又已经知道那么多了,事情便到此为止,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好?”司马昭看了他一眼,无奈道。
                        “你与你兄长的情谊到了何等地步,我又并非全然不知。你愿意袒护他,八成还是因为他与司马子元有所联系。寻如此勉强的理由辩解,真当会是痴傻之人不成?”钟会耸耸肩,“然……你应当晓得,即使真的有所联系,他也并非司马子元才是。”
                        “我知道的。”司马昭说。
                        “我知道的。”沉默了片刻后,他重复一遍,“但我亦无法抛下他不管,全然视他为一陌生人。也许我不过是愤懑于,兄长在平文钦、毌丘俭之乱时,连一声道别都未说,便抛下我一人离开,因而使我肖想着有朝一日,能从他口中听到兄长欠我的道别之词……大约是如此。”
                        “但那日道别究竟是何光景,老实讲,我已记不太清了。”司马昭又说。
                        “我不信。”钟会说。
                        司马昭笑了笑,没回答,索性就骑马看前方,把钟会晾一边去了。
                        他真的忘了道别时是怎样的光景了么?……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拂晓出兵,白露霜行。
                        司马师几日前只告诉司马昭他将哪日出兵,却未说清他何时会走。幸好司马昭留了个心眼,司马师前脚离开,后脚他便策马追了出去。
                        自家长兄不擅长应付离别时的情境,故而从来都只是知会旁人一声要走,然后便挑个无人注意的时候就独自安安静静离开了。司马昭深知兄长这性子,所以谈及离别时总会缠着司马师多问几句。司马师对他,也总会表现出比旁人更多一些的耐心,往往会多提一句何日启程,又是何时返回。
                        但再追问,司马师就不回答了,只叫司马昭自己想去。
                        纵使司马师什么都不说,但那份血脉相连的默契在,兄长会择何时离开,司马昭隐隐约约总能猜到一点。猜对了,他就追出去送司马师一程,司马师也不拒绝,由得他跟自己一起胡来,送程路上还会说笑几句;猜不对,那就算了,等司马师回来时向他讨杯罚酒,又无人会怪他。
                        久而久之,这项猜司马师几时会离开的游戏,变成了兄弟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数年过往,乐此不疲,直到——
                        正元二年。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镇压叛乱,对于司马师将一去不归这件事,司马昭隐隐约约是有感觉的。那时他猜到了司马师大概要会凌晨走,却不怎么想去送,大约是因为拂晓时分外面太冷,被窝又太暖和,他还没睡醒。
                        可真到了司马师要走了的时候,原本想着不去送的司马昭却悚然惊醒。有种强烈的冲动驱使他,要他出去再见司马师一面。
                        正月的洛阳还未曾下过雪,但室外依旧极冷的,呼气成白,寒露为霜。司马昭出门时披了件大氅,而等他御马赶到城门的时候,大氅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霜。
                        远远的他看见了司马师。他的身边没有士兵,甚至连两三亲信也没有——或许是他让先头部队先走了,司马昭这样猜测着。他就这样孤身一人站在城门边上,牵着马,看起来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只是单纯发呆而已。
                        他下了马,慢慢地向司马师走去。
                        他猜司马师已经知道他来了,只是故意不抬头而已。他从来瞒不过司马师自己悄悄走近他的事实——小时候他好几次想闹自家哥哥玩,做些诸如猛地蒙住人眼睛,然后说“猜猜我是谁”之类的玩笑,从来没有一次得逞的。仿佛像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一样,只要司马昭一走近,司马师便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回头。
                        所以他觉得,这回也是这样的。
                        于是司马昭驻了步,朝司马师喊:“大将军——!”
                        司马师依旧是那幅像在发呆的样子,没理他。
                        司马昭便换了个词:“兄长——!”
                        那方微微一动,感觉像是笑了,人却还绷在那里,依旧没有回头。
                        司马昭决定来个狠的。他顿了顿,随后喊道:“子元——!”
