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轻轻的，像方学会啼叫的幼鸟，声音里沾染着怯意。
她寻呼声而去，印入眼帘是发亮的冰蓝棱镜，正上方的阳光洒落一角，金色的，甜蜜的，灿烂的，照在镜间像一个嗜甜的小女生用绸带编织的五彩缤纷的梦。
可她不是小女生，她是手握权杖的女武神。她看过硝烟遍野，看过骑士鲜红的长袍被血浸染的妖治。刀真实的挨在她身上过，她也比谁都更加记得战争间的颠沛流离和呻吟痛骂。糖是甜的，盐是咸的，血是腥的。她牢牢铭记着复仇的夙愿，像记住这些简单的道理。而现在她举起长枪，冷静的对准冰面，只要轻轻投下去，就什么都没了。
但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的。
依旧的微弱，却很温柔。
她这次却听清了，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镜面印出的，眉眼漂亮又乖巧的男孩，用湿漉漉的墨金色的眼睛凝视着她。
他说，弗蕾雅。

02.
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清脆又活泼，像只可爱的银质铃铛，被人晃的叮当响。
他被那充满活力的声线逗的一笑，接着寻声望去，堆满杂物的仓库里放了一面冰蓝的棱镜，四角尖尖，朴素大方。
他觉得这镜子挺好看的，便用抬起手用抹布轻柔的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也大抵知道了镜子被放在仓库的理由，无论如何擦拭，那冰蓝镜面倒影也始终模糊不清。
他叹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开。
但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这次稍稍大了一些，依旧很活泼。
镜面印照出的，墨金发的女孩子，有着圆溜溜的大眼和古灵精怪的笑容。
她喊，弗雷。

03.
从前，有一个国家，国王宽厚温和，乐善好施。王后端庄美丽，大方古朴。整个国家都笼罩在安详快乐的气氛中。
这个国家，有一对天使一样的兄妹。
哥哥叫弗雷，聪明乖巧，妹妹叫弗蕾雅，活泼可爱。
臣民们对这样的孩子们献上了真挚的祝福。
但就在那样的一天，大家为相差整整两岁的兄妹献上生日礼物。
意外发生了。
宫殿发生了意外，其中的一个孩子死去了。
啊呀啊呀，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但生活无论如何，都还得继续。

04.
弗蕾雅喜欢着自己的哥哥。
这是一件自然的、不会让人觉得怪异的事。因为弗雷是个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多少王国少女曾对着他言笑晏晏的容姿心生向往，多少王国少年曾对他英勇自信的面容树下榜样。
但弗蕾雅和他们的喜欢有些不一样。
她知道弗雷不一样的一面，知道他并不会永远面带微笑，知道他也偶有烦恼，知道他对甜蜜的点心总是无奈又饕足。他弹琴时纤长的放在黑白琴键间的手指，练剑时从脖颈冒出的细汗，被夸赞时的羞涩到自信。她与这样真实的弗雷接触相处，牵手，拥抱，亲吻额角。
她喜欢这样优秀的哥哥，也厌恶着他只能是哥哥。
但日子还得继续，每一次的视线相交，肢体接触，带着宠溺意味的轻吻。都像是一把灼人的火焰，把她快冻僵的内心烧热烧活，最后烧焦。可即使血肉化作灰尘，那颗真心也依旧在她耳边叫嚣，喋喋不休。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
那天也是弗雷的生日，十八岁，刚好成年，意味着他将继承皇位，意味着他将有一位甜美可人的妻子，意味着他们兄妹间的亲昵即将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将之终结。
弗雷望着她笑，眼神很温柔。
他说:“不知不觉你已经这么大了啊。”
她回一句:“恩，但我一直都是你的弗蕾雅啊。”
弗雷笑了:“说什么傻话呀。”
弗蕾雅也笑了，她抱住弗雷的肩膀，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这是一场全民狂欢的聚会，无数臣民来临于此，赞叹着这个国家，和这一对天使一样的兄妹。
弗蕾雅很忙，但并没有弗雷那样忙。年轻的王子穿梭在宴会间，偶有贵族小姐轻笑搭讪，弗雷颔首点头，拉着对方的手步入舞池，他们的衣角在飞舞间划起漂亮的弧度。
她是如此的嫉妒，但表面上却只能装的风淡云轻。
桌子上放了一个苹果，是金色的。
她抓住那个苹果，咬了一口，同时也下了一个决定。

05.
