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月光不似今晚。它是皎洁的,清朗的,像水洗的一般,其实江南的春天,就好像终日浸润的雾气里一样,行走在那样的夜,微风拂面的时候,会觉得那不是风,那是月光的水气。你从江南来,你一定了解那种感受,我就是在月光的水气里叩开了他的门。
我记得他的眼神,是飘渺的,离散的,甚至有一点空洞,对着这样的眼神,难免会认为他不可亲近。那时,我看见门缓缓打开的少年的脸,澄澈像一块玉,这样的脸上却有着那样的一双眼睛,使他整个人显得难以捉摸。
不知怎么,我的手心忽然渗透了汗,不由得攥紧手中剑。而他却在那一刻对我笑了。春风暖阳般的笑容,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多么弥足珍贵,可当时,我不曾察觉。
世间许多事皆如此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时候,他大概十八岁的年纪。他只是个少年,在一个平常的夜收容了一个路人,他仅仅是出于好心,一颗属于少年的、不沾染任何世故的心。如果这个路人不是我,那么对于他的生命,一次善意的施予,绝然算不上什么经历的。所以,少年站在门槛里微微地笑,说:既然叩了门,又为何不进来呢?
他转身,背影被月光染得雪白雪白——哦,他是穿着白衣的,月白色的长衫,似乎有一点大,旷荡在他的肩上。他真的很清瘦,却高我一个头顶,我默默地跟着他上楼,忽然觉得心里好安静。
他给我沏茶,新汲的泉水,在壶里煮沸,泡上新茶,沏在紫砂杯里,放一颗蜜饯,再洒入几瓣海棠花。这是极上等的招待,他做得自然随意,甚至不问问我是谁。我说:你不必如此的,我不想给你惹麻烦,避一避就走。他错愕了一下,然后又认真地说:你来百花楼,就是我的客人。
我觉得好笑。我并不在意这里是什么地方,过了今晚,我大约也忘了这里了。
镜水夫人说着,突然停住。她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她看着慕岚,问:你可曾和一个人这样对酌?
慕岚摇头,说没有。
哦。镜水夫人轻闭上眼睛,说:我和他也没有。
少年的小楼里总是飘荡着茶香,但我想,现在那里大概也有酒了吧。尘世沧桑,人就是在沧海桑田里变了样,然而当我想起他,始终还是澄澈如玉的样子。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长的,洁净的,让人看着会情不自禁想象被他握住是什么样的感觉,有时,我站在他的古琴旁,望一根根如丝的琴弦,会觉得羞愧。
我羞愧,因为我的手实在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手,常年执剑,让手指间布满老茧,这样的手,早已丧失了少女的柔软。我有些庆幸,庆幸他看不见我的手,唔,我忘了告诉你,我是怎样他知道是个瞎子的。
还是在那夜。风声突然吹得紧,从窗外呼啸地乱过,是追我的人来了,他们黑压压地站在小楼下的天井里,如凭空落下的一大片乌云。
你逃不掉了。为首的叫嚣:除非你交出碎月宝剑,否则……那个人的脸在阴影里丑陋地笑。
他们让我厌恶,我的剑在手中变冷,是,那是我身体里冷下去的血,冷地延伸上指尖的杀气。你听过血崩发的声音吗?剑出销,那一刹的声音就像鲜血汹涌,哗——
剑光撕裂了月华。我才明白它为什么叫碎月,一柄乌沉沉的剑在月光下可以这般闪耀,足以刺伤人的眼睛。
他就在这个时候挡在我前面。一手护住我,一面转脸,镇静地说:我保护你。他的神情那么笃定,整个人凝定地站立,让人相信纵使再猛烈的狂风也撼他不动的。
我看着他空洞的眼神,这个少年竟然丝毫不惧碎月的剑光。我猛地意识到,他是看不见的。原来,他是个瞎子。
他转脸对着我,是为了让我安心。
这个眼盲的少年,他说,他保护我。听起来像笑谈吗?可事实上,那一群人合力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用兵器,手里只有一把折扇,却绝非花哨的招式,自有一种飘逸和空灵。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种武功,叫做,流云飞袖。
流云飞袖不是必杀之技,他击退了那群杀手便作罢,不伤他们一毫一发。风停了,天井里又重归宁静,我不喜欢这种静,我的胸口上好像被系着一块重重的大石头一样,压得透不过气来。我忿忿地说:你知道你跟什么人结下了梁子吗?他平静地说:我未伤他们,谈不上结仇。我冷笑:你很自以为是。他有些黯然,低声说:我知道单凭你一个人亦可以打败他们,只不过……我想,有我在,你便不必出手。
我的心底蓦得泛起一丝感动,薄薄的,软软的,轻轻的,在心头漾荡。我仰脸看他的眼睛,他的脸……他的眉宇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淡定和早熟。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或许,他根本就是不平凡的。我一时居然猜不透,我邂逅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男子呢?
你不像江湖上的那些人。你是谁?
他轻轻笑了,说:我叫花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