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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佟湘玉记得,展红绫来的那天正好是小满,四月十四,天上没一丝云,她还对白展堂说,小满无雨,芒种无水,这不是好兆头。
他听了笑笑,说,你又不种地,关心这个干嘛?她说,怎么会没关系?收成不好,他们吃什么?他说,你这是杞人忧天,其实你就是要发工钱了,心疼银子吧。
知佟湘玉者,白展堂。
发了月薪,佟湘玉荷包又缩了点水,略心疼。白展堂揣着钱就想喝两盅,店里的酒都是掺水的,喝的不过瘾。
忽然,他不对劲,整个身子直直的,一动不动,转身就逃。
她朝外看过去,是小六,领着一姑娘。这姑娘二十岁的样子,一身水蓝色的衣衫,披了件黑色斗篷,发上结着红头绳,面庞妍妍,双颊生花,神色间透着一股子英气,一路风尘让她有些狼狈,又有些楚楚可怜,既让人敬她,又让人怜她。
这就是佟湘玉第一次见展红绫的样子。
夜色如水,轻送晚风,佟湘玉摸着被吹起的头发,站在屋檐下,他们两个独自在屋顶谈话。夜空是块青蓝的缎子缀着发光的宝石,圆圆的月亮像是一个破洞。她抬头,看他们一个青春动人,一个玉树临风,像一幅画。
小郭在一旁搭嘴说:“他们俩看起来蛮般配的。”她横了她一眼,问她说:“你听得见他们说什么吗?”小郭摇头。
他们在屋顶谈了多久,她就等了多久。说了什么,她最终还是没听清,他下来后跟她说:“掌柜的,我要和展红绫去京城。”
他是认真的。
佟湘玉看着他的眼睛,眼神是少见的坚决。平时,她这么看着他,他会躲开,她再撒撒娇,他几乎什么都答应她。可这回,他就那样站在那,双手抱胸,无所谓任她看的样子。
“为什么?”她轻声问他。
白展堂站直了,说:“我跟她进六扇门破案子,她能给我一块免罪金牌,我能洗脱贼这个身份。”
“我又不介意你是不是贼。”她说,她不是傻瓜,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正经来路的人,但她不在乎。
他对她说:“可我介意。”
她沉默半饷,“你打算去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我都等。
他没答话。
她看着他的侧脸,自己并不美,比他大几岁,还是个寡妇带着个孩子。女人不漂亮不是罪过,但要是去喜欢一个比自己小的好看的男人,在别人眼里就是个错。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单纯做一个女人爱着他的时候,她是自卑的,宁愿把自己放低些,放高了,他就走了。
她坐下来,和他肩并肩。
得说点什么,把他留下来。可说什么呢?京城总比七侠镇繁华吧,当捕快总比当跑堂的有出息吧,展红绫比她……
她低下头,他的手放在膝盖上,小尾指拍打着裤子,她骗展红绫说他俩拉过手,紧紧地,转过头,倒是他们两个十指紧扣,好大一个巴掌打脸上,生疼。
如果她说,她喜欢他,求他留下来,他肯不肯?
她紧张地抓了抓裙角,一只夜莺落在树上,低低地唱着,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尖微不可见地颤抖,轻轻地触碰到他的小指,“展堂,我……”
他整个身子弹了下,唰地收回手,侧过身子背对着她。
两人俱是一愣,白展堂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大了些,有点支吾地说:“掌柜的,我那个吧,是练武的条件反射,一般人,不让碰,你这还算轻的,我有回直接把人手腕子掰折了。”
哦,原来她只是个一般人呵。
她眼圈微热,有泪要掉下来,她看着自己的手,几年的辛苦,把手都磨粗糙了,指腹都有了硬茧,一点也不柔软,掌心间的指纹紊乱,谁也看不透她的命。
“你说句话呗,你这样,我瘆得慌。”白展堂抬手想去握她的手腕子,她往后退了下,将手抱在胸前,抬起头,眼睛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她说:“既然要走,好歹吃个践行酒再走吧。”
“你同意啦?”白展堂不敢相信。
佟湘玉轻笑一声,说:“正好月底,工钱都结清了,咱俩又没签契据,你不算提前离职。”
“掌柜的…”
她站起身,说:“你放心,明天的酒一定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来个一醉方休。”
害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失态,她转身欲走,就听到他说:“我会写信回来。”
“你说什么?”她侧过头,瞧着他,又听他说:“你会不会……回信?大嘴吧,不认字,小郭吧,说的八成没好话,秀才吧,我怕他满纸的之乎者也,你能不能写个信,说说店里,毕竟几年,我也舍不得大伙。”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他的眼神里带了些恳求,她心又软下来。
“好。”
第二章
第二天中午,佟湘玉摆了一桌酒,有店里的人,小六,展红绫。
她心想,好赖是践行酒,再难受,也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礼数。她倒了碗酒,朝白展堂看过去,眼神移向坐他旁边的展红绫,不行,还是难受,她倒吸口气,放下酒又端起来,笑了下,说:“来,展姑娘,这第一碗酒我敬你。”
展红绫颇意外,但也给自己倒了酒,一饮而尽。
她又倒了碗酒,说:“这第二碗,老白,这两年店里得亏了你,我得说声谢谢。”
白展堂看了眼她手上的酒,伸手拿了过来,倒了一半在自己碗里,把那半碗端到她面前,说:“都没吃饭呢,空腹喝,容易醉。”
你走就走,还关心她干啥?她喉头哽咽,心想,不是,他自己也没吃呢,她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
佟湘玉吞下苦涩,接过酒,笑着说:“你一路顺风。”
“谢谢。”
两人的碗轻轻碰了下。
与君分酒,送汝千里外,飞鸿经年,桑叶沃沃,再相见,你我皆是半途人。
佟湘玉没食言,席上果然是店里最好的酒,她自己喝了个五六分醉,白展堂是彻底喝醉了。他这回喝醉没像往常那样,见人就勾肩搭背,絮絮叨叨,埋头就倒桌子上,谁喊都没动静,这样是走不成了,展红绫脸色有些难看。
佟湘玉挥挥手,让大嘴和秀才把他扶去休息。大嘴问她,扶哪儿去啊?
是啊,他已经不是跑堂的了,大堂里没他的床。
佟湘玉指指楼上,说:“秀才拿钥匙,随便给他开间房吧。”
大嘴和秀才把他扶上楼,开了间房,他睡了一下午,晚饭都没吃。佟湘玉让大嘴在厨房里烧个炭火,把饭菜热着,他醒了就吃。她早早上了床,却睡不着,明天,他真要走了。
到了深夜,所有人都睡了,佟湘玉从床上起来,打开窗户,月亮朦朦胧胧,罩了层厚纱似的,她喃喃自语,“要下雨了啊。”明天,他们不好赶路呢。
她心底升起一丝希望,又灭了下去,留了明天,后天呢?他迟早要走。去了京城,和展红绫朝夕相对,过个一年半载,说不准就和她……
佟湘玉鼻头发酸,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想象他坐在她身边,没有躲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自己会对他说:“我喜欢你,你留下来吧。”
她说的很小声,夜里太安静了,她怕人听见。
佟湘玉抬头看着夜空,人说月宫里住着一位太阴星君,司职男女情事,若在她面前许下誓言,定能实现。
要是能与展堂在一起,发一千个誓言她也愿意。
佟湘玉双手合十,又担心别人发现她的心思,想了会,直说一定不行,她闭上眼,轻声地向月亮祈求,“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天,求你能让我和展堂相亲相爱,我的这份心,永远不会改变,除非巍巍群山消逝不见,除非滔滔江水干涸枯竭,除非凛凛寒冬雷声翻滚,除非炎炎酷暑白雪纷飞,除非天地相交聚合连接,我才会舍弃对他的情意。(部分内容出自百度)
她睁开眼,月亮被云遮住了。
什么意思?不同意吗?
“嘿!”窗边忽然掉下一个人。
佟湘玉捂着胸口,吓了一跳,原来是白展堂。他双腿勾着屋檐倒挂着,头发披散,一身酒气,脸都是红的。
刚刚的话,他不会听见了吧?
白展堂傻笑了几声,从怀里摸了个杯子,塞到她怀里,说:“来,咱喝。”
“你又喝酒嘞?”佟湘玉说。
“喝,喝,兄弟,不喝不许走。”他摇晃着她的肩膀。
“人都分不清了,喝你个头。”她拨开他的手,哀怨地盯着他看了会,忽然扬手打了他一巴掌,不重。
“***!”她又打了下,边哭边骂,连打了他三个巴掌,滚,滚,你早点滚。
他好像被打懵了,半天才说:“你打我?”
“我就打了,咋嘞?”她擦掉泪,反正他每回喝醉就把事都忘了。
白展堂伸出手,说:“我不和你喝了,把酒还我。”
“不还!”佟湘玉抱着杯子,豁出去了,扬起下巴,“说两句好话,我就把杯子还你。”
“你还不还,还不还?”白展堂双手乱抓,佟湘玉往后退了步,看他傻地不知道跳进来,她破涕为笑,说:“讲嘞,说句好话,我就还你。”
他泄气地挎下肩膀,问她:“说啥?”
她仰着脸,说:“夸我,使劲儿夸我。”
他迷迷瞪瞪地打量了她会,说:“你,你长得……”
“我长的咋样?”她期待地问。
“你长倒了。”白展堂指着她,哈哈大笑。
“你才倒嘞。”佟湘玉抬手又想打他,被他一把抓住。
“干啥?”
他扣住她的手,十指相交,她愣住了,听见他缓声说:“我欲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卿绝。”
佟湘玉眼睛圆睁,他说什么?
白展堂松开她的手,五指摊开在她面前,“说完了,把酒还我。”
佟湘玉怔怔地看着他。
天上的云散开去,月色如幻如梦。
哎,佟掌柜啊佟掌柜,你只知道对月起誓,却不知道,这海誓山盟的誓言要两人说才会有用啊。
树上的夜莺又在唱,接着昨晚的调子。
佟湘玉把杯子放他手里,白展堂晃着脑袋,说:“我的酒啊,宝贝儿……”
她踮起脚尖,覆上他的唇,蜻蜓点水。
她心说,反正他都不记得。
白展堂表情瞬间僵住,双脚一下不得力,从二楼直摔下去掉到鸡窝子上,撞翻了笼子,砰砰一顿乱响,手上的杯子也砸碎了,四五只鸡外加两只兔子,吓得又飞又跳,在他身上拉了两泡屎。
“展堂!”佟湘玉朝下一看,他四仰八叉地躺地上,一只大公鸡站在他脑门上,她慌忙叫人,其余人听见动静早就起了,她一叫就都出来了,七手八脚地把白展堂抬进屋,小郭看了下,没外伤,只是晕过去了。
展红绫问佟湘玉是怎么回事,她撒谎说,他喝醉了没站稳,自己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展红绫不信,这都多久了,他早该醒酒了。但佟湘玉坚持这么说她也没办法,想等白展堂醒了再问他。
第二天,白展堂醒了,可头晚上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中间起来过,喝了点酒,后面的就忘了。佟湘玉放下心,又有点儿难过,他昨晚上对她说的话也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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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迫不得已,白展堂又留了一天,等到明天确定身体无碍了再上路,展红绫在房里照顾他,佟湘玉上去瞧了一眼就下来了,饭都是她叫李大嘴端上去的。
吃了晚饭,盯着莫小贝做了功课,所有人都睡了,佟湘玉一个人坐在大堂。白展堂不干了,巡夜的事暂时就交给了郭芙蓉,等回头再招个伙计,也要会点功夫,郭芙蓉毕竟是个姑娘,巡夜不安全。
郭芙蓉挑开门帘,手上提着灯笼,见佟湘玉干巴巴地坐在太师椅上,心里不落忍。她对老白什么心思,自己来了一段日子,也看得出来,下午又听见秀才和大嘴的谈话,觉着老白对她也是有意思的,既然喜欢,干嘛不说啊,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小郭,巡完了?咋嘞,你还有事?”佟湘玉看她半天不动。
郭芙蓉吹灭了灯笼,挂在墙上,摸到桌边,说:“掌柜的,老白都留了两次了。”
“然后呢?”佟湘玉给自己倒了碗茶。
郭芙蓉戳戳她的手,说:“人说,事不过三,老白要是再留一次,那可就是老天爷让他留,掌柜的,你不决定努力一把?”
她愣了一下,轻笑了声,说:“我努力啥子?腿长他身上,谁还拦得住?”
“你不会是怕了展红绫吧?”郭芙蓉小声地说。
“我怕她?我怕她啥子?”佟湘玉嗤笑。
郭芙蓉看她不在意那样,恨铁不成钢,一拍桌子,说:“老白如果既喜欢你,也喜欢她,不好选,到时候你们俩只有打了。人是天下第一女捕头,你又不会武功,她要是把她叔叔伯伯,兄弟姐妹叫过来,你家恐怕打不过哟,开封展家,个个都是高手。与其那样,你还不如早点把老白搞定。”
佟湘玉喝了口茶,斜看了她一眼,一手撑着脑袋,说:“我搞不定,不还有你吗?正所谓女债父还,到时候让你爹把的徒弟都叫过来,四大神捕有三个都是他徒弟,还是武功最差的三个,他老人家出手,区区开封展家,不在为虑吧。”
郭芙蓉切了声,说:“我爹才不会管这种事呢,况且他和展红绫她爹是老朋友了,到时候帮哪头还不知道呢。”
佟湘玉搭上她的肩,说:“那就你嘞,到时候她要是打我,我就把你推上去,你放心,无论她把你打成啥样,医药费我全包了,要是把你打瘫了,我养你一辈子。”
郭芙蓉总算听出不对劲,讪笑地说:“我已经退出江湖了,这种儿女私情的事,我也管不着,掌柜的,我先去睡了啊。”她站起来,转身往后院走。
二女争一夫,上演全武行?佟湘玉捧起茶碗,眼神恍惚,打不过吗?