                        这回司马师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那模样司马昭不用猜都知道,长兄八成是恼羞成怒,抬头就为瞪他一眼。
                        随后他听见了司马师的声音。
                        “胡闹。”
                        声音很轻,但其中并没有斥责之意,只有笑意。
                        “我本以为今早你是不会追出来的。往常我凌晨走的时候,从来没见你出来送过我一次。”司马师淡淡道。他见司马昭走近了,转身从马上拿下来一件东西,顺手抛了过来。
                        司马昭接过,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水壶的酒。
                        “太冷了,喝点吧。”司马师说。
                        司马昭拧开壶盖,却没喝,只是抓着壶身微微晃了晃。
                        “明明是兄长等得比较久,站在风里没怎么动过,偏偏兄长未喝一口,倒诈我去喝,实在太狡猾了些。”
                        “近日眼疾复犯,大夫叮嘱,不可沾酒。”司马师闭了闭眼,“然,我喝也未尝不可。你若喝了,我便陪你一口,如何?”
                        “还说不是诈我。……说到底,还不是想让我敬你一杯饯别酒?”司马昭笑。
                        “你老这样点破,我脸面可有些挂不住了。”司马师瞥他一眼,“既已道出我之所想,那这酒,你是想敬还是不敬?”
                        “不敢忤逆兄长。”
                        “嬉皮笑脸。”司马师浅笑。
                        司马昭后退半步,双手持壶,微微下拜,俨然一个宴会上敬酒的架势,“愿兄长此去淮南,允黎庶之乂安,布武运之方昌。”
                        “善。”
                        司马师颔首。他上前一步,作势要接过司马昭手中的水壶。
                        然而司马昭在仰头闷了一口后,却没把酒壶递过去,反而顺手一拧,将壶中剩下的酒全都泼在了地上。
                        司马师微微一怔,收回了手,却也不恼,只是轻轻斥了一句“浪费”。
                        “兄长眼疾未愈,我若真诓你陪我一口,反倒是我不对了。本应回敬我的这一杯,等兄长战胜归来后,再做结算如何?”
                        司马师沉默了片刻,迎着司马昭的目光,很轻地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他说。
                        ——他到底是,没能向司马昭说出应允他的那句“好”。
                        人对于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掉,真的是会有预感的。
                        要不然司马昭没法解释,为什么从来不等他送行的司马师,这次会特地在门口站了许久,就等他过来敬一杯饯别酒。
                        那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司马昭一直隐隐约约的有不好的预感。好在前线——不说是捷报频传,至少平叛过程还算顺利,司马昭也能借此压下这种预感,稍微松一口气。
                        毕竟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测,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猜测而已。
                        ……只要兄长能像之前无数次外出一样,最后仍会站在门口,拍拍身上的风尘,撩起襦服的下摆,跨过门槛走进屋来,那所有不必要的担忧,就全部可以烟消云散了。
                        但司马昭是清楚的——那种不好的预感实在太强烈——他骗不了他自己。
                        所以在闰月二十八的那日夜晚,当洛阳下了今年的最后一场雪的时候,他看着黑夜之中漫天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片,突然就明白了。
                        他这伴他四十余年的兄长,到底是先他一步走了。


                        IP属地:上海13楼2018-05-27 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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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与司马师有这般心有灵犀的默契,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约在半日之后,司马府同时接到了司马师病危的讯息与司马师去世的丧报。司马昭一问才知道,司马师病危的讯息本应早就发出,但在司马师本人的坚持下,硬是被扣了整整两日才对外宣出,以致于最后竟然和秘密传向司马府的讣告一起到了。
                          他该说什么呢?
                          没什么好说的吧。
                          于公,征伐在外,主将病死必定导致军心浮动,在安排好行军后续前,司马师是决计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与自己病危有关的讯息的。
                          于私——
                          司马昭想,兄长大抵是不愿让他看见败于病魔之手的落魄模样的。
                          无可奈何,无话可说。
                          那么也就只能在此匆匆勾下一个休止符,连带着他欠司马昭的那杯酒,他说不出口的那声“好”,一道被扔进他再也看不见的未来里,成为某个人心上,永远都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士季。”司马昭说。
                          “终于打算理我了?”钟会懒洋洋地斜过来一眼。
                          “又不是朝堂议事,允许你唇枪舌剑还不允许我片刻神游么?”司马昭同样斜了一眼回去。
                          “会哪有唇枪舌……算了。”钟会一脸的“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你开心就好”的表情。他撇了撇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锋一转,“我上回离去时提及的,何事当讲,何事当断的问题,子上想的如何了?”