弗雷有一个十分可爱的妹妹。
妹妹诞生时他也还小，朦朦胧胧只记得对方那双墨金色的眼眸弯如新月，里面盈满笑意。
妹妹取名叫弗蕾雅。
她在一天天的长大，从一个黏人的小团子变成笑容灵动的少女。
她擅长跳舞，舞步轻快，舞姿天然。她身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铃铛，走路时会轻轻的晃，铃声悦耳。她幼时喜欢爬树，穿着有蕾丝花边的长裙，划破了衣摆，在高高的枝条上笑。她现在喜欢画画，坐在洒满阳光的花园轻声哼着歌，用笔涂抹出明艳浓厚的色块。
弗雷喜欢着自己的妹妹。
喜欢她的黏人，她的活泼，连带着并不讨人喜欢的任性和不爱吃苦的懒惰。
王国很多人都喜欢弗蕾雅，但弗雷知道，自己的喜欢和他们的不同。
每一次被她抱着肩撒娇，每一次听她抱怨课程太难，每一次她调笑般的轻吻在自己的眉间。她任性，但她也更坚韧，她不怕规则，更不用强颜欢笑。
弗雷被这样的女孩深深吸引，即使，那是自己的妹妹。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弗蕾雅十六岁的生日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他十八岁的生日。
他主动上前，笑着说:“不知不觉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弗蕾雅也笑了，她亲昵的缠上她的臂膀，道:“恩，但我一直都是你的弗蕾雅啊。”
“说什么傻话呢。”
少女眉眼弯弯的抿了抿唇，她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十八岁的生日，他远比弗蕾雅要忙。繁复的典礼，欢呼的群众，贵族少女衣裙间的香水。他在这些忙碌间总是偷偷看一眼弗蕾雅，看着对方像只轻灵的鸟雀在宴会间自由穿行，看着她与贵族少年含笑对话，神态活泼。
弗雷发现桌子上有一个金色的苹果。
几乎在看到苹果的瞬间，那些压抑的情感，畸形的禁忌和强忍着的束缚铺天盖地的要将他压垮。眼帘沉沉，浸润暗红。但少女出现了，她的笑容、身姿、干净的躯体像是一把嫩绿色的薄荷草，让他重新清醒过来。
他抓住了苹果，咬了一口，同时也下了一个决定。

06.
晚上为了庆祝长子弗雷十八岁的生日，国王宣布他将戴花冠环游河畔，一路上街灯张彩，民众唯有在此刻才能近距离瞻暮他的荣光。
王宫亮着灯火，但是已经空了。
弗蕾雅提着裙摆轻巧的唱着歌，沉稳的骑士长先生喝了下药的牛奶，睡着了。笨手笨脚的女仆小姐打翻了蛋糕，去仓库找面粉了。憨厚的管家老花镜坏了，提早去休息了。整个宫殿还是那么大，但少了仆人以后，就变得更大了。
她走进了一家客房，房间里有着毛茸茸的小熊玩偶，它睁着一双黑亮又无辜的眼，咧着嘴巴朝她笑。小熊玩偶是弗雷送给她的，那时他们还小，在花园里伴着过家家的游戏，自己吵着要当新郎，弗雷那时还没长开，婴儿肥的脸颊看上去像牛奶一样滑嫩柔顺，睫毛幽深，微微嘟起的嘴还带着果香。他穿着合身的制服，光着纤长的脚踝，抱着泰迪熊，用和那只熊一样困惑却很温顺的目光凝视着她，小声的回道，可是女孩子不能当新郎的呀。
过往犹历历在目，她闭上眼，忍不住偷声的笑。
四周逐渐升腾的火焰堪堪照亮她的笑脸，很漂亮。而洒在房间外侧一圈的汽油，金黄色的也很漂亮，像杯中摇晃的朗姆酒，像泰迪熊的皮毛，像弗雷那双温柔的眼。
我想打一个赌。弗蕾雅在宴会上咬了一口苹果，这么想着，甜蜜又焦虑着。手中的金苹果仿佛是引人入深渊的一把钥匙，将她内心门扉中深藏的疯狂和不甘全部暴露出来，禁忌的念头一旦破芽又在顷刻间开花结果，势不可挡。
假如我死去了，那弗雷会永远记住我。
假如我还活着，那弗雷会比以前更加珍惜我。
这场赌局，她根本不会输。

07.