碗中的水轻轻晃荡,似有一股力在搅动,形成了水涡,茶碗剧烈摇动,一碗水变成了一片海,中心的涡眼看不到头,水浪拍岸,卷起千堆雪,狂风怒号,掀起千丈浪,一声尖锐的鸟啼穿过浪墙,大浪随即破裂,落在水面上激起白茫茫的水汽,朦胧中,海上出现一个黑色的影子,它速度极快,掠过大雾,一只古怪的兽头出现在佟湘玉眼前,像鸟又像鱼,它身体太大了,加上大雾,看不到它全貌。
“好久不见。”佟湘玉轻声说,眼里是怀念。
那巨兽尖叫声,伸出脖子,向她探去。
“掌柜的,”郭芙蓉回过头,见她正在喝水,脸色有些发白,心想,不会是刚自己的话打击到她了吧?
“还有啥事?”佟湘玉转过头。
“你,早点睡哟。”郭芙蓉最终说。
“恩。”佟湘玉点头。
郭芙蓉打了个哈欠,掀开门帘,进屋睡觉了。
等她一走,佟湘玉瘫软地坐在椅上,喘着气,“还是不行啊。”
油灯里的火跳了下,这是快没油了。她看了眼楼上,一点儿都不想上去。她把碗里的茶一口喝了,灭了油灯,在黑暗里独坐了一夜。
第二天,白展堂背上行囊,和展红绫打算从水路走,两人租了一条小船。佟湘玉没去送行,说身体不适。白展堂问小郭:“她哪儿不舒服?”
郭芙蓉回答他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昨天晚上就看她脸色不好。”她心说,掌柜的,你真是好样的,来这招把老白留下。
白展堂看了眼客栈的方向,昨天刮了一天风,今天下起了毛毛雨,他没打伞,脸上湿漉漉的,他抹了把脸,点头,说:“哦,记得找个大夫。”
这也没反应,秀才他们是不是看错了?郭芙蓉心里骂了句,喂,好歹认识了两年啊,薄情寡义。
其他人纷纷围上来,和他道别。
展红绫催促他,说:“快走吧,时辰快来不及了。”
白展堂朝众人挥挥手,跳上船。
船夫哟喝声,拔船出发。
两岸桑柳盎然,轻舟兰发,风雨相送。
白展堂忽然瞧见个人影,他不禁走到船头,那人站在桑树下,打着伞,遮住了面庞,穿的衣裳他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船越行越远,那人没动,身影越来越小。
“你看什么呢?”展红绫从船舱出来,看他一动不动地,她朝他看的方向望过去,什么也没有。
太远了,绵绵细雨,江上水雾茫茫,已经看不清了。
“没什么,就是舍不得。”白展堂转过身,低下腰进了船舱。
展红绫看着他,没言语,回头又看了那个方向一眼,也跟着进了船舱。
“光把人留下,又有啥用。”佟湘玉低声说。不是全的,有一丝缝儿,她宁可不要。
过了一个月,白展堂寄来了第一封信,信上说,他在六扇门见到他娘了,原来,她根本没事,是六扇门的卧底。他现在暂时跟他娘干,教他怎么做捕快。
“嘿,那这样,老白那免罪金牌还不马上到手?”李大嘴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都有人罩了,还要什么免罪金牌,”郭芙蓉拍了拍他的胸口,说:“密使,知道是什么概念吗?一掌毙了你,都不用向上头交代的。”
“老白娘既然这么厉害,怎么没早点出来相认啊?”吕轻侯不解地说。
郭芙蓉说:“密使,就是连自己最亲的人都得瞒着。”
佟湘玉叹气,双手抱胸,说:“这么说老白也挺作孽的,他娘说啥都得听着,稍有不顺,就一掌拍过来了,报官都没用。下回见着他,咱多照顾点,可怜的娃啊。”
“切!人是密使,不是杀人狂魔。”
“虎毒不食子的。”
“人是朝廷的人,肯定比掌柜的你明事理,就像我姑父。”
又过了一个月,白展堂寄来了第二封信,他见着他爹了,山西首富周家的当家人,他还去偷过东西呢。他奶奶当初不同意他爹娘的婚事,他娘怀着他走了,都没和他爹说有身孕的事。他爹娶了别人,但一直没儿子,半月前,他和娘办案子碰上了周家的人,牵扯出了这段往事,他奶奶让他回去,并说抬他娘做平妻,他娘不愿意,但默认了他认祖归宗的事。
李大嘴咋舌,说:“老白这是大发了啊,山西首富的儿子。”
“还是唯一的,长房。”吕轻侯说。
“那我们以后不得叫他,老周?”郭芙蓉摸着下巴说。
“那以后白大哥,不是,周大哥回来,可以给我买很多糖葫芦啦。”莫小贝兴奋地说。
佟湘玉哼了声,说:“不是自己挣的,有啥用?身为男人,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奋斗,拼出一番自己的事业,这样,他的妻子,孩子才会有安全感。”
“嫉妒,你这是赤果果的嫉妒。”
“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掌柜的,你又不是老白媳妇,咋知道人媳妇怎么想的。”
“嫂子,我觉得挺好啊,这样我就可以吃到很多糖葫芦啦。”
又过了一个月,白展堂寄来了三封信,第一封,说他已经认祖归宗了,名字按族谱排的,周信堂,不过他在外头还是叫白展堂,他没回周家做生意,说自己不是那块料,还是干捕快。第二封,他爹那个大房死了,现在周府鸡飞狗跳。第三封,问,你怎么没回信?
佟湘玉放下信,“大户人家,半道杀出来的儿子,不出乱子才是怪事。”江湖事她是不懂,但这些大门大户的事……
她闭上眼睛,山西周家,上三代,靠瓷器发家,这一辈的当家是周光仰。原来早些年和他有私情的女人就是展堂他娘。周家和她家有些渊源,早年他们走水路,都是龙门镖局护送。周光仰这辈养出了一批自己的人,现在半数的货都是他们自己送。他有三个叔叔两个姑姑,他爹是老大,因为以前没儿子,几个叔叔争得厉害,最厉害的是他三叔的儿子,她娘说,要不是周家太乱,这辈又没个正经的继承人,就想把她嫁过去。周光仰自己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京城,一个嫁到山东。
两年多了,不知道形势变了没有。
她提起笔,把她记得的周家大小事都写下来,托老刑寄给他。他最后一封信的问题,她没回答。
回信,她写了的,只是没寄出去而已。
第一封,她替他高兴。
第二封,她替他担心。
半个月后,他回信了,半点儿没提周家的事,只说了些山西好玩的事。
她想了想,回信了,说了些杂七杂八的事,伙计们的,食客们的,镇上的,又托老刑送了出去。
这样三个多月,他写信过来说,周家的事解决了,他三叔的儿子做下任当家,自己每月府里都会给花销,他回京城了。
后面的信又都是说的京城的风土人情,没怎么说六扇门。
有天,老刑带来个消息,老白在云南破了个大案,和展红绫。
他没说过展红绫的事呢。
再收到白展堂的信,没提云南的事。她回信给他,没提其他事,就说客栈里这月又逃了多少单,还誊抄了账本,整个一流水账得信,厚度比前面所有的信加起来还厚。
十天后,他回信了,说她的经营方式有问题。
“哟,还学会做生意嘞。”她冷笑了声。
三天后,他又寄了封信过来,比她那封流水信还厚,是一个针对客栈的计划书。比郭芙蓉那个靠谱了一百八十倍,最重要的是,后面附送了五千两银票。
“这是你写的吗?不要脸。”她嘴角噙笑,把五千两连同那份计划书锁进了柜子里。
“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总要回点东西过去吧,快过年嘞。”佟湘玉看着窗外的落雪,大冬天,冷死个人。
最后,她送了坛酒到山西周家,自家酿的米酒,搀了点儿水。
一坛价值不到一两银子的被送到周家,为了让这酒过年之前到,佟湘玉特意找了驿站,花了十两。
这酒送到白展堂手里时正好是小年,还下了大雪。他披着银貂斗篷站在雪地里,当场拆开了酒坛子,喝了两年多这玩意儿,他哪会尝不出来。
他摇头失笑,说:“抠门儿,怎么不把那坛七十年的女儿红送来。”
白展堂喝了三口,就把它埋在自己住的院子里,以后再喝,香一些。


2025-05-15 00: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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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过了年关,到了三月,算起来白展堂走了快一年了。
这时节桑树疯狂地抽条,西凉河边,就见一树树繁茂的桑叶。三月初五,是镇上祭蚕的日子,祈求今年的蚕桑能有个大丰收。蚕神庙就盖在西凉河边,背靠一株大桑树,这是镇上最老的一棵树,听老人们说快一千年了,蚕花娘娘就住在里面,见着了要多拜拜,以示尊敬。莫小贝可不听这套,等祭拜的人走了,就带着书院的孩子偷茧圆。这是祭蚕神才有的东西,用糯米做的,小小的,又圆又白,和茧很像,里面包的是豆沙,花生,芝麻炒的馅,又香又软,莫小贝一个人能吃二十多颗。
她摘了片大桑叶包着茧圆,一个人爬上桑树,边吃边看远处的西凉河。夕阳快落山了,渔夫也撑船回家了。往年这时候,她嫂子就叫白大哥来寻她了,她想,现在白大哥不在,他走了之后嫂子也没找新伙计,小郭姐姐他们经常很忙,恐怕没谁有时间出来找她吧。
她突然有点儿难过,她想白大哥了。
“小孩儿,你一个人在上面做什么?”
谁?
莫小贝低下头,一男的站在树下,仰着头看她,年纪和白大哥差不多。
这男子穿的一身灰蓝,又高又痩,皮肤白嫩,五官秀气的像个女孩子,很是好看,他朝莫小贝招招手,笑着说:“小孩子不要爬那么高,快下来。”
“你谁啊你,不用你管,我乐意爬多高就爬多高。”莫小贝瞪了他一眼。
“你爬多高我是管不着,但你偷东西,我就得管管了。”他指指她怀里的茧圆。
莫小贝将茧圆往背后一藏,吐吐舌头,说:“你有证据是我偷的吗?这是别人给我的。”
那男子笑了声,说:“小孩儿,你这可是对蚕神娘娘不敬,她心地仁慈,不会怪你,可她的夫君会哟。”
“夫君?她的夫君是谁啊?”莫小贝歪头,什么夫君,没听说过。
“那不就是她夫君。”他指着庙前的塑像说。
塑像是一个女子骑着一匹马,有一丈高,前面还摆了一个大香炉。
“哪儿啊?”莫小贝什么也没看见。
那男子撩起衣摆,坐在树下,和她面对面,说:“那马就是她夫君。”
“哈哈,笑死我了,一匹马怎么做相公吗?”莫小贝在树上乐得直打颠。
那人说:“想知道?那你下来,我仰着脖子看你,疼。”
莫小贝想了会,自打白大哥走了,她好久没听人说故事了,这人的故事应该挺有意思的哈。
她把剩下的茧圆包好,放在树梢上,三两下就顺着树干爬了下来,她拍拍手也坐下,对他说:“你讲吧。”
方才隔得远,现在近了,那男子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你倒是讲啊。”莫小贝催促他。
“好,”男子点点头,娓娓说来“这蚕花娘娘,原本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但她长得美若天仙,且心地善良。她家中养了一匹白马,两人一起长大,她对它是呵护备至。有天,女子的父亲在外经商,过了归来的期限还不见人,她心中着急。她喂马时开玩笑地说'马啊马,你要是能把我爹找回来,我就做你的妻子'。谁知道那马听了,竟一跃而起,挣脱了缰绳跑出马厩,她怎么喊,马就是不回头。父亲没回,马也丢了,她更加伤心难过。没想十天之后,那马居然带着她爹回来了。她当然高兴,又忧愁,自己是否该信守承诺?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她一句戏言配给了一匹马,父亲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女子父亲以为马救了自己,每天好吃好喝地对马,但马却不吃东西了,每当女子经过马厩时,它便拼命狂叫。父亲奇怪,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看瞒不住,就将事情原委说了。父亲果然大怒,说,人怎么能许配给马?这马分明是个妖怪,我一定杀了它。女子求父亲放了那马,可父亲杀意已决,他用弩箭作埋伏,杀死了那匹马,还将马皮剥下来挂在树上。女子自马死后,非常伤心,有日瞒着父亲去祭奠那马。她走到桑树下,边哭边述说了他俩小时候的事。说着说着,突然刮来一阵大风,那马皮飞起来包住女子,将她挂在一株桑树上,过了几天,女子同马皮一起变成了蚕,她的头也变成了马头,嘴里吐着蚕丝。后来她位列仙班,被人称作马头娘娘。”
莫小贝初听这故事觉得挺有意思,听到最后竟起了鸡皮疙瘩,“那,那个女人不是被马活活憋死了吗?好端端一个人变成了**。”
男子顿了下,说:“是啊,但要不是那匹马,她永远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不会受庙宇香火,不是吗?”