                          “当讲之事则当讲,当断之事不应断。”司马昭说。
                          钟会眉毛微微一挑,像是没料到居然是这样的答案似的,“何解?”
                          “当讲之事……我猜你所指的,是兄长生前之事。此事不仅包括人前诸位所知之事,更要谈及我与兄长间的情谊,对否?”
                          “没错。”
                          “即使你不说,我也是一定会告诉他的。只是我得挑个好的时机,否则他一时无法接受,被吓到了,反倒还成我的过错了。”
                          “依会之见,隐约有条线联结了那人与忠武候。你越早让他知晓司马子元是个怎样的人,他便会越早做出反应。等到那时,你大约就能看清横贯于那人与你兄长之间的线,究竟是何模样了。”钟会说,“那又为何不断?”
                          “不敢断。”
                          “纵使这般说来有些无情——这条线若是明晰了,那人真成了司马子元,你当如何自处?若那人仍是一与你无关之人,岂不白白费了你的心神,你又怎么办?”钟会叹了口气,看司马昭的眼神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就算这样,你仍是不敢断么?”
                          司马昭摇摇头,笑了。
                          “若非正元二年一劫,如今坐在这位上,带兵又去淮南之人,还应是兄长才是,我又有何不能自处的?”他顿了顿,然后又说,“至于那人,若真如你所说,是一全然无关之人的话,那便由他去吧,他本也无法妨碍我什么的。百年之后,吾身当同兄长一道化为枯骨,埋入棺冢之中,若仍有这样一人知晓吾之秘密,以作见证——”
                          “倒也是幸事一件。”
                          钟会偏过头,深深地看了司马昭一眼,:“既然如此,会无话可说”
                          “士季今日好生奇怪。”司马昭说。
                          “……你才奇怪。”
                          “方才的话语中,你一面担忧我与那人交集过甚,一面又想我不能与那人没有交集,如此矛盾,究竟为何?”司马昭侧身浅笑,“从前鲜少见你对什么与自己无关的事如此上心。”
                          钟会哼了一声,一拉缰绳,跑司马昭前面去了。
                          “倒非上心,只是职责所在,我应允过忠武候的。”
                          “你应允兄长什么了?”司马昭问。
                          “我曾为你之友,又曾为忠武候之友。忠武候在世之时,我允诺过他,此后当抛却友人身份,以策士之身与你二人相处,故必要时当抛却私情,当谏则谏。……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平心而论,其实不过是疑虑于他的面貌,而后一面为忠武候不平,一面担忧他于你不利而已。因此,就算明知你或许会不悦,我仍是要问清楚你要如何决断的。”
                          司马昭行在钟会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
                          “所谓策士,纵使万人皆醉,他也应当是清醒的那一个。这是你兄长的原话。”钟会轻声说,“我是一定要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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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14楼2018-05-27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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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弦外之音
                            钟北温正坐在桌子前,开着电脑,手放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不知道在干嘛。他听到寝室门咔擦开了的声音,知道是张子元回来了,也不抬头,就是淡淡地抛过去了一句:
                            “回来啦?”
                            然后接着盯着电脑屏幕,继续敲敲打打。
                            正常情况下张子元就算不会应和他两句,好歹也会说个“嗯”。然而今天他这一声问了仿佛石沉大海,等了两分钟也没听到张子元有个什么回应的,他不由得扭过头去看。
                            不看还好,一看钟北温惊了。
                            “你被人拿黑板擦砸了?”
                            ——还是正面拍上脸的砸法。
                            张子元刚把书包放回座位,闻言也是一愣,“我没擦干净?”
                            钟北温摇摇头,“没有,而且还流血了。你用袖子擦的吧?这样怎么可能擦的干净。”他趴在椅背上,抬手指指自己的左眼,示意张子元,“话说你这是怎么了?”
                            “分手了。”张子元说。
                            “别人分手那是回来脸上一个巴掌印,你倒特别,回来脸上一个黑板擦印——没什么,调侃一句,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你就嘴欠吧。”
                            钟北温耸耸肩,转身竟是把笔电合上站了起来,“别拿餐巾纸擦了,粉笔灰都糊进伤口里了。我热水瓶里还有水,你先洗个脸,然后我陪你去医务室。”
                            “……没那么严重。”
                            “别吧我看你是硬抗上瘾,上回要不是我把你从课上捞出去,回头等下课了连个看病的地方都没有。又不是打仗,不用你宣扬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下战场的革命精神的。”钟北温哼了一声,“黑板擦再往上点你左眼又可以不用要了,劝你还是再去检查一下的好。”
                            “又?”张子元问。
                            钟北温一愣。
                            “话说太快了,我没表达清楚。我是说你最近……可真是多灾多难。”他说,“这才过去了没几天吧?”
