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可怜关云长，诸葛亮，英雄们百年公案来回演，荡气回肠一千次，一万次，碰头好里定妆一登台，亮相，铁案如山。）
少钧，（台后不算静。前边儿的琴音，喊好，人声鼓声层层推滚如浪蜂拥，我坐在边儿上，对着一盏铜镜替自己描眉毛，一对鸦黑吊梢眼，胭脂红得轻，轻得仿佛若有所指而欲盖弥彰，如这描眉的集香圆上所刻的艳诗。一左一右，我共他各自地描出一张脸来，重重的心事，便盖在这张粉面之下，——不怪他选这一出，区区从五品的礼部员外郎，是怪人好小量他了，再或者更有一些别的，不应多想。）今日您压轴了。

（皂白分明一双眼，在这话音里头，斜斜地滚向他去，一乜。镜中，是关云长一口黑髯，大忠心的红脸，可惜我的座儿与他的镜偏些，看来只有一半，——人恍惚是戏里，三粒半朱砂，红猩犹胜点血，我候着半张脸的寿亭侯开腔，也是“您”。他本是京中八旗，这一字咬得轻飘，顺溜，好听，在急急风里顿挫，恍然如叫板。）
太抬举，捧杀我了，不敢当，玩儿呗。（我笑答。眼如流波，徐徐再转回来，不再看他，只看自己。黛石摆落了，还差唇上胭脂，方拈起欲画。）沈老板后一个，是谁，是您了么？

（拍底，描红，揉，眉眼一并重画，敷粉，口唇，勒头，贴片，这一番工程浩大，直好像重新捏了个新人，费贞娥在镜前微微笑，拈花儿照着鬓上插，我躲在她后面，也微微笑，笑代替了出口的一句送行，——云长，我不送你。）
将军所赐，奴家自当遵命，（愚兄的威风，旁人不知，难道你还不晓？）
（后台无人和。他那厢的胡琴，鼓，锣齐齐地如日扑朔，关云长举刀出阵去了。方才的，一杯未饮的酒，正孤独地与台上戏文中的那杯相对，伶仃在我眼前。少钧呵，——我在心头为他叫好，他的嗓子真亮。）
——也要将军，奉陪一大杯。
（我轻声，把词顺了一遭。丫头迎上来，关切地舒着一点儿笑意，云老板，颂先生知您喜欢，特地备了怀庄，您要吗？）
不用，（我捉来他的酒杯，片刻端详，“杀了一将又一将”，配戏的华雄意气风发。）你与颂先生说，下回请我，当取巨觥来，（只将就你这一次）——少钧。
（颂先生所备下的，果然是一杯好酒。）

（时空倒错，我与关羽分杯，那慢动作般的一滴残酒，是这桌分明的汉界楚河。）将军，（食指将酒一揩，作势送入口中，却在最末时打了个旋儿，指向他，嗔问似地拈着戏腔乜笑。）你好小量。
（台上一片光热。费贞娥，这弱质女流丧家亡国，一腔孤愤，泪藏在蜜样的笑容之后，对李固强作欢颜。“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俺佯娇假媚妆凝蠢巧语花言诌佞人”，——她哼着声儿一步一步，在滚绣球的锣鼓点里捺下杀机，一只虎醉了，她更与他添杯，怨滚在声里，“将军请”，“将军请”，以退为进，再三地让，烛泪飒飒然地涌出，刀举起来了，她握得死紧，碎骨粉身，扬灰碾尘，债是非如此不能清的！）
费贞娥呀，（蹙起眉，自怜自伤，又自珍自满，最末退场前的咏叹，她喃喃。）可惜你大材小用了。（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罢。腔升滚起来，像鹤剪断了翅，云端跌堕，颤颤地喟叹着，是一句问，少钧，）何必多唇吻？
（她血肉模糊，以死做答案，死多简单，死本身已经是答案，但生不能作为答案。我退幕后，已见汗涔涔。）

（勒头太紧，我脑中昏沉，借着那杯底的一层滟光，已看见了他的脸。）少钧，（他脸上的妆已卸了，行头供在一边，被烛光一照，显出灿烂而斑驳的明媚之感，像崭新的一柄好剑头回出鞘，不遗余力地欲盖弥彰。）还未尽兴吗
（我让过那婢女，拖来椅子坐下。）也对，方才说的，叫我给忘了，（钗冠，油粉，拆卸揩抹，慢条斯理，累得很，声也放慢，放低，这一杯他要等我。）华雄斩过，酒却还不曾喝，（死去的费贞娥渐渐地隐退了，费贞娥替我死了，我替她来笑。）我欠你这杯酒。
（用力，将她存在过的痕迹抹除。）可劳驾再等等，我这一阵，手上脏。

（话从上面砸下来，关云长有青龙偃月，少钧不必，他的拿手好戏，乃是杀人诛心。手间动作不辍，眼一低，掠过那方请帖，再往前，落在他的面上。）
既是如此，（这目光是一句问，他本已是一句答，故未停驻太久，旋即便收回，重归于镜中。）是当登门拜贺。（我应了下来，只是忙着面上的油彩，眼角的红云，有一处总抹不尽，格外吃力，发狠，因此始终腾不出手，去接这稀薄尊贵的一张。）
不过说到酒，——颂老板做东，今日摆宴，您？（我又笑了，笑里模糊了话音，揩净了脸，立起身来。）走吧，去陪他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