莫小贝皱眉,说:“得了吧,我要是她,宁可活着,吃好的,喝好的。”
男子眯眼,说:“小孩儿,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万人敬仰的滋味。”
“切,我才不想知道呢,我要走了。”莫小贝转过脸,扒着树干,想爬上去。
“等等。”男子叫住她,“小孩儿,你的嫂子是不是叫佟湘玉?”
“你想干嘛?”莫小贝警惕地看着他。
“你把这封信给你嫂子,”男子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信封上一片空白,没有署名。
“你到底是谁?我嫂子的朋友吗?”莫小贝看了看信,没接,她从没听过嫂子说过有这么个朋友。
他笑着说:“你帮我带句话给她,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就说,我很想她。”
“你!”莫小贝听到这话,气的从树上跳下来。
男子好玩似地招招手,在莫小贝头上点了下,“去吧,把这封信还有我的话带给你嫂子。”
莫小贝神智瞬间恍惚,怔怔地点点头。
“小贝真乖。”他摸摸她的头,回望小镇,这里一点儿都不热闹,将入夜,除了回家的人,街上冷清的很,房屋又矮又小,灰不溜秋的色儿,连汉中都比不上,更别说京城了,“这种穷乡僻壤,她哪住的惯?佟家怎么忍心把她扔这不闻不问?”他自言自语了一阵,拍了下莫小贝的头。
等莫小贝回过神,那人已经不见了。
她手上拿着信,心说,我赶快回去吧,要把信给嫂子呢。
莫小贝到家时,正好赶上晚饭,佟湘玉正想叫小郭去找她呢,看她知道自己回来挺高兴。
“嫂子,这有你的信。”莫小贝举着信说。
“信,谁寄来的?咋会在你这?”佟湘玉奇怪地问,几个伙计也靠过来,是不是老白又来信了?
“不知道,”莫小贝摇头,“只知道是个男的,他说很想你。”
众人神色暧昧。
佟湘玉惊讶了一下,愈发奇怪,“到底是谁吗?”
她拆开信封抽出信,才看了一眼,脸色就大变,四肢顿时发软,信都没拿住。
“掌柜的!”
伙计们忙扶住她,当初老白走时都没见她这么惊慌,信上说了什么?
佟湘玉虚弱地抬抬手,声音有点颤抖,说:“小郭,你念给我听。”
“唉?你都没看信?”郭芙蓉更加奇怪,她捡起信,小从头到尾看了遍,举棋不定地看了看佟湘玉,神色为难。
“信上说的什么?”佟湘玉厉声逼问她,脸色变得更白。
郭芙蓉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信上说,信上说,老白要和展红绫成亲了。”
大堂内一下死样地沉寂。
老白要成亲了?和展红绫?那掌柜的怎么办?
“掌柜的……”郭芙蓉握住她的手,冰凉的。
她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那封信,郭芙蓉犹豫地把信放到她面前。她低头,自己把信看了遍,白纸黑字,一个一个,都没漏下。
过了半晌,她才抬头,轻轻地啊了一声,笑了声,听起来却像哭,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只是这种事。”
她站起身,还有点儿不稳,郭芙蓉扶住她,她挥挥手,说:“不用,店里这么忙,该干啥干啥去,我上楼去歇歇。”
一个客人都没有,快吃晚饭了,有什么忙的?
吃罢晚饭,店里的人都在大堂呆着,掌柜的不让人上去,大伙都在这等着,万一出了什么事,好赶忙照应。
门开了,她看起来不错,提着裙摆盈盈走下来,走到楼道处停下,她环视四周,看了看她的伙计们,说:“收拾东西,明天就走。”
“掌柜的,我去雇马车。”
她点头,“去吧,雇一辆就够。”
“掌柜的,我把这个月的帐算了。”
她嗯了声,“顺带把这个月的工钱算算。”
“嫂子,那我去把功课做了。”
她笑笑,“小贝是个乖孩子了。”
“掌柜的,你说是要扇耳光,还是踹心窝子,我尽量满足你。”
她唇角微勾,好像被她的话逗乐了,说:“我是回汉中见爹娘,又不是找谁打架。”
“汉,汉中?”
不是京城?
第五章
天上白云低垂,和风习习,进了盛夏,这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郭芙蓉掀开窗帘子,看着熟悉的景色,可容八辆马车并驾齐驱的街道,酒楼茶肆到处都是,林立的商铺卖什么的都有,大到家俱,小到耳饰,各色旗幡迎风飘扬,南通北往的商贾说着各地方言。
京城,还是这般热闹。
“掌柜的,你快看呀。”郭芙蓉高兴地转过头对佟湘玉说。
吕轻候轻轻嘘了声,指了指佟湘玉。
她背靠车厢,低着头打盹,整个人清减了许多,下巴尖尖,脸上没有血色,她睁开眼,满脸的疲惫,她朝窗外瞟了眼,“到了?”
“到了,到了。”郭芙蓉点头。
她轻轻笑了下,说:“那就好,小郭,你一年多久没见过爹娘,这次回来说你和秀才的喜事,他们一定很高兴。”
“是,是,高兴。”
郭芙蓉和吕轻候互看了眼,都充满了担心。郭芙蓉靠过来,挨着佟湘玉,说:“掌柜的,去我家的路正好经过老白家,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啊?”
在汉中的两个多月,掌柜的半点没说老白的事,经常一个人在房间不出来,人一天比一天痩。要不是她和侯哥要回京城,还不知道会硬撑到什么时候。除了和佟老爹他们道别,都没见她哭过。
两个月,老白和展红绫……还来得及吗?
“也好,哪有路过不进去拜访的道理,我也准备了一点儿薄礼,”佟湘玉点点头,朝外头说:“才叔,路过白府的时候停下。”
“是,小姐。”才叔点头,他是佟伯达派来的,龙门第一镖师,随行的还有五个好手。
马车行到白府停下,这座宅院是周家给白展堂住的,他又把它送给了白三娘,所以挂的是白姓。
这座宅府比他信里描绘的气派多了。
“佟湘玉?”门仆打量着她,“请稍等。”
门童进去通报,过了一会,仆人将几人迎进大厅坐着,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太欺负人啦,姑奶奶要发威啦。”郭芙蓉杏目怒瞪,到了自己的地盘,居然还受鸟气。
“等,再等。”佟湘玉风轻云淡地端起茶杯。
“老白这是几个意思啊?老朋友来了,也不”吕轻候疑惑地说。
这时一四五十岁的妇人从后堂进来,穿的素雅,圆润的脸,看上去颇有福气,一双眼睛却跟铁钩子一样朝众人刺过来,饶是郭芙蓉也后退了半步。佟湘玉放下杯子,朝她微微福身,拿起桌上的一份礼盒,“晚辈见过白前辈,这是一点薄礼,请收下。”
白三娘打量了她一眼,大家闺秀啊,和周仰光他娘给他选的那个女人一样,她扯扯脸皮笑了笑,没接东西,挥挥手说:“我儿有事在忙,照顾不周的还请担待,都坐吧。”
佟湘玉手顿了下,放下礼盒依言坐下。
白三娘轻笑一声,说:“你们是来参加我儿和红绫的婚礼的?”
老白是真的要和展红绫成亲啦?郭芙蓉和吕轻候都心中一惊,再去瞧佟湘玉,她脸色还是那么白,看不出变化,只看她点点头,说:“是早收到了消息,这次来也有祝贺的意思。”
白三娘笑着说:“你倒挺识趣。”
佟湘玉脸色变了下,又恢复平静,说:“白前辈什么意思?”
白三娘站起来,指着她的脸,说:“没什么意思,莫夫人,我这人说话一向不爱拐弯抹角,你要做展堂的朋友,我不拦着,但要做他的妻子,我的儿媳,我可不喜欢。你是个寡妇,论样貌,论武功,现在又论身份地位,你哪点儿配的上他?”
佟湘玉身子微抖,抿紧唇,不发一言。
“喂,你个老东西!”郭芙蓉听地火了,一拍桌子冲到她面前,白三娘抬手一指,隔空点穴把她定在原地,她目光阴沉,“看在你爹的份上,刚刚的话我就当没听见,这只是个小教训,若有下次,哼!”她手指虚点一下,郭芙蓉咳嗽了一下,刚那一着有些重,吕轻候急得轻唤她的名字。
“小郭!”佟湘玉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她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被气的,她扬起头沉声说:“我虽然和小宝有婚约,但没过门,称不上莫夫人,还请您注意言辞,白夫人。”
“你!”白三娘胸口梗住。
她有儿子,有丈夫,却冠不了夫姓,于一般女人本身就是嘲笑,更别说白三娘生平最恨就是被人称作白夫人,她怒道:“我撕烂你这张嘴。”
“娘!”
白展堂大叫一声,脚下施展轻功,冲到两人中间。
佟湘玉震了下,偏过身微低着头。
“干什么?”白三娘反朝他嚷道,“要打为娘啊?”
白展堂脸僵硬了下,随即嬉皮笑脸,带了点撒娇,说:“不是,娘,我这几个朋友大老远来看我,您别吓着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土匪窝呢。”
“你说娘是土匪?”白三娘瞪着眼。
白展堂睁大眼,一本正经地说:“您肯定是压寨夫人啊,女土匪哪儿有您这么风韵犹存啊。”
白三娘脸上余怒未消,但眼神柔和了些,责备他说:“油嘴滑舌,你要能把耍嘴皮子的功夫放破案上,我就不用成天为你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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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姨,展堂他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您也别老说他。”展红绫笑着走进大厅,她没穿官服,着了件水蓝色的留仙裙,更衬桃花面容。
白三娘真切地笑起来,拉过她的手,柔声说:“红绫,和展堂逛完街了?买了什么中意的东西吗?”
“没看中什么就没买,别老让展堂破费。”展红绫说。
“为了你,算什么破费?”白三娘拍拍她的手,横了佟湘玉眼,说:“来,陪我去后院坐坐,我在这肝疼。”
展红绫挽着白三娘的手臂,撩开珠帘,回头瞧了白展堂一眼。
听白三娘对展红绫言语亲密,真是和佟湘玉有天壤之别,郭芙蓉和吕轻候都转头担心地看她。
佟湘玉自顾自地坐下,喝了口茶,涩口,冷了太久了,进了肚子有点儿不舒服。她放下杯子,眉头微皱,没说疼。
“掌,掌柜的……”白展堂轻声叫着,有点儿支吾。
“嗯?”佟湘玉听见他叫,这才抬起头,刚背对着看不仔细,他变了些,她原以为他会变神气些,没想到是变沉静了,眼睛不像以前那样飞扬了。她靠着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眼神平静地注视了他一会,点点头,说:“恩,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他低声说。
一年零三十二天没见。
顿了会,佟湘玉说:“你现在又不是我伙计,不用叫我掌柜的。”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说:“佟,湘玉……”
她皱皱眉,“听着怪别扭的,还是叫掌柜的吧。”
“掌柜的。”他依她说。
佟湘玉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两份东西,说:“这份是从汉中带回来的土特产,送你娘的。这个,”她往前推了下,“结婚贺礼。”
白展堂僵了下,脸色沉下去,说:“我娘他们开的玩笑而已。”
“挺可惜。”她叹气说。
白展堂冷哼一声,“你可惜什么,又不是你要娶她。”
佟湘玉没再开口说什么,大厅里也没人开口说话。
最终还是白展堂走到她面前,说:“收到你的信,说要回汉中,怎么去的这么突然?你病了?痩得这么厉害?”
听见他关心的话,她喉头酸涩,从胃里流出来的酸液顶到了喉咙,烧灼得难受,她摇头,说:“没,就是想家了,走亲访友的,人太多,平日里不动弹,累痩的。”
郭芙蓉心内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在汉中两个月,你出门的次数不到十个手指头就数的过来。
白展堂握着她的手腕子,说:“走亲访友哪有累成这样,走,我带你去看看大夫。”
“不用。”她甩开他的手。
他楞了下,抓起她的手腕子,强硬地说:“去看看大夫!”
佟湘玉吼了声,“我说了不用!”
白展堂面色沉得发黑,隐隐有怒色,她垂下眼睑,柔声说:“真没事,只是水土不服。”
他看了她片刻,说:“水土不服更要找个大夫。”
两人正胶着之际,一仆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通跪地上,着急地说:“少爷,不好啦,展正群死了。”
展正群,展红绫的亲爹,展家现任当家,开封府总捕头。
第六章
展正群死的很凄惨,被人砍了三四十刀,手脚都被剁了,血和肉到处都是,已经完全看不出人模样。
郭芙蓉和佟湘玉说,是在押送犯人的时候被袭击了,二十几个人拿着刀斧不要命地冲过来,包括展正群在内的五个捕快都死了,他死的最惨,她爹郭巨侠疑心是有人报仇。现场没一个活口,犯人都在逃中。
现在六个人的尸身都被安放在六扇门的停尸房。展红绫哭的很厉害,晕过去几次,白展堂在安慰她。佟湘玉让郭芙蓉带她去过一次停尸房,她看了一眼,脸上彻底没了血色,由郭芙蓉搀着,精神不济地退了出来。
晚上,佟湘玉住进了郭府,胃口不好没吃晚饭。一更天的时候,仆人送来一封信,说是有人给她的。
佟湘玉心中猜到是谁送来的,她取出信,和那日小贝送来的字迹一模一样,上面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注,出自唐代元稹《离思五首》)
她拿着信,在房里走了一圈,坐了半宿。
白展堂这晚也不太好,他娘把他叫进房,说,趁着百日,把和展红绫的婚事办了。
他愣了会,没答应,也没拒绝,说让他好好想想。
白展堂在院子里坐了半宿,最后去了一趟展府。
展家已经摆好灵堂,四处挂起灵幡,请大和尚在念经,展红绫穿着孝服,跪棺前烧钱纸,展正群的尸首还不能带回来,棺里放的是衣冠冢。
白展堂将她叫出来,看她脸色很差,眼圈也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
她奇怪地问他:“你怎么了,半天不说话?”