宫殿里的一间房着了火，浓烟滚滚，环游河畔的活动被取消，人们着急着去王宫救火，没有人注意到戴了花冠的王子，偷偷的去了花园。
他在半个小时前去了客房，床上孤零零的放了一只泰迪熊，毛茸茸的身体上系着大红色的蝴蝶结，那个蝴蝶结是弗蕾雅从自己的长裙上拽下来再系上去的，她当时玩累了过家家，黏糊糊的汗把刘海垂在额间，身上有淡淡的酸味，和皇宫里芭蕉牛奶的香料糅合在一起，不好闻，但也不难闻。她用带着汗的手轻轻拉住了自己的手，然后像绘本上那样单膝下跪，亲吻手指。手上微痒，烫了一下，是在指间，也在心底。
弗雷摸了摸自己的手指，那里像有一块疤，还在隐隐发烫，似在嘲笑着他的懦弱和痴心妄想。
半个小时前，弗雷在客房里洒了一圈汽油，点上火，看着渺小的火焰瑟缩在角落并一步步的壮大，最后转身离开。
他信神，也知道自己内心深处隐瞒的对弗蕾雅的想法是多么龌蹉不堪。
他一刻都无法再忍耐了，想拥抱，想亲吻，想做出让他自己都能羞红脸的事。那个金色的苹果是伊甸园的蛇递给他的，让他甜蜜，又如此焦虑着。
但弗雷不能这么做。
他是王子，是未来的国王。那些不留情面的流言蜚语会刺痛弗蕾雅的心，也会一次次撩拨他本就神经质的内心。
所以他信神，却还是将选择自杀。
腰间银色的佩剑很漂亮，是弗蕾雅笑着送给他的，映出自己沉默的眉眼。
他烧了客房，不过支开众人，找一个绝佳的机会，去寻找自杀的地点。
弗蕾雅，他可爱又活泼的妹妹，或许会难受，或许会痛哭，不过总会有个贵族少年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们会有孩子，住在大宅子里，安度晚年。——她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吧？为什么敬爱的兄长会选择自杀呢，可这样的疑问也会淡于柴米油盐之间。这样的生活并不完美，但总好过皇宫传闻中的近亲相奸。
弗雷举起了剑，在夜空间晃出漂亮的弧度。
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08.
弗蕾雅是被热醒的。
很热，空气是热的，裸露的肌肤是热的，紧紧把自己抱住的双手也是热的，从对方脸上滴落的泪水，滑落在自己脸上，也是热的。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弗雷紧紧的搂抱住她，一点点收紧手臂，无声的哭泣。
她赢了。
弗蕾雅在半睡半醒间翘起嘴角，抱紧了弗雷，沉沉睡去。
她醒来时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身下是柔软的棉被触感，窗帘被拉开了一半，金色的灿烂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也打在空气中，空气中无数细小的灰尘飘舞旋转，像一个个小小的舞者。
真是一个好天气。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想着等弗雷过来时缠着他要一个早安吻，那个看见她醒来时的弗雷一定会强撑着给自己一个微笑，其实难过的快要哭鼻子了吧。她呢，会轻轻的抱住他，轻吻对方的睫毛，舔去他眼角的泪水，温柔的，却又委屈的说，哥哥，你不要离开我的身边好不好啊。
但弗雷一直没有来。
她醒来后来了很多人，笨手笨脚的女仆，憨厚的管家，沉稳的骑士长先生，像只小狮子一样毛躁的小表弟，甚至，包括她公务繁忙的父母。
所有人都用悲伤又不忍的神情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可她明明赢了，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呢？
小堂弟托尔睁大了金黄色的，和弗雷一样，却远没有对方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瓮声瓮气的回道：“弗雷哥哥为了救姐姐死了。”
弗蕾雅噗嗤一声笑了，她锤了小鬼头一个爆栗，说：“别胡闹，再胡闹就不给你糖吃了。”
“是真的！”
“还乱说？去病床上躺着吧。”
托尔没再说话，只是抽了抽鼻子，转身走了。
弗蕾雅却收住了笑容，她茫然的盯住半空。
弗雷死了？
开什么玩笑啊。
那个温柔的，会无奈的接受她任性的撒娇的男孩死了？那个，对所有人都笑容满面的，却只在自己面前哭泣的哥哥死了？那个她的挚爱，死去了？
她尝试去说服自己，可是眼泪已经大滴大滴的落下来，打湿了床单，打湿了她抱着的熊玩偶。
她崩溃了，嚎叫，撕咬，像一只野蛮的小兽。
她是最失败的赌者。
从此以后，她将背负着痛苦，孤独一人的活下去。

09.
