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怎样的黎明？
千万种答案：原上无边的草长，沾染露水的金黄，干燥中的湿润，粗粝中的温柔，这是一种答案。河畔粼粼的波光，慢慢沉寂为无边的黑暗，忽地一线天光乍破，泻出温软的江南曲，这也是一种答案。
而我印象里的第一个黎明，在破败的古庙里，带着分娩的女人的血腥，和死去的婴儿梦里的啼哭。很快，斑驳的佛身、破败的绳牖、飘摇的蛛网，都化成了腐败的尸臭。我拥抱着单薄而孱弱的身体，面对无边的阒寂。本该是夏季，不然蠕虫不会如此快地爬上人体，北风来的蹊跷。呼啦啦卷起一大片灰，呛得不行。
就在此时，迎面而来斗方的阳光，像是一个神秘而灿烂的谜团，招引着我。我站起身，迷迷糊糊往前走。
少了一双拉着我的手，一张哄着我的唇，像是没了灯，也像脱了枷。我不知道前头有没有路，也不知道这下是哪都可以去，还是哪都去不成了。

我常后悔，在一个童稚年代的荒郊野岭，丢弃了两个我最亲的人。那是我与尘世的联络，是我来到这里的缘由。——只因为那个时间我不懂得离别。
当然后来我懂得了离别，与离别同时懂得的是虐待和欺骗。我在血淋淋的痛苦中醒来时已经丢弃了为人的尊严。我站在敬事房门口的水井旁想了很久，从一方天地里看出了善恶。
最开始一双粗粝的手抚过我的头，在老妇人“多个男孩儿多张口，我看你日子怎么过”的抱怨里把我拥到怀中。可这双手化作了不瞑目的双眼，红彤彤的，带血色。地啊，地啊，我听见杜鹃在叫，声音凄苦而沙哑。而后是数九寒天里刺骨的水，一道一道带血的痕。大户的梅花红得瘆人，我拿手去扒，恍然能看见累累尸骨，覆盖着唯一的生机，是蚂蚁和蛆虫。
我想，住在这儿的人是没有能睡在马厩的人。马是站着睡的，霸道极了，侵占了大量的空间。而我抱着膝盖模模糊糊地拥着稻草，做着一个个梦。我梦见我回去捡拾了我娘的尸骨，我梦见我有个家、有慈眉善目的爹妈，我梦见我读书了，我梦见……五更的鸡声唤醒我，我知道我又得往苦处去了。
最后我还是逃跑了。遍体鳞伤的瘦小躯体不知道何处来的力量，我从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变成了一匹亡命天涯的马。但没想到，跑出了马厩，还够陷阱在荒原上。
我误信了善良。

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那个欺骗我的人。他用和善的微笑，将我卖入了这个地方。从此断掉的是所有可能的梦想。然而如果不是他，我怎么能遇上我的明镜台？
我早已断了绮梦，只是在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枯死的井水又泛起了波澜。那是天光云影的荡漾，是那怕只有一滩微光也妄想扬波搏击的勇气，是蚍蜉望天而期余年的不自量力。
归亭，自此归故园，亭立远神山。
有此一刻，而后，低眉亦昂首，俯身亦长立。
她让我知道何为温暖，让我栖息于长林的罅隙，合羽于夕阳之巅。我常想，倘若这是个幻梦，请让我长眠于梦乡，做南柯下烂死枯草的荒骨，但有这个梦——
“阿亭，你站在柳树前不要动”“公主要做什么？”
“赐你做我的丹青客，我怕长大后出嫁，就会见不到你了。”
手足无措，忘了说，无论近在咫尺抑或山长水远，无论肉体凡胎抑或野鬼孤魂，我常伴你左右。
相逢落寞，异乡异客；山遥水阔，何愿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