他张张嘴,终于还是说:“我娘说让我趁着百日把你娶进门,她的脾气,你知道,我说不愿意她是听不进去,要是她来和你家说,请你拒绝她吧。”
展红绫嘴唇微抖,藏在袖内的手指攥得死白,她哽咽地说:“我爹今天才死,你就这样对我?”
他轻声说:“我的意思,早就告诉过你的。拖的太久,对我和你都不好,引其旁人误会。”
她退了半步,转过身擦掉眼睛里的泪,她回过头仰起雪白的脸,笑问他:“谁的误会?佟湘玉吗?”
他望着她的眼睛,缓声说:“是你和我娘说了她的事?”
展红绫凄楚地笑了声,说:“你认为,我是那种嘴碎的女人?白姨不是傻瓜,你这一年和谁在写信,她清清楚楚。”
“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白展堂道歉。
展红绫厉声说:“我不需要你道歉,更不需要你可怜,白姨要是再和你说这事,你直接拒绝她,就说我不愿意。”
白展堂看着她拂袖而去,除了抱歉,不能再给更多。
第二天,佟湘玉又收到一封信,很意外,是展红绫让人送来的,约她单独见面。
“她找我干什么?”佟湘玉暗自道。
和郭芙蓉说了声,佟湘玉辰时如约来到京城外的一处未名湖,这湖不大却深,湖面平静如水,底下多暗流,连着大河,绕了京城半圈,直往南方,湖中有座小亭,叫盼归亭。
佟湘玉坐在亭里等,直到巳时,也没见到展红绫。她有不好的感觉,赶忙回郭府找到给她信的仆人,想问他送信来的人长什么样子。
仆人呆了下,惊讶地说:“信?我没拿过什么信啊?”
佟湘玉面如死灰,无力地挥挥手,说:“谢谢你,我知道了。”等仆人下去,她拿出展红绫的那封信,和前两封信字迹不一样,但笔锋刚劲,不像出自女儿家之手。
自己大意了。
她颓然地将信扔桌上,速速赶去展府,问展红绫可否在家。展府的人说:“佟姑娘不是写信约了我家二小姐出去吗?”
佟湘玉摇头说:“我没约她,是她约的我,我去了未名湖,她没来。”
展家的人一听这话不对,老爷刚死,可别小姐又出了事。府上的家丁报官的报官,寻人的寻人,佟湘玉没回郭府,她想在这儿等。
郭芙蓉和吕轻候听说了便来展府劝她,回去等,吕轻候说:“展姑娘是生是死不知道,万一他们迁怒你,怎么办?”
佟湘玉轻声说:“那就让他们发,我受着。”
“凭什么?又不关你的事。”郭芙蓉愤愤地说。
三人说着,门外传来嚷嚷的嘈杂声,展家人和几个捕快冲进来,白展堂跟在最后头,其中一个拿着镣铐,上来就拷住佟湘玉,说:“我现在怀疑你和展红绫的死有关系,和我们回衙门。”
“喂!什么意思?”郭芙蓉叫道。
一个半大的少年红着脸,他是展红绫的弟弟,叫展赤飞,他哭着嚷道:“***啦,在未名湖捞着了,仵作验尸,就是今儿上午,她把我姐约出的,不是她,是谁?字迹都对上了,信就是她写的。”
郭芙蓉和吕轻候吃了一惊,吕轻候看向白展堂,他脸色疲惫地靠在门口。
郭芙蓉指着他说:“哈,开什么玩笑,掌柜的怎么可能打的过展红绫?她又不会武功”
“她不会武功,但会移魂术。”白展堂幽幽道,他抬起头盯着佟湘玉,眼神里还带着不相信,“我们在未名湖附近抓到一个自称七绝宫的人,他供认说,你是七绝宫的宫主,是不是真的?”
他问她。
他认识她三年,自认自己了解她,自认,她不会骗他。
她却说,“是。”
她居然承认了,白展堂忽然想起他俩刚见面的时候,大嘴和老刑要带她回衙门,和现在的情形真相似,只是,那时她显得很无助,让他心软,现在……
她冷淡地说:“但我功力尽失,废人一个。”
“你说这话谁信啊?”
她手上戴着沉重的枷锁,神色倨傲地扫了众人一眼,她不像阶下囚,更像那人说的,她是七绝宫宫主,“我要不是功力尽失,你们谁能抓住我?”
她现在,很让他陌生啊。
第七章
七绝宫,本是江湖上久不见经传的一个门派,直到二十年前,出了一个叫楚燃天的人物,自称七绝宫宫主,擅使移魂术,培养了一批门人,四处兴风作浪,危害武林,甚至惊动了朝野。后来,以郭巨侠为首的六扇门联合正道中人,消灭了七绝宫,自此,江湖上再也没有这一派的消息。
白展堂合上卷宗,上面记述了所有有关七绝宫的案件,被害者多达数千人,凡是中了移魂术的,外表与常人无异,很难分辨。六扇门对这门武功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破解之法,要么善于此道的人将其解开,要么,施术者死。
他靠着椅背,心想,七绝宫他以前也听说过,传说很多,是个挺邪乎的门派,他们究竟还有多少人?卷宗上对最后的围剿语焉不详,只寥寥记述了己方死者人数和名字,此战的结果,连楚燃天的尸体下落都没写,只说他死了。
二十年的事和现在的事,会有关系吗?
就算她是所谓七绝宫的宫主,他也不相信她会杀人。
安静的档案室里想起轻微的脚步声,白展堂转过头,是追风。白展堂起身让出座,他们两人不太对付,他不想和他在这节骨眼起冲突。追风却停在他面前,说:“你在看七绝宫的案子?”
“嗯。”白展堂点头。
“你认为佟湘玉不是凶手?”追风说。
追风是四大神捕之一,论办案比他强,见他有意谈这事,白展堂说:“太凑巧了,七绝宫那个宫人,她出去的时间,地点,她要真像卷宗中说的那么厉害,不会这样轻易被我们抓住的。”
追风笑了下,说:“你聪明,六扇门那么多人也不是傻瓜,这其中包括我师傅,还有你娘。”
白展堂听这话愣了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追风接着说:“你看了卷宗,二十年前都死了哪些人?这里面包括我没见过面的两个师兄,一个师姐,与你娘进六扇门的同一批人,除了她,没一个回来。不仅仅是六扇门,整个白道差不多都和七绝宫有仇,你说,七绝宫宫主现身,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岂止白道,他听黑道中的人说起七绝宫,有神往的,也有恨的,可她时才多大?白展堂说:“当年的事,和她没关系。”
追风摇头,说:“你这么想,其人不会这么想。这个案子,六扇门不想查清楚。”
听他话中有意,白展堂缓声说:“以郭巨侠的为人,他不会因为一己之私……”
“我师傅是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做出枉法乱记的事,但是,为了大义,”追风顿了下,难以说出口,但还是说:“为了他心中的大义,他会的。破解移魂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施术者死。佟湘玉这么多年,既然能坐到宫主的位置,不可能没有施过移魂术,这其中有多少人被她害了,谁也不知道。七绝宫还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我师傅他们不是傻瓜,那个宫人有问题他们知道,对六扇门,最好的结果是佟湘玉把七绝宫的事交待了,最差的,就是她死,起码被她下过移魂术的人得救了。”
白展堂心头一凛,他原先以为六扇门烦人是烦人些,但起码清白,没想到不管黑道白道都一样,人人是为心中的一丈尺。
这情形,救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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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道:“郭巨侠是你师傅,死的人又是你师兄师姐,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事?”
追风脸上浮现出哀伤,“像你说的,太凑巧了。红绫死了,除了没找到的凶手什么也没留下,我不希望有人利用她剩下给我的这一点点东西。”他喜欢她,却从来没开口说过,找到凶手,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白展堂心有同戚。
追风又说:“佟湘玉什么都不肯说,被上了刑,趁她熬得住,没屈打成招前,去看看她吧,兴许,你能问出些线索。”
她受刑了?白展堂眼前闪过她苍白的脸,心中一痛,有点慌乱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说完,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六扇门的大牢比地方上的牢房要干净些,没有腐臭的气味,可因为建在地底,极其阴暗潮湿,夜里的寒气足以让刚受过重刑的人冻死。
佟湘玉蜷缩在墙角,全身没一处好的,恨不得昏死过去,偏偏意识清醒得很,哪处伤在疼清清楚楚。这里是大牢最深处,一般是关押死刑犯的,为防她结伙只关了她一个。当有人开门进来,铁索发出碰击的声响,佟湘玉闭着眼睛,稍稍转过头,是谁?
来人纷乱地飞走了几步,一件温暖的斗篷罩在她身上。
“展堂?”她嘶哑地问。
“嗯。”白展堂点点头,他走到一旁,脱下自己的外衣放在地上,扫了最上面较干的茅草,塞进衣服里,鼓得厚厚的,把腰带系住,看着像个稻草人躺地上。
“你在干什么?”佟湘玉听见悉悉嗦嗦的响动。过了会,他低下身,挨着她的头,说:“你先忍下。”
“嗯?啊!”她痛地叫了声,白展堂一下把她抱起来,扯开了背后的伤口。也就眨眼的功夫,她躺在一软和的东西上,比先前是又暖又软。她伸手摸了摸,是件衣服。
她四肢百骸都被这件衣服暖和了。
白展堂撩开她沾湿的头发,手掌擦了擦她额上的冷汗。
佟湘玉为他难得的温柔情动,一时忘了分寸,情不自禁地侧身,额头贴向他的手,白展堂顿了下,手指微颤地摸向她的脑袋,她头顶插了根银针。佟湘玉瞬间清醒,她移开头,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她平静地说:“暂时的,怕我用移魂术。”
白展堂呼吸有些紊乱,他摸了摸她的整颗头,除了承光穴其他都没有。佟湘玉侧着耳朵等了会,他半天没有做声,她心中浮起愧疚,轻声说:“你怎么了?”
他先是没说话,沉默地把地上的衣服整平些,然后问她:“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故意找打?”
佟湘玉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着他说话,发觉自己已经瞎了,又把头转回去,她闭上眼,低声说:“我答应过我师傅,生不入官门,除非死,绝不和官家打交道。”
白展堂坐在她身侧,说:“那你以前不照样和老刑打交道?”
“以前我是同福客栈的佟湘玉,现在是七绝宫的宫主。”她说。
现在,你是当兵的,我是个囚犯。
白展堂看着她没有血色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官刀,无声地苦笑,***的风水轮流转,“我以前以为这会是我一辈子的状态,你是龙门镖局的大小姐。”
佟湘玉突然问他:“你当了一年多的捕快是为了什么?”
白展堂双手放在膝盖上,抬起头,眼神无声地流连她的脸庞,柔声说:“以前是因为私心,现在,还是因为私心。”
她微仰起下巴,说:“免罪金牌真的对你有那么重要?”
“嗯。”他应了声。
“不管是私心还是公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目的。”
“那七绝宫现在的目的是什么?”白展堂问她。
佟湘玉转过脸去,说:“你知道吗?若是把那个七绝宫的宫人带到我面前,我一定不认识,二十年前,七绝宫的人就被杀的一干二净了。我师傅痛恨官衙,也恨整个武林,发誓不与他们打任何交道,他临死前叫我发誓,不得将七绝宫的事透露给任何人,七绝宫的事永远是七绝宫的门人自己解决。即使是你问我,我也不会说。”
白展堂知她虽然性子软和,但真发过誓的话绝不反悔,想到这,他心头一软,说:“好,你不想说就算了,那你那天在未名湖遇见什么人没有?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佟湘玉摇头,说:“没有,那天我等了一个多时辰,中间没看见过任何人。”
案子一时间看不到半点希望。
“有人成心陷害,自然不会给我留下人证。”
白展堂气愤地说:“你知道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为什么那么干脆地承认自己的身份?”
“不是这个陷阱,就是下一个,下一次,死的人会是谁?”佟湘玉喃喃地说:“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
“你……”白展堂滞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是像楚燃天那样的魔头?他轻轻地托起她的手,放到斗篷下盖好,他说:“我是个捕快,事情不是你做的,就会还你清白,这是我的责任,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白展堂站起身,推开牢门,走前他又回头对她说:“我没给你上上药,他们想从身上问出东西,就不会让你死,你伤好的越快,他们越能折磨你。五天后公堂会审,我一定会找到证据。”
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佟湘玉睁开眼睛,无神地望着头上的墙壁,自言自语地说:“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要做的事。”
白展堂走后,牢房里又冷了下来,佟湘玉身上又痛又冷,她闭上眼睛,挨着疼。
五天,再挨五天。
第八章
地牢是没有阳光的,分不出白昼和黑夜,唯一的光明就是墙上的火把,报时的钟鼓声也传不到这里,犯人们只能通过每日狱卒送饭的次数来判断时辰,一日两次,辰时,申时。当狱卒送了十次饭之后,佟湘玉就被提出了大牢。这五天六扇门的人仍有审讯,但如白展堂所说,没有再用刑。
虽是夏日,晚上的地牢却酷似腊月般寒冷,佟湘玉被叫起来时打了个哆嗦。她眼睛看不见,只能由狱卒拿根绳子绑在手上牵着她走。
沉重的牢门缓缓打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佟湘玉觉着舒服了些。她蹒跚地走出大牢,盛夏时节天也不燥热,身上没有光照的感觉。她听其中一个狱卒说:“今儿天不错,不热。”另一个说:“是啊,阴沉沉的,这酷暑天下场雨,真是美哉。喂,佟湘玉,你走快点!”