“——哥哥！”
月光下跑来的，神态活泼的女孩子不满的撅着嘴。她说：“你又去哪儿了呀？”她喘了口气，又道：“哥哥，客房着火啦！那个房间里还放了你送我的熊玩偶，我还很喜欢，你哪天再送给我一个好不好？”话毕她亲昵的用手臂绕上他的身躯，像一株脆弱又坚韧的植物，抵在他肩头，边蹭边咯咯地笑。她在撒娇时余光瞥到了弗雷高举的佩剑，便将手覆在弗雷手上，也抓住了佩剑，用小孩子般得意洋洋的语气道：“瞧，我送你的佩剑，多好看啊。”
弗雷的手被烫了一下。
像在指尖，又像在心底。
弗蕾雅察觉到温热的掌心挣扎了一下，她抬头去看。
那是弗雷的眼睛，漂亮的金色的眼睛，像是艳丽的宝石，却茫然又冷淡，毫无生机。
“弗雷？”
“嗯。”
“你想干什么？”
“……。”
“不可以！”弗蕾雅突然大吼出来，她像一只狰狞的小兽，举起锐利的爪牙要袭击敌人。可她没有发脾气，只是吸了一口气，抱住弗雷，轻轻问道：“……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你其实不想当国王？我和你一起去和父王说，我去当！小托尔也可以当国王！是不是你不喜欢那个大脾气的贵族少女？还是她背着你出轨！”少女越说越激动，刚刚平复的情绪又像火一样腾腾冒了起来，可当弗雷等待着她进一步的发火时，少女却又用发红的眼眶看他一眼，哇的一下呜咽出声，道：“不可以！”
片刻的沉默。
远处人声鼎沸，弗蕾雅推了他一把，喊道：“弗雷！快走！”
她抢走了他的佩剑，又推了他一把，说：“哥哥！我明天一定要看见你！你知不知道！”
少女漂亮的脸在月光下格外坚毅，又很温柔。
弗雷笑了，他觉得内心像有一把火在燃烧，照亮了他的冰冷，却没有照亮那一片肮脏不堪。他说：“好啊。”
但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弗蕾雅。
少女一夜未归，第二日被发现时死在了花园的池子里，手里紧紧握着那只佩剑。她的胸口中了一剑，血色之花绽放在池间，妖异的美，并不适合她。
弗蕾雅不会游泳，胸口又中了致命一剑，不知是死于窒息，还是流血过多。
亦或两者兼有。
她的葬礼很热闹，爱炸毛的小堂弟托尔在葬礼上哇哇大哭，却没有人阻止他——大家都一样悲伤。
只有王子，和公主最熟的王子，安静的坐在礼堂上，眼神空茫。
后来大家都走了，弗雷一步一步迈向弗蕾雅的棺前，少女在里面躺着，恬静的，像是睡着了一样。他被这睡颜蛊惑，缓缓低下头，嘴唇却先碰上了玻璃。冰冷的玻璃，把他内心的火焰熄灭了，又反射出了他的肮脏不堪。
他的火焰已经熄灭了。
找不到凶手，昨晚火灾人多又杂，而他是最后见过弗蕾雅一面的人。
他亲手点燃了客房，亲手将佩剑递给了弗蕾雅。
他亲手将自己的火焰熄灭了。
眼泪从眼眶中落下来，落在水晶棺上，落在弗蕾雅的脸上。
他是个疯子，注定背负着自己的罪孽，孤独一人的活下去。

10.