                            “是没几天。还不到一星期。”张子元说。
                            钟北温这么一说,张子元才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不对劲。虽然说的确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是他这祸不单行的频率……未免有些太高了。
                            五天前,晚上突发牙疼,他被钟北温从课堂里撵出来去找医生;一天后,由于处理过程中操作不当,牙龈发炎顺带还发了两天低烧。今天上午,遭逢女友分手事件,并且解锁了一个“黑板擦糊脸”……的CG。
                            “这是一块凶玉。本来我不应把它放出来的,但或许它与你有缘……如此,你还是想要它么?”
                            初入哑舍时老板的警告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快速蔓延而上,张子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却下意识地探上手机边沿,去确认被做成挂坠的流云坠是否还在。
                            是时候再去找一次哑舍的老板了。他想。
                            钟北温虽然有时候说话欠打了点,好在人是个聪明人,什么事情浅尝辄止地开个玩笑就算完了,不该问的,他绝不会多问一句。路上张子元还在担心,室友要是突然ky一下问起他分手的原因他该怎么阐述前因后果,好在钟北温发挥稳定一如既往的没有多问,他也稍微的放心了。
                            “……士季是敏慧之人,他既能点明汝有何事隐瞒于我,便也知晓对于外人,何事当讲,何事不当讲。”
                            “……”
                            张子元晃了晃脑袋,试图把某些莫名其妙的话语晃出脑子外。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是魔怔了,不知道为什么老想起某些人对他说起的某些话,先是哑舍的老板,后来又是司马昭,隐隐约约地将他现在经历的某些事,指向一个诡异的方向。
                            上一次从司马昭这里回来后,由于张子元自己的失误,他遇见了钟会这个NPC——他实在无法确认钟会将在这幕穿越大戏里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姑且先当他是个NPC好了——然后下意识地去查了这个人的资料。他倒是也没查出来个什么东西,学生会的工作堆过来,他还发着低烧,充其量就是忙里偷闲认认真真看完了百度百科的程度。
                            说来其中还有那么一个小插曲,在他查资料的时候,好巧不巧地被钟北温看到了。
                            那时他坐在寝室里浏览网页,突然感觉边上似乎冒出了一只毛绒绒的东西,偏头一看见到钟北温凑在他边上看屏幕看的专注,吓得他差点连鼠标带笔电一起丢了出去,颇有点在翻别人黑历史的时候被正主抓了个正着的意味。
                            钟北温的反应倒是比他淡定多了,“你看见什么了?”
                            张子元一下子没get全他的意思:“就百科上这些?”
                            钟北温纠正:“不是,我想问……你看见什么了,让你突然想查这个人的词条?”
                            张子元呵呵,立刻编了一个理由把这人糊弄过去赶紧地打发走了。
                            他想钟北温的字也蛮好看的,至少平日里交作业的字迹挂出去差不多也是专业级的,还挺符合钟会书法家的人设,但是一想起造反这件事,再联系一下钟会和自家室友,他还是觉得有点迷幻,理智上暂时还找不出能把这两个人和这一件事关联起来的逻辑链。
                            他甚至还想了一下要不要将他在后世看见的资料告诉司马昭,思考后的结论是不要。第一他没有特别强烈的要去改变什么的冲动,他也不确定有自己的介入会让事情变得更好还是更糟,好比是亲身到了某部影片的拍摄现场,他有看的欲望,却没有去跟着指手画脚的欲望——他一个行外人跑去指手画脚干什么?添乱吗?
                            第二,不知为什么,他确切地相信着,如果是司马昭的话——那个男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最近只要一想起司马昭,张子元的情绪便会不由自主微妙起来。他原本便是个感情淡薄的人,基本的喜怒哀乐有,但不强烈,看电影看到什么很感人的情节顶多觉得有点难过,不太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直接哭出来——而在他主观的感受里,他觉得司马师也应当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为什么在想起司马昭时,他会有这样微妙的情绪呢?