佟湘玉身伤未愈,手上又带着枷锁,自然走得慢,狱卒拉了下绳子,她踉跄了下,忍着痛走快了些。她觉着这一路走的漫长,没听到人声,倒是蝉叫得厉害。
听狱卒高声叫道:“要到公堂啦。”
走了几步,狱卒又叫道:“有高槛。”
佟湘玉抬脚跨过门槛,听得堂上水火棍咚咚点地,衙役齐声“威武~”,待静后,佟湘玉朝前跪拜,“佟湘玉拜见郭巨侠。”
六扇门里凡是牵扯到江湖的案子都有郭巨侠审理,有重大案情的再移交三司定夺。
堂前一记惊堂木木响,一中年男子的声音说:“犯妇佟湘玉,你被指认杀于本月十八杀害展红绫,现在有几份供词,一份是你亲口承认自己是七绝宫宫主,并出现在未名湖,一份供词指证你的身份,并说协助你杀死展红绫,另一份是未名湖附近农户证词,证实你在早上和临近午时时,两次出现。师爷,念给她听。”
师爷口诵了几份供词,和郭巨侠说的并无二致。
郭巨侠沉声说:“据仵作验尸,展红绫是自愿投湖自尽,没有挣扎的痕迹,佟湘玉,你是七绝宫宫主,是你,写信给展红绫约她到未名湖,然后用移魂术迷惑了展红绫让她自愿投湖,证据确凿,你认不认罪?”
佟湘玉低着头,说:“这几份供词确实不假,但,我说过,我已经功力尽失,怎么把展红绫引到水里?您既然说有位七绝宫宫人指认就是我杀了她,干嘛不把他带上堂来,取出我穴道上的银针,让我认认他?”
郭巨侠缓慢地说:“你本事特殊,这根银针去不得。”
佟湘玉冷哼了声,说:“郭巨侠对移魂术既然如此了解,那也知道它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如果有防备很难中移魂术,您不愿取下银针,到底是怕我伤人?还是心虚!”
有人厉声说:“大胆,竟敢污蔑大人!”
佟湘玉回头看着外面,眼前依旧是黑暗,没有感觉到任何光,她是看不见,但并不是真正的瞎子,佟湘玉回过头,“要不是心虚,为什么在三更半夜审案!”
堂上静了片刻。
堂外蝉鸣聒噪。
她又说:“要真像那两位差大哥说的,是要下雨了,所以天气才这么凉快,那不应该有这么多蝉叫。”
蝉,几乎不在大雨前叫的。
橘色的灯光照在郭巨侠的脸上,他神情严肃,没有被拆穿的懊恼和窘迫,他反倒点头说:“你有点儿聪明。有几个人替你求情,给五天时间证明你的清白,其中一个还威胁老夫,”他笑了下,“已经有些年头没人敢正面威胁我了,他还成功了。”
“大人,我来之前把盗神的令牌偷了出来,听说黑道上的人都在找这玩意儿,拥有它就能号令整个黑道。您说,我要是把它扔到江湖上去,会怎么样?”
江湖会为了争这个牌子大乱,或者……郭巨侠看着他,穿了一年的官服,以为他会像个捕快了,可这一刻,他身上这股子给人的感觉,依旧是盗圣啊。或者,他会自己拿着盗神令牌。
有几个人为自己求情?佟湘玉想到郭芙蓉和吕轻候,她心头有些感动,知道她是谁,仍愿意帮她,是真正的朋友。威胁郭巨侠的人,是,展堂吧……
她的肩膀垮下来,“可您并不打算遵守约定。”
郭巨侠摇头,说:“不,我遵守约定,现在已经过了子时,是第六天了,他自己没有出现。”
佟湘玉眨眨眼睛,黑色的瞳孔间有点微光,片刻莹润了,水光充满了双眼,她吸吸鼻子,低下头,说:“我本来也没想他找到证据,救了我,就是与千万人为敌,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能实现他的心愿,何必连累他。我的的生死,全凭老天做主。”
郭巨侠看她说的情真意切,竟愿为白展堂不顾自己,也赞叹这女子,他忽然惊讶地抬起头,盯了一会,复看向佟湘玉,嘴角上扬,颇意味深长地说:“据调查,你之所以杀死展红绫,是因为她和白展堂即将有婚约,而你,喜欢他,因爱生妒,由妒生恨,动了杀心,是也不是?”
被人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心事,佟湘玉脸上又红又白,她断然摇头,态度决绝地说:“谁说我喜欢他!他在我那儿当伙计的时候,又懒又馋,想着法子不干活,胆儿又小,人又怂,有个风吹草动跑得比谁都快,我怎么会喜欢他。”
郭巨侠笑了声,往后一靠,朝她身后说:“你把他说的这么一无是处,难为他为你奔波了五天,白展堂,你是找到证据了?”
佟湘玉心头一震,反射性地往后看,他来了?自己刚说的话他也听到了?
身旁传来轻微的响动,白展堂双膝跪地,两手抱拳,说:“是的,大人。”
佟湘玉睁大眼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想象出他的模样,就和以前很多次一样,每次她真有麻烦的时候,他都会在她身边。
郭巨侠略迟疑地抬抬手,说:“拿出来看看。”
白展堂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好的帕子,他掀开,里面是两枚荷花花瓣,从根到尖,颜色是白黄粉,依次晕染开,但左边的并不完整,边缘细碎,另一个很新鲜,看样子摘下来不久。
他说:“大人,我左边的花瓣是从展红绫的肚子里剥出来的,据破损程度分析,是她落水时无意间吃进去的,但是,未名湖附近并没有这种花,距离最近有这个花的地方,来回都要一个时辰,大人,根据农户的证词推测,佟湘玉在那段时间一直都在未名湖一带,她不可能有时间去杀人。”一个衙役从他手里拿过帕子,呈到郭巨侠面前。
白展堂又拿出一封供词,“这是仵作和追风的供词,证明我说的并不是假话。”
没想到自己这边的证据反倒证明了佟湘玉的无罪,郭巨侠本来是想判她有罪,引出七绝宫的人。可被白展堂一搅和,这罪,是不好定了。强行定罪的话,要是传出去,白展堂不是好相与的人,盗神令牌还在他手里,他和芙儿两人如果把事闹大,恐怕不好收场。干脆先将佟湘玉放了,派人监视,总能找到蛛丝马迹。芙儿那边让她娘严加看管,白展堂这边,请白三娘出手,追风他自有办法,别让他们几个再坏事。
郭巨侠沉声说:“白展堂,你所言的确属实,”他拍了一下惊堂木,“本官宣布,佟湘玉无罪释放,来人,去了她的枷锁。”
白展堂急声说:“大人!那她的银针呢?”
郭巨侠狡黠地笑了笑,说:“她的银针是三娘扎的,手法独特,你回去找她亲自给拿出来吧。”说完,他起身退出公堂,两边衙役也依次退下。
佟湘玉似乎没反应过来,半晌没说话。
“我们走吧。”白展堂牵着她的衣袖,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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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习习,蝉子静了许多。
两人穿过中庭,衙门不比普通宅院,花草少,杂树颇多,透过横斜交错的枝干,一红一白的身影行走在青石路上,他慢走了几步,和她并着肩,说:“我回去就求我娘给你解开。”
“她会肯吗?”佟湘玉苦笑地说,她不喜欢她,扎银针的时候,脸上满是解恨的痛快,自己没把这事告诉他,也是担心他去和他娘吵起来。
白展堂顿住,拉着她坐到院里的石凳上,手伸到她的后脑勺,说:“这玩意儿我娘教过我,但比起她,我还差的远,呵,武功不行。”
她瑟缩了下,白展堂立即抽回手,气氛一时尴尬,佟湘玉赶紧笑笑,说:“怪得了谁,以前就没见你勤快练过。”
白展堂收回手,放在膝盖上,说:“在客栈那两年,我从没想过重出江湖的事,也没想自己的武功会派上什么大用场。做盗圣那会,虽然名声不好听,但也是没几个人敢招惹,倒不像现在,处处受制于人。”
佟湘玉心说,可你还是想呆在这。
她摸索地往前,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后脑勺,说:“你试试吧,我也不想去看你娘的脸色。”
他动了动手指头,五指摊开,好像他托着她的头,说:“试不好,你要真瞎了呢?”
她说:“真瞎了,他们就不用费心思了,省心。”
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停在承光穴附近,说:“我娘的银针手法是她自己独创的,先用点穴封住穴道周围血液的流动,再用银针彻底封住,过了这么些天,你这应该会有点疼。”他轻轻按了下,佟湘玉低叫了一声。
白展堂起身,站在她身侧,扶着她的头,说:“我现在先解开你周围的穴道,要是解得开,银针就能拔出来。”他快速点了她头上几个穴道,佟湘玉就觉银针处刺刺地疼了下,眼睛酸涩地睁不开。
“先别睁眼,再等会。”白展堂手掌盖住她的眼睛,说:“我娘下手不重,但你得难受会儿,流阵泪,就没事了。”
果然像他说的,她开始不自觉地流泪,沾湿了他的手心。
过了会,他放下手,说:“你睁开试试。”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真的是许久不见,他穿着白衣,披了件官差的蓝色斗篷,样子很不好。脸削瘦,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血丝。
“哎?怎么又哭了?”白展堂赶紧又盖住她的眼。
“谢谢。”她哽咽地说。
白展堂笑笑,说:“我是捕快嘛,只要是为了百姓,受再多苦……”
“呸,少来老邢那套。”她拍掉他的手,睁着水灵灵的眼睛。
两人都笑出声。
白展堂说:“我想老邢了。”
“我也是,想客栈了。”佟湘玉说。
他笑着说:“等这事了了,我和你一起回去看看。”
佟湘玉怔了下,扬扬嘴角,说:“好啊,总会回去的。”
两人坐了一阵,白展堂送她回去。
郭府是住不了了,才叔早安排好了一个僻静的小院,佟湘玉便住这养伤。
一晃半个月,那个宫人自杀了,展红绫的案子停滞不前。郭芙蓉和吕轻侯天天都来看她,白展堂被停职了,白三娘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来。
进入六月,佟湘玉又收到一封信。
当时郭芙蓉在场,问她:“掌柜的,谁寄来的信啊。”
她将信收进信封里,说:“家里寄来的,我得走了。”
“走?案子都没查清楚,你走去哪儿啊。”郭芙蓉说,好歹家里都是当捕快的,她察觉的到,这些天总有人在附近盯梢,肯定是她爹。
“所以,我得见***,让他放我走。”
第九章
佟湘玉主动说要见自己,郭巨侠颇意外,探子回报说她收到一封信,应该是和它有关系。他屏退了左右,两人单独在房里谈话。
佟湘玉开门见山,说:“我要走,请郭巨侠放行。”
郭巨侠慢拢衣袖,说:“佟姑娘,不说案子没查清楚,你牵扯极深,再者,到底是谁要害你,你不想知道,或者,你已经知道了?”
佟湘玉没答他的话,只说:“郭巨侠,我愿意告诉你一个七绝宫的秘密。”
郭巨侠顿住,说:“什么秘密?”
佟湘玉说:“展堂被停职了,您能让他复职吗?”
郭巨侠沉吟了一会,说:“白展堂人聪明,武功也不错,让他复职,可以。”
佟湘玉垂下眼眸,说:“他最大的心愿是想要免罪金牌,郭巨侠……”
“唉,佟姑娘,”郭巨侠打断她,复职好说,可免罪金牌滋事体大,他说:“这件事全靠他自己,他要是能戴罪立功,将过往种种抵消了,我会向刑部说这件事。”
佟湘玉笑笑,她想他行的。
三天之后,佟湘玉在别院摆践行酒,请了郭芙蓉和吕轻候,白展堂那边她写了封信,请他来吃饭,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信。
夏夜外面天气凉快,屋里反倒闷热,佟湘玉干脆让才叔把桌子抬到院里,备了几个大西瓜放天井里凉着,还有几个大红的蜜桃,酒菜都是从外面买的,京城有名酒楼的招牌菜,长桌摆得满满当当,吕轻候来京城一段日子,住在郭府也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他赞道:“今儿的菜真丰盛,可惜老白没来。”
“去,闭嘴!”郭芙蓉低声骂了他一句,没点眼色,没看不到掌柜的不开心吗?眼巴巴地看了大门口一下午,死没良心的老白。
“谁说我没来?我这不来了。”白展堂抱着一坛酒,笑哈哈地进来。
佟湘玉眼睛一下变亮,她朝他招招手,“那还站着干什么,过来坐。”
白展堂拍拍酒坛子,说:“我带了坛好酒过来,绝对正宗的七十年的女儿红,刚挖出来的。”
佟湘玉嘴角勾起,眉眼弯弯,客栈里是有几坛号称七十年的女儿红。
郭芙蓉切了声,说:“蒙谁呢?哪家女儿七十年没嫁出去?”