之后像是过了很久，又像不过短短一瞬。
弗雷死去，继承王位的本该是她，但父皇却将王位给予了堂弟托尔。
弗蕾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变的沉默起来，不再跳舞，不再画画，不再穿着点缀了蕾丝和蝴蝶结的长裙靠在他人身上撒娇。弗蕾雅的生命里只剩下剑——闪亮的剑，银色的剑，她曾送给弗雷的剑，是唯一在火灾现场剩下的弗雷的遗物，它上面有干涸的鲜血，和铁锈的气味。弗蕾雅握着这把剑，站在擂台上，像是踮着脚尖舞蹈。
没人想到王国的弗蕾雅竟会是个剑术天才。
弗蕾雅也没想到，但她却能根据剑在空气中划动的轨迹精准的判断方向和落下的时间，轻松的就战胜了骑士长。又一鼓作气的请愿去前线作战，一次次凯旋而归。民众们敬仰她，赐予她“女武神”的称号。
她想，可能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死在战火绵延的战场，来偿还她的罪孽。
但托尔死了。
托尔是个金发的，暴躁又简单易懂的男孩。他没有天赋，却很好强，在成为王子后像灌了一瓶又一瓶的润滑油，齿轮没日没夜的在旋转。
不知是何时起，幼小的孩子迷上了熬夜，他疯狂的榨干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精力，原本饱满天真的脸颊像是失水的植物迅速干瘪了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更大，那其中烈火般燃烧的斗志也更明亮。但他的血管却变的更纤细，肌肉也紧绷着，疼痛像野兽隐匿在那纤细的身躯里，每夜里都能听到孩子竭尽忍住的呜咽和呻吟。
大家对这个秘密心照不宣。
因为每一次熬夜的确能换来进步，纵使那进步微乎其微，但这都能让他们想起一个人。
总是温和又自信笑着的男孩子，眼睛像金色朗姆酒的少年，近乎完美完成任务的王子。
……弗雷。
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托尔没有起来，他躺在床上，安静的像睡着了一样。
弗蕾雅成为了国家的王女。
她率领着众军，来到敌人藏匿的洞穴，一路上大家被洞穴中的迷宫和陷阱弄的头晕目眩，只有她来到了终点。
她看到了一面镜子。
弗蕾雅知道这面镜子有问题，但正当她用剑用力刺下时——
“弗蕾雅。”
映在镜面上的，是幼小的，笑起来还带着奶粉味的小男孩，眼睛湿漉漉的，光着纤细脚踝的男孩，抱着熊玩偶，朝她微笑，眨眼。

11.
这之后过了很久，却像是短短一瞬。
弗雷变的消沉起来，他依旧是让人无法挑剔的完美，但却不怎么笑了。这位王子礼貌的拒绝了每一位贵族少女的求爱，理由千篇一律，即使是那张脸再漂亮举止再体贴，也带了明显的敷衍。
父皇看出了他的痛苦不安，只是摆了摆手，说，你先休息一阵吧。
弗雷知道对方是对自己失望了，但他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像着魔了一样，少女的笑眸如花，手腕上带着隐秘的香气，是香水，是洗发水，是微酸的汗味，那双纤细的手亲昵的滑过他的额间，脸颊，最后挑逗般的停在嘴唇，带着情色的下流。
那是只存在于梦中的禁忌。
但他的梦却没有做多久。
他的堂弟，托尔死了。
那个幼小的男孩的父亲是一位暴君，他酗酒赌博，还经常家暴。弗雷不止一次看见男孩苍白纤细的手腕上是青青紫紫的痕迹，他曾去理论，也把这孩子接到皇宫去住，虐待的确在有一段时间曾平息过，但却在那之后更加嚣张歹毒。——那时他在干什么呢？他在为自己火一样炽热又禁忌的情感困扰，在为弗蕾雅的死痛苦，在浑浑噩噩的做着梦。
托尔死前，弗雷曾见了他一面。
男孩子变的沉默了很多，却依旧对他很友好，拉着他的袖子，用像小狮子一样斗志昂扬的神情笑了。他变瘦了很多，像被抽干养分的藤蔓，仍倔强的生长在空气中。
弗雷问：“小托尔……你怎么变瘦了这么多？”
托尔只是说：“弗雷哥哥，我们都要加油哦。”
——我们都要加油。
弗雷知道，自己无法活在梦里了。
从此以后，王国那个完美的王子又回来了，他依旧带着谦谦笑容，也依旧拒适婚者于千里之外。
弗雷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这样过去了，活在宫殿中，永远是最完美的国王。
直到那一天。
镜子里印出少女纤细又活泼的身姿，她穿了摘掉蝴蝶结的长裙，眼底盛满笑意。她伸出手，似要如过去般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她难得温柔的，轻柔的喊道，弗雷。

11.