                            不。应该换个说法。
                            为什么在想起司马昭时,“司马师”……会有这样微妙的情绪呢?
                            感伤。遗憾。一点点愧疚。
                            却又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轻微如同萤火般的希冀。
                            如同舞台上戏子踏步坐下,却终究没等来约好会来的那人一样,在一唱三叹中迎来戏曲的落幕。
                            ——那样的观感。
                            ——那样微妙的情绪。
                            应该,不是属于自己的。
                            张子元这样想。
                            他仍执拗地将“张子元”和“司马师”两个人完全割裂开来讨论。他很想知道,为什么独独在谈及司马昭时,这个本该与他一样感情淡薄的“司马师”,会生出这样微妙而深刻的情感。
                            深刻到了……甚至影响到他自己的地步。
                            张子元在医务室里完成了一轮简单的清理包扎,期间被老校医从“现在的年轻人一吵架就这样”念叨到“想我当年和我对象”的开始追忆似水年华,他被烦的实在没脾气,只好用眼神一刀一刀地解剖站在一边围观了全程,想笑又不敢笑的钟北温。
                            “道理我都懂,但是为什么非要把我眼睛也缠进绷带里?”
                            走出医务室后,张子元忍不住说。
                            钟北温偏头,认认真真把他从头打量到尾,“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你不笑的话我就真信了。”
                            “老校医大概是担心你……你懂得,年纪大的人都有那么点操心过度的坏毛病。”钟北温耸耸肩,“而且你也听到了,粉笔灰不少进了伤口里,会不会发炎还不好说,就当多一重保障吧——算了我编不下去了。”
                            “我看你就挺操心的。”张子元横他一眼。
                            “我也觉得我挺操心的。”钟北温双手枕头,抬头望天,“为什么呢……”
                            时间差不多快到饭点了,再过二十分钟等到下课的学生从教学楼里冲出来,食堂里估计就得是一副人山人海的架势了。张子元和钟北温商量了一下,趁着食堂高峰期没到,先一块去食堂里吃了个饭,然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钟北温要去做什么,张子元不是很清楚,只大概知道他最近和一个叫孙江陵的走的挺近,但因为自己不是很熟那个人,没什么交集,也就没怎么关注过了。
                            至于他自己——
                            当然是要抽一下午的时间到哑舍去,看看能不能从那个老板嘴里套出点话来了。
                            下午一点半。
                            哑舍门口。
                            和往常时日不同,哑舍门前今天搬了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出来。桌上放着一盘棋,看样子大约是一盘残局。老板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手肘搁在桌上,双手交叉,凝视着棋局。
                            只是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空空如也,并不存在与他对弈的人。
                            忽然有一片阴影落在了棋盘上,老板便随之抬头——
                            “稀客。”他对来人轻声道。


                            IP属地:上海15楼2018-05-27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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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14 22: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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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你看我的表情不像觉得我是稀客,而是有种‘你终于来了’的感觉。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当我没说吧。”张子元轻轻咳了一声,随后转身去停他的自行车。
                              刚才远远地他就看见老板桌子椅子摆摊路边上了,好奇之下就直接骑了自行车过去看,现在突然发现自己这个举动似乎有点失礼,老板这摆出来的说不定也是名贵古物万一擦着碰着也不太好,一时间好不尴尬。
                              “我是在等你。”老板说,“过来坐吧。”
                              “嗯。”
                              “会下国际象棋么?”
                              “会。不过很久没碰过了。”
                              张子元在回答完后随即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老板的气质太仙风道骨给了他先入为主的错觉,他下意识地以为桌上摆着一盘围棋……就算不是围棋至少也该是副车马炮兵帅齐全的象棋,现在突然get了桌上放着的其实是副国际象棋的事实后他突然就有了种少年侠客遍访名山大川寻找武功秘籍结果掏出来本葵花宝典一般的不靠谱感……
                              仿佛是看出了张子元在想什么,老板淡淡地解释道:
                              “因为只有国际象棋,才有‘后’一棋啊。”
                              一种惊悚的感觉毫无征兆地在张子元心上炸开来了。他猛地抬起头,讷讷地盯了几分钟老板,半天才艰难地开口,“为什么非要有‘后’?”