“你们不信是吧,好。”白展堂拍开泥封,掀开坛口的红布,一股浓烈的酒香飘散开来。
“这酒就算没七十年,也有五十,好酒!”才叔抽抽鼻子,他是条老酒虫,一闻就知道。
“信了吧,信了吧,”白展堂得意地叫道,“去,拿杯子来,咱今天喝个够。”
“你们尽兴,我陪着。”佟湘玉笑着说,众人想她伤没好全,是不能多喝。
一人面前倒了杯酒,众人说着趣话,边吃边喝,谁也没提走这回事。
也不记得谁先离开的桌子,或者是大家有意的成全,长桌上只剩下佟湘玉和白展堂。饶是陪着,佟湘玉也有了点醉意。
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和那天的一样,朦朦胧胧,今天晚上会下雨吗?
白展堂低头喝酒吃菜,先前他说的最起劲,只有两人的时候,他半句话也不说了。
她喝了口酒,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上邪啊,我欲与君相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展堂,你喜欢我吗?”她说。
白展堂举起的酒杯顿住,他傻傻地看着她。
月满中庭,一地银霜,树上夜鸟鸣啾,一支玉簪挽起她乌黑的头发,额前留了两缕卷发,雪白的脸因喝了酒,有些红晕,弯弯的眉像水边生得正好的柳叶,盈盈的眼像绿柳下一汪刚下过雨的春水。
白展堂半天才醒过神,心口子乱得厉害。
她又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支支吾吾地说:“你,你,是不是……”
“我没醉。”她说。
他又迟疑地说:“那,那你是……”
“我也不是开玩笑。”她说。
他彻底不说话了,放下酒杯,低下头。
她坐在那儿,也低下头,手指紧攥着裙子,幽幽地说:“你倒是给句话呀……”
过了半晌,他说:“对不起。”
在井水里泡了半晚上的西瓜是又凉又甜,才叔捞了两个上来,切开分给众人。大伙蹲在井边吃着甜瓜。
郭芙蓉心想,不知道前面掌柜的和老白怎么样了?她这一走,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临别之际,真的不说点真心话吗?
她回头一瞧,佟湘玉脚步虚浮地走过来。
“掌柜的?”郭芙蓉惊讶地起身,她跑到她面前,问:“老白呢?”
“小郭……”佟湘玉忽然抱住她,声音哽咽。
“怎么了?”郭芙蓉摸着她的头发。
她哭着说:“我运气怎么就那么不好啊?”
郭芙蓉着急地问她,“你怎么了吗?是不是老白欺负你了?”
她摇头,说:“我原以为,运气好的话,我守着守着就能把他守到了,运气不好的话,守着守着,他和别人走了,但我没想到,我是运气最不好的那种,连守着他,等着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郭芙蓉闻言心头也不好受,低声说了句:“傻瓜。”
她张开手抱住她的肩膀,陪着她,站在后院哭。
几丝雨点落下来,真的下雨了。
第十章
月色下,如毛细雨没有停歇,到了后夜,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烟雨中,月亮躲到了云后。
别院静悄悄地,残羹冷酒收拾妥当,客人们都走了。大门被缓缓推开,才叔警惕地左右看看,确定没人,转头说:“小姐,走吧。”
佟湘玉撑着伞,身披黑色斗篷,后头跟着镖局派来的其他几个人。她面色平静如水,全看不出心情。
几人背着行囊,走在无人的小巷。
前头传来一个人声,“三更半夜,佟姑娘是要往哪去?”几个人从墙头跳下来,打头那个佟湘玉认得,是展红绫的三叔,展正山,他是展家二老晚来得子,不过三十出头。
“回家。”佟湘玉轻声答道,镖师们亮出各自的兵器,将她护在中间。
“我大哥和侄女尸骨未寒,你就要走?佟姑娘想的真好,与旁人说明日走,却选在这没人的时辰,”展正群也抽出腰间的刀,细雨打在冷铁上汇成水珠,沿着刀背落在地上,“我大哥他们死都和你七绝宫有关系,你休想走!”
才叔说:“展捕头,你大哥的死和我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展正群冷冷地瞥向佟湘玉,说:“我大哥当年围剿过楚燃天,依他的身手怎么会被几个犯人杀死,他是中了移魂术。”
佟湘玉偏过头,说:“所有的事,我已经向郭巨侠说清楚了,你大可去问他。”
展正群懊恼地说:“可郭巨侠不愿告诉我,我只能来问你。”
“哼,所以这是看咱好欺负,挑软柿子捡是吧,”才叔横摆长刀,心知讲理无用,说:“小姐,你先走,我们在这拦住他们。”
“才叔!”佟湘玉担心地叫了声,怕他们不是展家人的对手,可自己今晚一定要离开京城,她收起伞,戴上帽子,尽力将自己的脸遮住,低声说:“多加小心。”她旋身拐了个方向,朝后跑。
“站住!”展正群大喝一声,挥舞着大刀砍过来,才叔以刀挡住。
小巷里霎时刀光剑影。
佟湘玉直往东城跑,在城外的渡口有一艘船在等她。
她蹿出小巷,迎面碰上三个巡逻的小兵,其中一个喝道:“谁,竟敢在宵禁乱跑!”佟湘玉喘着气,拿出一面令牌,“六扇门签发的通行令,特准出城。”早料到展家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她,特意选在夜里走,郭巨侠给了她这个牌子。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三人看她神神秘秘,以为是六扇门在执行机密案件,便说:“哦,原来是六扇门的,姑娘,多有得罪。”他们侧开身,让出一条道。
凭借手里的牌子,佟湘玉一路出了城门。
路上没有人家,也没有灯火,雨水打湿了竹叶,像一面面小小的镜子,反射天上的月光,雨珠顺着叶尖落在土里,粗壮的竹根拱开黑色的泥土,和灰绿的杂草交错,六月的半支莲傍着青石路,紫色的小花漫漫了竹林。
佟湘玉撑着油纸伞,踽踽独行。
穿过这片竹林就到渡口了,她稍稍抬头,前面的石坡上走出来一个人,他身形修长,穿着蓝色的衣衫,等他走近了些,佟湘玉才看清他的容貌。
“追风?”她吃惊地说。
“佟姑娘,你真打算这么一走了之?”追风说。
“只有我走了,所有事情才能了结。”她低声说。
“你知道凶手是谁,是不是?”追风急切地问道。
佟湘玉抿唇,说:“告诉郭巨侠已经算我破了誓言,除了他,我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
“我必须知道凶手是谁,我要亲手为红绫报仇,”追风逼近她,“佟姑娘,你别怪我。”
佟湘玉后退半步,手紧握着伞柄,心说,那你也别怪我。
移魂术,据说真正继承了它的人,能看透人心,惑乱人心。人们惧怕它,认为它是邪术。
巨大的海兽无声地在她头顶盘旋,发出悠长的鸣叫。历代七绝宫宫主心底都存着一只野兽,它们形态各异,只有习得七绝宫最厉害的武功才能拥有它,它们只存在精神领域的世界,会带着自己的主人侵入对方的最心底。
这只海兽很虚弱,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巨大的蝠翼稍显无力,它飞得很低。
“跟我走!”追风抓住她的手腕子,拉扯着她。
海兽拍打着翅膀,将缓缓落下。
一颗石子忽然破空而来,打在追风的手背上,他吃痛地放开佟湘玉,第二颗石子紧随其后,没待追风看清袭击的方向,一击打中他的昏睡穴,他登时昏倒在地上。
海兽扇了两下翅膀。
佟湘玉不敢相信地回过头。
天边圆月带着丝丝乌云,若隐若现,白展堂没撑伞地站在细雨里,还穿着晚饭时的那身衣裳,笑呵呵地朝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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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走也不打声招呼啊?”他笑着说。
佟湘玉呆呆地看着他,海兽匍匐在地上,悲哀地低叫了声,长长的脖子伸在他的脚下。
白展堂头发都湿了,他走到伞下,看了眼地上的追风,搭着她的肩膀,说:“你说你这大半夜地走,好歹让我送送你啊。”
她偏过头,看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伸手握住,白展堂惊了下,想抽回来。
“你为什么要来?”她哽咽地说。
你为什么要来?你来了,叫我怎么走?
“我……”他干笑了两声,说:“我来送送你呗。”
“你一直都在附近对不对?一直跟在我身后保护我对不对?先前走的那么干脆,现在又出现,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她睁着莹亮的眼睛,连声逼问他。
她不是要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海兽长啸一声,倏然消失。
白展堂受不了她的目光,用力地抽回手插在腰上,他哈哈笑了两声,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她怔楞地看着他,整个世界都停下来。
小雨还在一直下,她的哭声越来越大,他从来没看她哭的这么厉害过。
“湘玉……”他声音干涩,神色间带着痛楚,他轻握着她的手臂,说:“我现在说不了喜欢,等我去客栈找你的时候……”
“我不要,我不想看见你。”她低着头,眼泪不停地掉,“你到底是笨还是傻,我喜欢你,我不想做你的掌柜,也不要做你的朋友,不要这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要你也喜欢我,”她从怀里拿出一个玉海螺,放到他的手里,说:“这是我师傅给我的,等你改变心意的时候,带着它来找我吧。”
他张张嘴,眼眶子微红。
“这些话你已经忘了,我今天再说一次,”她的指尖轻触着他的额头,顺着眉划到眼角,轻声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是个守诺言的人,他知道的。
“我会一直等你。”她转过身,留他在雨里。
风吹过竹林,作起雨中之乐,水珠纷纷落下,像突然来了一阵大雨,扑满了他的脸。
“我说过是来送你的。”他喃喃地说。
天将亮,狭窄的渡口停了一艘小船,江上横起大雾,岸边芦苇丛生,稍不注意,就会把船错过了。
船上有一老妪,是个哑巴,她听见岸上传来的脚步声,抬起头,见佟湘玉打着伞,她踏上栈桥,款款行来。
老妪作揖,打了个手势,‘拜见宫主’。
她在船前停下,回头看了眼,她晓得,他还在。她眼睛又湿润了,毛针细雨落湿了发梢,她收起伞放在木桩旁,说:“前面多风雨,你拿好伞,我不能再陪你了。”
与君分伞,风雨共相送,漫漫江雾,月溶长河,不曾言,生离却是在死别。
她走上船,船儿轻晃,水波粼粼,江心月影破碎,她最后说:“展堂,月色真的很美,谢谢你。”
第十一章
东方熹微,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小船沿着河道到了一处湖泊,老妪摇着桨橹,老妪摇着船桨,驶进茂密的芦苇丛。湖水安静极了,佟湘玉走出船舱,她举目四望,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船行了一阵,出了芦苇丛,到了一开阔的湖面,湖上停着一艘船,比她的大些,船头立着一穿紫衫的男子,衣袂飘飘,容貌奇美,腰间别着一支竹笛,见佟湘玉的船来了,忙往前,欣喜地叫道:“师姐!”他正是莫小贝在桑树下遇见的男子。
佟湘玉乍见他,也瞬间恍然,南宫败柳,她的师弟,十年没见过了,还是当初的模样,让她一下子想起两人在七绝宫一起学艺时的情景。那时他们真亲近,什么话都说,师傅有责罚都一起受。
纵使对他有万般想法,见了面的这刻,佟湘玉仍情不自禁,呼唤道:“南宫师弟……”
两船相汇,南宫拉着佟湘玉上了自己的船,命老妪开船回去,对佟湘玉说:“师姐,饿了吧,我准备了些早点。”
两人低头走进船舱,佟湘玉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舱里摆了张小桌子和一个小火炉,桌上有十来盘小碟和一张大盘,小碟子是五颜六色的菜丝,还有一碗酸辣的辣椒水,大盘里是白色的面饼。这是娃娃丝,拿面饼子裹菜,再浇兑辣椒水,菜全凭个人口味,佟湘玉看了下,都是自己爱吃的。
南宫坐下,掀开火炉上的盖子,红白绿相间,红的是河虾,白的是米粥,绿的是野菜,他拿勺子搅动可几圈,说:“师姐,这里面的野菜可是这河里的特产,叫河儿菜,又肥又甜,虾也是我今儿早上才捞上来的,新鲜的很,你尝尝。”他盛了一碗虾粥放到佟湘玉面前。
她闻了闻,尝了一口,赞美说:“南宫做的菜还是那样好吃。”她这师弟在吃食上随他们的师傅,会吃,会做,不像她,只会吃。君子远疱厨,在七绝宫是不成立的。
“师姐还爱吃就好。”南宫裹了两个丝娃娃,往辣椒水里撒了层辣胡椒面,递给她,说:“你这几年受苦了。”
佟湘玉摇头,说:“我觉得挺好的。”
南宫哼了声,说:“好什么,你在那儿吃的叫什么,倒泔水才差不多。”
她浇了辣椒水,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个丝娃娃,素菜脆又爽口,各种口味拿滑嫩的白皮一裹,酸辣水加辣胡椒面特有的香气,佟湘玉说:“都没你做的好。”
南宫听见她这话高兴地笑起来,手上不停,又做了几个。
这几个月,佟湘玉从未觉得像此刻这般平静,大概是因为所有的事即将了结。
佟湘玉放下筷子,“南宫,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南宫眼神黯淡下去,说:“头些年什么都不记得,有师傅留下的钱财,我开了一家菜馆,日子过的还好,两年前才把所有事都记起来了。”他看着佟湘玉,眼神里充满了恋慕,“师姐,这两年我都在想你。”
她手一顿,说:“想我?那个指认我的宫人是你的人吗?”