但镜面上印出的弗雷也仅仅出现过一瞬，就像烟雾一样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穿了斗篷，戴了金边面具的黑发男人。
“贵安，女武神小姐。”那个男人有着像翡翠一样碧绿的眼睛，唇角微扬，显得活泼又狡黠。
“在下赫尔墨斯，是一名商人。”他道：“多年以来，能有幸再度瞻仰您的容姿实属——呃，您担心点！刀剑无眼啊，您要是不小心把这块镜子磕坏了，得花好多钱的。少了这么多钱，我最近看上的一条裙子就……”男人叹了一口气，他垂眸，略显无奈的用手敲了敲被划出裂缝的镜子，道：“好吧，我的错。谈谈正事。”
“我认识你吗？”弗蕾雅皱眉将剑抵在镜框上，冷眼看着镜中男人喋喋不休的样子。
“当然呀，您十六岁的生日我就参加了。”男人拍拍手，笑道：“您的舞姿可比剑姿更为美丽。当时我偷偷混入宫中，还想假装贵族少年邀您舞蹈，可惜您当时在吃苹果。我呀，就只好套上假发，去邀请您的哥哥了。”
弗蕾雅一阵恍惚，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皇宫的觥筹交错。当时确有一位少女，眉眼精致，眼眸如同树叶嫩芽，又似上好翡翠，她笑容嫣然，只可惜，不会说话。
“我是个男人，一说话不就露馅了？”赫尔墨斯道：“总之，女武神小姐，这镜子是我借给敌方阵营的，现在出了点事，我只能暂且在镜中现身。无奈之下只好借此方法将您引过来，想与您达成一个交易。”
“交易？”
“是啊，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交易。”赫尔墨斯循循善诱道：“我可以让你回到过去，拯救您的哥哥，只要——您把您的项链给我。”他笑一笑，说：“如何？很划算吧？”
弗蕾雅愣住了，她突然想起多年前弗雷的样子，吃甜点的愉快的表情，受到表扬时微微泛红的脸，剑在空中划过的轻巧姿势。多年已经过去，但弗雷的脸却从未在她记忆中淡去过，那双眼睛，总是温柔的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像是金色的朗姆酒，甘甜而让人沉醉。
……但是。
“我不相信你。”弗蕾雅嗤笑一声，道：“说到底，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唉，您总是这么倔。弗雷陛下可比您好说话多了。”赫尔墨斯轻声嘟囔道，手轻轻一挥，说：“总之，我先让您体验一下吧。”
眼睛一花，再睁开眼，已身在宫殿。
“弗蕾雅？”弗雷站在她面前，担忧的问道：“怎么了？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弗蕾雅茫然的注视着弗雷，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的弗雷，不禁慢慢的，将自己的手覆在对方手上，那是一双温热的手，白皙纤细，指腹却有一层薄薄的茧。
不会有错，这个人，是弗雷。

12.
“您是说，您的名字叫赫尔墨斯？”
“您不必这么客气。”赫尔墨斯挠挠头，苦笑道：“一国之主对我这么客气，我有点……嗯，害怕。他暂停一会儿，说：“呃，虽然好像太简单了，但我还是想再问一遍，您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弗雷再仔细打量一遍眼前的少年，碧眸黑发，身型纤细，一如多年前那个含笑与弗蕾雅交谈的身影，少年与少女舞姿优美，相配的让人刺眼。
“我觉得赫尔墨斯先生的确是多年前邀请她的人，但您说的话……”弗雷的笑容依旧滴水不漏，完美的毫无破绽。他道：“我无法相信，不如说，就算您对其他人说，得到的回答也肯定与我相同。”
“好吧，我也猜到了。”赫尔墨斯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又立马换上一副感激的神情，道：“不过您真有礼貌，可比某些一见面就拿上剑威胁人的家伙好多了。唔，虽然她那边情况特殊。但假如您身处那种情况，也肯定比对方温柔吧。啊——对了，老实说，多年前我还稍稍有些遗憾，要是这边也邀请您跳舞就好了，可惜您当时在吃苹果。别露出那一副为难的表情嘛。哈哈哈，当然是我跳女步啦……”
“抱歉抱歉，我是不是废话太多了？”赫尔墨斯道：“好吧，回到主题，我想用您的剑，来交换您回到过去，拯救女武……呃，弗蕾雅小姐的机会。”他顿了顿，微笑，像一只异域的狐狸，皮毛鲜亮，神情狡猾。他道：“我挺喜欢您的，所以在开始之前，会免费赠送您一个小福利。”
“再劝你一句，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把真心话当成刀子全咽下去，哪天把肠子捅的稀巴烂，难过的不还是自己？”
“但我不想让她难过。”
赫尔墨斯闻言一怔，他反应过来后单手捂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单调的笑声在狭窄的仓库里响起，显出几分怪诞与离奇。等笑够了，他才用手擦擦眼角的泪，微笑道：“那么，您想必不需要小福利了。”
“我们就，直接开始吧。”
眼前一花，再睁开眼，面前是灯光结彩的宫殿。
弗蕾雅就在宫殿间，她边和少年舞蹈边偷偷朝他眨眼，笑容鲜活，永不褪色。

13.