                              “倒没什么为什么的,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老板笑了笑,“为什么非要有‘后’……这你就要问国际象棋的规则,问掌棋人,而不是问我了。你看这棋面如何?”
                              “你让我稍微看一下。”张子元说。
                              刚才老板那个“因为有后”的发言着实吓到他了,一瞬间他还以为老板知道了他上午刚和女朋友分手还被人怒而往脸上拍了一个黑板擦的迷幻故事。但老板的回答让他打消了这个疑虑,冷静下来之后便觉得这是典型的自己心里有鬼然后害怕别人知道自己心里有鬼的心态了。
                              “有结论了吗?”老板问。
                              “棋面很迷。”张子元说。
                              “是很迷。原本也就是一场中规中矩的对弈,下完了,就成了,没什么精彩的,却勉强也能看。不过运气不太好,在和人下到一半的时候棋盘被人撞了一下,撞掉了几个子。先手的白方棋子的位置我还记得,就把它们回归原位了。但比较可惜的是,黑方掉了的那几个我不记得放哪儿了,又不好乱放,只能出局了。”
                              “所以你是希望我找出黑方那几个撞掉的棋子原来的位置?”
                              老板摇摇头,“不。我说他们已经‘出局’了。出局的棋子是没有再被放回棋盘上的道理的。我想问你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下一步黑方要怎么走。”
                              “……黑方‘后’的位置很奇怪。”张子元说。他掂了掂棋盘上黑色的“后”,随后又将它放回原处,“再下一步黑方的王要被‘将军’了,但这个时候‘后’棋非但没能起到进攻或者保护的作用,反而还格住了其他可能救援‘王’棋的棋子。”
                              “那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呢?”
                              “嗯,非要保住‘后’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为保住‘后’折损太多其他棋子,从大局角度看未免有些得不偿失了。所以下一步,我觉得应该是……弃后送子。”
                              张子元伸手动了一下‘后’,把她送到了进攻而来的白子脚边。老板会意,跟着动了一步白棋,吃下了‘后’。
                              “然后,王车易位。”
                              张子元先动两格的王,然后将车越过王,从角落横越三格直插中央。
                              至此,局势在两步之间发生了扭转。原先差一步就要被将军的王被转移到较安全的区域,角落里的车被提出,投入中央进行战斗。
                              “好棋。”老板抚掌。他抬头看向张子元,神情似笑非笑,“不过,你当真舍得这么弃了‘后’么?”
                              张子元有些困惑地看向老板,似乎没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
                              “当然不舍得了。但是不弃的话,后几步里变数太多,在这个情况下,我就很难赢了。”
                              被老板指使着收拾好棋盘,又帮忙把两张椅子搬进去后,张子元才被老板客客气气地迎进屋子里谈话。
                              “你眼睛怎么回事。”老板拿了两个杯子过来,倒是没沏茶,就倒了两杯白开水,“……这么早就有眼疾的征兆出现,不是好事。”
                              张子元一口水喝了一半差点喷出来,“……眼疾?”
                              “不,请放心,不是眼疾。早上不小心被划伤了,就在左眼边上,为处理方便就连着眼睛一起包起来了。”张子元说,“说起来蛮奇怪的,最近身上老是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毛病,牙疼,低烧,然后今天的外伤。第一次在哑舍时,你告诉我流云坠是‘凶玉’——我虽然不知道这些事和流云坠之间是否有直接的关联,但是还是希望来问问,凶玉之凶,凶在何处。”
                              老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现在的流云坠虽仍是凶物,到底是被人镇过的东西,比不得一千八年前那般凶戾。你最近这些事,不说全部,但到底是十有八九因为流云坠的影响所致。不过,正因它现在也只能做出这般小打小闹的不幸,我才敢大胆地把它交给你,让你追溯其上的‘缘’。如何?现在是后悔了么?”
                              张子元摇头,随即浅笑,“不后悔。……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觉得很值得。”
                              “不过在你之前,也有人过来问过我,流云坠之凶,究竟凶在何处。”
                              “谁?”
                              “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二人都来问过我这个问题。”老板低声道,“司马师来问的时候,是在青龙二年,而司马昭来问我的时候,却是在三十年后的咸熙二年了。”
                              tbc


                              IP属地:上海16楼2018-05-27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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