南宫抓着她的手,神色有些激动,说:“你本来就是七绝宫的宫主,哪怕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你也是。”
佟湘玉抽回手,“我是七绝宫宫主,我从来没否认过,可我没杀人。”
“师姐,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那群人知道你的身份后,会是什么态度,你看清楚了吧,六扇门的人根本容不下我们,何况当年那些和我们有过节的所谓白道中人。”他乞求地说:“师姐,你回来吧。”
佟湘玉冷冷地笑了下,说:“要不是别人找到证据救了我,南宫,你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南宫败柳知道她说的谁,心中反倒升起怨恨,说:“我以为凭师姐的能耐,摆脱那些捕快轻而易举,谁知道……”
“谁知道,我现在是废人一个。”佟湘玉接着他的话说完。
“不,师姐,你不是废人。”他着急地说:“你都是因为我。当年师傅要杀我,是师姐求的情,你用毕生的功力把我的记忆封住,你是为了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师姐,我不恨你,真的。”他语气颇怅然,“我刚失忆的那几年,师姐你每年都会来看我,到我的菜馆吃东西,也不和我相认,就说说话,每次都会点娃娃丝,不放折耳根,我那时见你就觉得亲切,后来你没来了,我失落了好久。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是去嫁人了,却成了寡妇。”
佟湘玉带了些怀念,说:“你刚来七绝宫的时候,师傅怕你吃不惯,就做了你家乡的小吃,我也是那时才爱吃这个。”说到师傅,她脸色微沉,说:“师傅疼你,当初你说要去报仇,师傅拦着你,你将他重伤,干了这样的事你还能活下来,不只是因为我求情。现在你全想起来了,为什么不放下仇恨,才不枉他对你的苦心,他老人家已经被你害死了。”
南宫大叫道:“我放不下!我爹是他们杀死的,父母之仇,我怎能不报?”
“你爹楚燃天害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佟湘玉沉声说:“他和师傅师兄弟一场,却趁师傅闭关,打着七绝宫宫主的幌子在外为非作歹,把整个七绝宫拉上一条不归路。等他出关找到你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只能救下你,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好好安葬。师傅让你改名换姓,就是希望你能放下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南宫眼眶含泪,悲痛地说:“师姐,你要是像我一样,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自己面前惨死,你也会放不下。”
佟湘玉厉声问他,“展正群是你的仇人,那展红绫呢?”
“师姐,我说了,那只是想让你看清他们的为人,并不是真的想害你,”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说:“你既然功力全失,为什么还要当众承认自己的身份,骗那群捕快就是了,也不用受牢狱之苦。”
佟湘玉看了眼他的手,说:“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救我。”
南宫面色微冷,说:“原来师姐是想引我出来,是想让捕快把我捉住吗?”
佟湘玉摇头,说:“我是想和你谈谈,南宫,别再杀人了。”
南宫面色更冷,说:“师姐,你这么护着那群人,软肋那么多,我就你一个。”
佟湘玉柔声说:“你也是其中之一。”
他忽然问她:“和那个白展堂比呢?”
她一顿,说:“你俩,不一样。”
他握手的力度大了些,说:“他究竟哪点比我好呢?他根本不了解你,我和你是青梅竹马,你的一切我都懂,你那么喜欢他,他呢?师姐,你和我走吧。”
佟湘玉覆上他的手,眼眸低垂,说:“南宫,我要是答应你,你能放下所有仇恨吗?”
他愣了会,说:“我以前就说过,你是七绝宫宫主,那我就是你的护法,我愿听你的话。”
炉上的热粥咕噜咕噜地翻滚,冒着小气泡,刚下过雨的湖面是很冷的,但船舱里暖和极了。
过了半晌,她说:“好,我答应你。”
那天,附近的渔夫听到了很美妙的笛声,在笛声中,他们看见了平生最美的景色,百鸟齐飞,桃花满朝霞,千湖万水成一色。
第十二章
又是一年春,东风吹大地,人间换新貌,六扇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还是老模样,管你春来好雨,还是寒冬腊雪,它都是坐南朝北,四四方方,一身清白,除了石基缝里生的杂草,绿了黄,黄了绿,昭示了春秋。
门口当差的衙役百无聊赖,瞅天色快黑了,直等着换班。这时,从街口走来两人。衙役一瞧,心说,好,快交班了,来事了。他快步走下台阶,等那两人过来。
这两人明显一个是捕快,一个是犯人,走前头那个虽然没穿官服,但披了六扇门特发的披风,这披风一身漆黑,有百褶,内暗纹六扇门的标记,持有人的名字,凡披这披风的,表示此人有任务在身。这后头的犯人头发花白,戴着枷锁和手铐,重刑在身。
这到底谁啊?衙役心内嘀咕。
两人走到门口,衙役定睛一看,觉得眼生,问:“请问您是哪位?”
捕快笑了笑,报出自己的名字,“白展堂。”
这衙役刚来半年,不认得白展堂的名字,又问:“那您逮回来的是谁?”他边说边仔细打量后头的老者,那老头一刀眼过来,衙役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好像他会随时冲过来。
“别怕,”白展堂搭上他的肩膀,说:“他是公孙乌龙。”
公孙乌龙?衙役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去,这人的名号他听过,传说中的江湖第一高手,杀人无数,三年前在京城犯下命案后便没了消息。
衙役不禁对白展堂肃然起敬,让开路,拱手说:“大人您辛苦。”
“多谢。”白展堂拉着公孙乌龙走进六扇门,衙役看着他的背影,心说,我的个乖乖,这人究竟什么来头?竟有这等本事抓住了公孙乌龙。
白展堂带回公孙乌龙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六扇门,郭巨侠本来已经回了家,也忙从家里赶过来处理此事。
趁着空档,白展堂在后堂洗了个澡。连着一个月,他不敢松懈,抓到人就往京城赶。得亏不是热天,不然得臭死。
小豆是六扇门里做事的下人,在这有五六年了,自然认得白展堂,听说他回来了,特意过来服侍他洗澡,也想趁机打听打听,他倒了盆热水在桶子里,好奇地问:“白大哥,你说说,你是怎么抓到公孙乌龙的?你这”
白展堂拿帕子擦了擦身,他身上添了许多新伤。
看他不说话,小豆又说:“您这一走就是两年,小豆以为您去哪儿了呢?没想到,是去抓公孙乌龙了,我听说他特别厉害,您能抓到他,是不是比他还厉害?”
白展堂笑了下,说:“论武功,比他,我差远了。能逮住他,靠的是耐心。”
小豆另拿了一方帕子给白展堂擦背,说:“那您是智取咯?您是怎么智取的呀?”
“小豆,你呀,别多问。”白展堂站起身,估摸郭巨侠快到了,擦干了身子,穿上新的官服。
小豆好赖呆了这么些年,晓得哪些事不该问,他偷偷觑了白展堂一眼,觉着白大哥比两年前更沉稳了,但人吧,高兴了些,笑起来的样子好看多了,不像两年前那会。
白展堂独自见了郭巨侠,把这两年的事报告给他听。
郭巨侠听完,沉默地看了他一会,说:“我没想到,你还真做到了,连你娘都没成功。免罪金牌,我会按照约定给你。”
白展堂眼里大喜,拱手说:“谢大人。”
接下来的日子,白展堂都没回家,只着人回去说了一声,在衙门里把公孙乌龙的案子审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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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郭巨侠秘见白展堂,将一物交到他手里。
“经刑部批准,赐白展堂免罪金牌一枚,除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不能赦免,若越狱罪加一等。”郭巨侠沉声念完公文。
白展堂纵然这几年已经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心中大事即将达成,也忍不住双手微颤,将免罪金牌紧握在手里,单膝跪在地上,衷心地说:“谢朝廷恩典。”
郭巨侠放下公文,扶他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我单独见你,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你过去的身份。你现在已经有了免罪金牌,过去种种也能放下了。我希望你今后能做个好捕快,真正做到为民分忧,为朝廷效力,切莫再为私人之欲,误了自己,让关心你的人心血白费。”
“展堂明白。”白展堂点头,他心潮平定,看着免罪金牌,眼神变得柔和,说:“大人,我想告个长假。”
白展堂从六扇门出来,直接回了家。管家早收到了消息,特在门口等候,老远看见他忙出来相迎,“少爷,您可回来了,夫人在家等你呢。”
白展堂身形一顿,他娘居然在家?自己回来一个多月都没见到她人,她以为她是生气了不想见他。当初郭巨侠说,如果他抓到公孙乌龙就把免罪金牌给他,他娘却不同意,死活拦着,他是趁夜跑了出来。
白展堂踩上石阶,青苔都长到了台子上, 他走了几步,抬起眼,白三娘侧身立在庭中。
白展堂跨过门槛,白三娘揣着手转过身,他快步走到她面前。
“回来啦?”白三娘轻声说:“抓到啦?”
白展堂眉峰聚拢,盯着她不动。
“怎么啦?”白三娘说。
白展堂缓缓跪下,额头叩地,说:“娘,我想去找她。”
白三娘眼眶一下红了,说:“你先起来。”
白展堂伏拜不起,乞求地唤道:“娘……”
白三娘嘴唇颤抖,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说:“我要是不答应呢?”
白展堂沉默了会,说:“娘生了我,养了我,恩情比天大,我命还不了您,这身武功您拿去。”
听到他这话,白三娘甩手呼了他脑袋,打得他往旁歪倒,她颤声说:“你说这话是刺娘心窝子,我生养你这么多年,是想让你变成个废人吗?”她眼含泪光,低下身,又打了他一巴掌,说:“这一巴掌是打你这个不争气的。”
“娘。”白展堂跪着,任她打。
白三娘哭出声,最后一巴掌打得响亮,她指着他说:“我这一巴掌是,是……”她话到嘴边,深吸了口气,低声说:“这一巴掌,你给我走。”
白展堂重重地磕了个头,让她娘说出这话不容易,比他想的好得多,“谢娘。”
他起身,在仆人诧异的眼光下,径直离开了白府。
他什么都没带,除了那枚玉海螺。
第十三章
在外两年,白展堂一直不便和人通信,偶尔路过汉中一带和七侠镇,也守着佟湘玉当初说的话,没去找她。秀才前年中了举,赶上吏部大挑,被外放做了知县,郭芙蓉也随他一同去上任了。他这回回来彻底没了她的消息,心想,她当初说回老家,自己先去那儿看看。
白展堂骑上最好的快马,乘着东风,纵马扬鞭,一路向南,他数了,过了二十三道城门时候,自己就到汉中了。
龙门镖局很好找,找人一问就知,除了衙门,最气派的那家。
打进了城,白展堂就有点儿紧张,一双眼睛四处乱看,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呢。突然瞅见一卖胭脂的铺子,他脚步停下,走进铺子晃荡一圈,也不懂,任伙计挑了几盒说是卖的最好的色。出了胭脂铺子,他心想头回上门,不能空手见人爹娘。辗转又买了几盒苏州的小点心,武夷的大红袍,一捆上好的皮货。两手提不了,买了个大布袋挂马背上。
他转念一想,说不定小贝在。又买了些小孩子玩的东西,挂满了整个袋子。正好又瞧见一卖糖葫芦的,摊主问他:“您要几串啊?”他想两年没见,一串肯定不行,伸手一指,说:“全要了。”
他牵着马,马背上风车咕噜咕噜转,肩上扛着一摊子的糖葫芦,红艳艳的。
佟府的门仆打开门,瞧见外头站了这么一个人,穿着白衣短打,风尘仆仆,满身的货物,扬手便要赶他走,说:“你哪来的,卖东西卖到这儿来了,快走。”
白展堂脸上一囧,说:“我不是卖东西的,我是来找你家小姐的。”
“哪个小姐?”门仆问道。
她未必还有姐妹?白展堂心中奇怪,说:“大小姐,佟湘玉。”
门仆脸上出现讶异之色,说:“大小姐已经两年没回来过了。”
白展堂一惊,忙问:“她去哪儿了?”
门仆往后退了退,打量着他,说:“你到底是谁啊?”
“我叫白展堂,是她以前的伙计。”白展堂急声说:“她上次回来具体是什么时候?”
“你,你,”门仆眼神摇摆不定,闪烁其词,说:“我家老爷和夫人都出去了,少爷也不在,您先进去坐着。”
白展堂看他不肯直说,先随他进去,没进屋,就站院子里等。想佟老爷一进屋,自己就能问清楚她到底在哪儿。
他拄着糖葫芦摊,脚边乱七八糟摆着买的东西。暖和的日头照在身上,他懊恼当初怎么没问清楚,她会在哪里等他。
“白兄弟?”
白展堂回过头,是陆一鸣,当初佟湘玉介绍他们三师兄弟来这当镖师,白展堂没想到他居然还在。看见熟人,真是分外高兴。
“白兄弟,你怎么会在这儿?”陆一鸣笑着说。
白展堂走上前,“陆大哥,看见你真是太好了,小贝呢?好吗?”
陆一鸣点头,“好,她在衡山呢,上回我回去,她还说想你,想客栈的其他人,想她嫂子呢。”
白展堂脸色微僵,她也没在衡山,是回七侠镇了吧,他说:“陆大哥,你知道我家掌柜的在哪儿吗?”
陆一鸣神色变得微妙。
白展堂心中着急,怎么一个个都是这副样子,她是不是出了事?