赫尔墨斯费力的吞下一口蛋糕，觉得喉咙里密密麻麻爬满了甜腻的虫子，蠕动着往小肠里跑。而周围拥挤的像是沙丁鱼罐头，让他回想起午饭罐头里那条咸鱼直愣愣的白眼，和此刻吵嚷会场里的酸汗味，牛奶罐里的乳香，劣质又浮夸的香精味生动形象的结合在一起，让他胃里犯恶心眼睛冒金花，把一个个穿着蓬蓬裙的大姑娘看成移动的大蛋糕。
但是无论是姑娘还是小伙，都个顶个的好看。
赫尔墨斯哈哈的笑着，心里第一次由衷的感谢着这个国家传说中的弗雷和弗蕾雅的生日典礼，能让他有机会混到宫中。他只远远看了公主和王子一眼，小算盘就打的啪啪响，公主活泼可爱，王子温和谦虚，两个都是美人，他都感兴趣。
该怎么约到他们一起跳舞呢？赫尔墨斯乐呵呵的想，还有弗雷身上的胜利之剑，弗蕾雅戴着的那条女神之链，他也很感兴趣呀。
——但现在呢，他得先解决一个小麻烦。
赫尔墨斯转身，伸手一把抓住了一个男孩，那孩子像泥鳅一样灵活，但人又瘦又小，挣扎了几下，反而让一头凌乱的发从黑袍里冒了出来，甚是显眼。
“小朋友，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赫尔墨斯笑眯眯的道：“你没偷钱，想假装是和我一队的混进皇宫现在也可以自个玩去了。”他顿一顿，换上轻佻的口吻说：“说真的，你家里人没和你说过人贩子吗？你这么可爱，也算一个美人胚子，现在挺多老家伙喜欢玩养成的，不怕我把你卖了？”
那小孩儿沉默一会儿，轻声问道：“……你是商人？”
赫尔墨斯“嗯”一下，心里也暗自稀奇，觉得这么不怕死的小孩挺好玩，可惜他不喜欢年纪小的。
“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赫尔墨斯噗嗤一笑，他从桌上随手拿了块甜蛋糕想堵住对方的嘴，却无意间对上了眼睛。
那是一双像火焰一样红的眼眸，火焰狂野，犹如撕扯的爪牙，但那孩子却是极为沉静的，不如说，火焰依旧存在，只是在火焰上覆盖了一层冰川，掩盖了那之下的滚烫。这双赤红的瞳孔在灯光下却不是纯粹的红，而是混杂着金色——皇族才有的金色。
“交易之神——赫尔墨斯，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谨如您愿。”
赫尔墨斯咬了一口甜面包，觉得这次的味道有点淡。但他只是心情愉快的翘了翘嘴角，胜利之剑和女神之链被摆在一起，已经宣告了他的胜利。
“嘿，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弃？”赫尔墨斯缓缓吐出一口气，对着虚空调笑道：“哦——好啦好啦，别生气了，我就偶尔赚赚外快而已。”
“我与你还有一笔交易。”虚空中兀的出现了一个声音，赫尔墨斯却并不惊恐，他只是笑眯眯的翘起嘴角，回道：“谨如您愿。”
“不过注定的死亡注定将在那刻发生么……我还真好奇呀，究竟你们谁才会是那个注定打破僵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