陆一鸣四周看了眼,把白展堂拉到一边,叹了口气,低声说:“这事我都不好意思说,她毕竟也算是我衡山派的掌门夫人,白兄弟,佟掌柜的,同人私奔了。”
“不可能!”白展堂叫道。
陆一鸣被他吓了一跳。
白展堂缓缓气,勉强地笑了下,说:“她不是那种人。”
陆一鸣看他不信,说:“真的,那男的都上过门了,就两年前,佟掌柜去京城没几个月,那男的来了,听说是佟掌柜的师弟,叫南宫败柳,带了佟掌柜的亲笔信给佟老爷子看,佟夫人当场晕了过去,佟老爷子是老泪纵横啊,叫他滚蛋了。”
两年前她压根不是回汉中,是去见她师弟。
白展堂背过手,握紧微颤的拳头,鼻翼翕动,“陆大哥,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陆一鸣摇头,说:“打那儿之后,佟掌柜就再也没消息了,我估计佟老爷子也不知道。”
“陆大哥,多谢你的消息。”白展堂拱手,“代我向佟老爷子问个好。”
陆一鸣在他身后叫道:“唉,白兄弟,你去哪儿啊?东西不要啦?”
白展堂头也没回,骑上马,直冲城门。
现在,他剩下唯一能去找她的地方,就是同福客栈。
第十四章
到七侠镇的时候,正将近黄昏。白展堂没下马,一路疾驰。
客栈大门紧闭,挂着锁头,白展堂的心一下子掉了下去。
她不在这。
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两边的对联风雨依旧,门上的匾额看着有些破旧。这时街上本来就没什么人,门口的茶摊也不见了,总窝在墙角的小米也不在,也许是客栈关门了没什么人,他的生意也不好,搬地方了吧,偌大的客栈显得冷冷清清。
白展堂摸摸锁头,都生锈了,挂的太久了。
“老白?”邢育森不确定地喊了一声,等白展堂转过身,他才完全肯定,高兴地冲过来,“老白,真是你!”
“老邢?”白展堂乍见他恍然失神,他还是三年前的样子,蓝色的官服,不离身的官刀,稀疏的八字胡,好像自己一甩抹布,侧过身,将他迎进门里客栈,然后她就会提着裙摆,从楼上翩翩然地走下来。
“怎么?想进去?”老刑熟门熟路地摸下腰上的钥匙,打开大门跨进去,扭头看他还站那儿,挥挥手,说:“进来啊,放心,我开的门,不会说你闯空门的。”
白展堂略苦涩,像个客人一样被邢育森领进门。
店里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一抬头房梁上都结了蜘蛛网,长凳整齐地放在桌子上,柜台空荡荡的,靠楼梯的那几大坛酒还在。
邢育森也有很久没进来过了,想起这热闹时的情景,感叹地说:“这儿可真冷清啊。佟掌柜一走就是两年,没有消息,秀才来信说她回汉中老家了,他和小郭也不回来了,大嘴头一年偶尔回来,收拾收拾什么的,后来去了十八里铺的醉仙楼,就没回来过咯。老白呀,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白展堂点点头,说:“还成。”想到客栈的人虽然现在都各自天涯,但每个人都知道去处,除了她。他问邢育森:“老刑,这两年客栈有其他人来过吗?”那个叫南宫败柳的是否也来过这里。
“没有,打关了门,就没人来过了,”邢育森摇头,说:“咱镇上的治安,你知道的,有我在,连个毛贼也没来过,这儿的东西纹丝未动。除了,柜上的那几坛子酒,帮你们佟掌柜的守了这么久,好歹给点辛苦费。”他说到后面哈哈笑起来。
白展堂也笑,老刑还是那个爱贪便宜的老刑。
邢育森终于问他,“老白,佟掌柜在汉中好吗?”
白展堂眼神黯淡,“我也不知道。”
“唉,”邢育森心中失落,他还想老白会知道呢,他拍拍白展堂的肩膀,说:“老白,走,今天晚上你去我那儿住一晚。”
“不了,我就住这儿。”白展堂说。
“这儿?”邢育森惊诧地指了指四周,说:“这儿脏的,怎么住人啊?”
“就一晚上,没事的。”白展堂说:“挺久没回来,怪想的。”
邢育森哑然,他以为他进了京城,把捕快一做,就把这忘的差不多了,他笑着说:“成吧,有事叫我,我先有事回趟衙门。”
等老邢走了,客栈里只剩下白展堂。他悄悄关上门,走上二楼,用了点小手段打开佟湘玉的房门。
屋里光线稍暗,布置都是老样子。一张圆桌,靠窗的长案,鹅黄的纱帐垂垂及地,隔开了房间。他本来是想看能不能找到七绝宫线索,现在却不急了。白展堂掀开纱帐,白色的床幔被放下,笼罩绣床。他还从没见过这床幔被放下的样子,他又没在她睡着时进来过,哪儿又见过呢?
鬼使神差地,白展堂放轻脚步,慢慢地靠近,他小心地掀开床幔的一角,手顿了下,随即拨开床幔,床是空的。除了一副木板,没有被褥,没有枕头,什么都没有。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声,他在想什么呢?
白展堂探了探床四周,又把房里其他地方搜了遍,都没找到线索,只剩下锁上的大柜子。
他撬开锁,拉开柜门,里面被几床大被塞得满满当当,她的那些首饰盒,放银票的盒子都不在。
白展堂心想,她去汉中的时候就把值钱东西都带走了?
他把柜里的被子一床床拿出来,挨个拆开看看。拿到最上一层,他抽出外面的床单,一瞬间,心底子软了,里层放的是一床蓝布被子,眼熟极了,自己盖了两年。
他抱在怀里,闻了闻,洗过,还晒过,没有大脚丫子的味道。
白展堂想,她那么好面子,把被子放这,其他人是肯定不知道的。那她是怎么把它收到自己房里来的?他猜她或许是抱着被子,站在楼道口,斜着眼对其他人说‘再烂再旧,那也是一床被子,放客房里可以当垫被使。’又或者她被挤兑了几句,不甘愿地把被子放客房里,半夜趁人不注意,鬼鬼祟祟地弄回自己的房里来。
他想着她可能说的话,可能做出的神态乐起来,哧哧的笑声在安静的房里略显诡异。笑了阵,他收起脸。两年里他想她的时候就像这样,别人见了,以为遇着了傻子。以往看不见摸不着,但今天他是抱在怀里,暖在心里。
白展堂扛着被褥下楼,他还是在一楼睡吧,在二楼他怕睡不着。
拼桌麻烦,干脆就在长桌上睡,白展堂点了蜡烛,去后院打了桶水。他搬下桌上的凳子,发现上面好像刻了东西,他心中一动,难道是湘玉留下的?他赶忙把凳子都挪开,提起桶子,水呼啦倾泄流过,带走尘埃,桌上的字清晰可见: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南宫败柳 佟湘玉
白展堂手覆在那个名字上,有点喘不上来气。
那天她对他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说:“我会一直等你。”
南宫败柳四字被生生抓出五道指印,细碎得木屑刺进指甲里,流出丝丝血。
“啊~~”白展堂悲戚地长喝一声,劈掌将刻诗的长桌四分五裂。


2025-05-15 00: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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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同福客栈的酒这几天被喝光了,多了一个酒鬼,从早喝到晚,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邢育森来劝他,他一句话都不说,想把他直接带走,但人现在官比自己大。说他私闯民宅?人是自己放进来的。入室行窃?当场拿了张银票出来。毁坏他人财物?邢育森把目光移向地上稀巴烂的桌子,捡起来一瞧,明白了,脸上也闪过苦涩的笑。邢育森没再劝他,带了坛好酒,一些好菜,和他说说话。邢育森说,他默不作声地听,说的大抵是佟掌柜怎么怎么的,自己对她怎么的。喝多了,他就往地上的铺盖一躺,呼呼睡了,邢育森提着剩下的酒,踉踉跄跄地给他关上门,回了家。
这店里反正也没啥可偷的了,除了一个醉生梦死的酒鬼。
春寒料峭,地上尤其凉。大堂里只点了一支烛火,光线不明亮。
大门被轻轻地推开,一只穿着黑靴的脚踏进来,来人脚步轻盈,走了几步,看见地上的白展堂,脸上挂起嘲讽的笑,他蹲下来,双眼斜睨打量,轻哂一声,说:“这号人哪比得上南宫护法,又何须我贺来章亲自出手?”他心想,护法说这人擅长点穴和轻功,不若废掉他的武功再带回去,以免路上横生枝节。贺来章屈指点向白展堂的丹田,手腕忽然被抓住,一阵痛麻感沿着手臂席卷全身,他瞪大眼睛,白展堂眼神清明,冷冷地看着他。
“你,你没醉?”贺来章晓得自己上当了。
白展堂点了他胸口的穴道,让他不能动,但可以说话。他问道:“你是那个南宫败柳派来的?”
贺来章仍心记自己的任务,说:“我是南宫护法和佟宫主派来抓你回去的。”
白展堂脸色微沉,说:“桌子上的字是不是你刻的?”
贺来章唇角微勾,眼底带嘲弄地看着他,说:“那是南宫护法和宫主一起……”
“砰!”白展堂一拳打在他的肚腹,沉声说:“我只听实话。”
贺来章疼得冒汉,嘴上仍说:“那就是护法和宫主……”
白展堂又一拳,说:“我只听实话。”
贺来章嗬嗬抽了几口气,说:“我说的就是实话。”
白展堂抬脚猛踢了下贺来章的胸口,把他踹翻在地上,贺来章哇地吐了口血。
白展堂眯着眼,说:“她说过会等我。”他转过身朝后院走去。
贺来章想不到他出手会这么狠,护法说他是盗圣白玉汤,历来心慈手软,只偷东西,不曾杀过人。但现在看,自己落他手里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没将人带回去,自己要是都招了,护法那也没活路了。
他正想着,身后传来重物拖地的声音,他转动眼珠子,余光瞥见白展堂一步步走来,手里握着一个大铁锤,锤头擦过石板,划出浅浅的长痕。
白展堂拖来一张长凳,在贺来章脚边坐下。他提起铁锤,对准他的脚踝,骤然松手。贺来章嗷地叫了声,脚脖子钻心地疼。白展堂双手握着把手,下巴搭着手背,两只脚踩着锤头,上半身的重量都放在铁锤上。他看着贺来章脸上的冷汗,神情阴晦,说:“你知道肉人吗?就是生下来没有骨头,但还是活人。每天只能像条死狗一样躺着,等着人喂他吃饭喝水,不会说话,知道疼,想死,还得看别人脸色。人没骨头是可以活的。”他拍打着手指,顺着把手滑下来,立直身子,低声说:“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的骨头从下往上一寸寸打断,让你尝尝当肉人的滋味。”
贺来章身子打摆,疼的,也是被吓得,“我说,我说实话,桌上的字确实是早就刻好了的,谁刻的我不知道,护法临走时跟我说,你要是看到这字一定心神大乱,让我趁机捉你回去。”
“他捉我干什么?”白展堂问他说。
贺来章急忙说:“这个小人真的不知道了,我对天发誓。”
白展堂看他不像说谎,顿了会,问:“她在哪儿?”
“谁?”贺来章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一瞪,赶紧说:“佟宫主在七绝宫,七绝宫在不来山。”
白展堂思索,看样子佟府有南宫败柳的人,否则不会知道他在这儿,肯定是知道他在汉中没有得到湘玉的消息,一定会来客栈。那个字是他故意留下的,他早料到自己会来。可他怎么会知道这首诗?湘玉告诉他的?
白展堂胸口滞闷,南宫败柳凭什么能知道这首诗。他缓声问道:“南宫败柳和湘玉是什么关系?”
“这个……”贺来章不敢说,吞吞吐吐地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佟宫主平日很少现身,我只远远地见过一两回,有事都是南宫护法代为出面,他是佟宫主最亲近的人,听说他俩都是同食,额,同宿……”最后两字他说的极小声。
白展堂低下头,紧抿嘴唇,他猜不出这是真还是假,但愤怒和伤心还是结成了一张铁网子,冒着铁刺,扎得都是血洞。
贺来章小心地瞧着他的脸色。
“我说了,我只听实话。”他说。
贺来章急声说:“我说的是……嗷!”他惨叫一声,差点儿晕过去。
白展堂挪开锤子,说:“下个问题。”
上一个问题他不想再问了。
她说过,会一直等着他。
第十六章
不来山,人踪灭,鸟飞绝,山势险恶。它东侧好似被飞天仙客一刀削断,悬崖绝壁,寸草不生,西侧就好像被撞出的一个大洞,山脚是湍急的大河,山顶有一处突出的悬崖,七绝宫主殿就是依这危崖而立,南侧怪石嶙峋,连绵着大谷底,谷四周都是巍峨大山,北侧地势稍缓,林海茫茫,丢个人进去就找不见了。
山中无路,生人进山很容易迷路。白展堂依着贺来章画的图摸到了半山腰。他脸上蒙着黑布,走得小心,贺来章说这两年七绝宫招揽了不少江湖高手,附近都有人巡逻。
越往深处走,山里云雾增厚,浓稠得化不开,抬头望天,茫茫白色里露出些许绿意,举目四望,一丈开外的景色都是模糊一团。
白展堂靠着大树,休息会,望着雾色,他自语说:“这下也好,我看不清他们,他们也发现不了我。”他又想到湘玉应该对这很熟,不知道她在七绝宫呆了多久,多大拜的师傅,什么时候离开的这里。以前在客栈的时候,没想过去了解她的过去,她说,他就听,不说,他也不问。
“我要是那个时候问她,她会不会告诉我?”白展堂问自己。他想她不会说,她在她师傅面前发过誓的,但她要是撒谎他看的出来,也许自己能看出端倪,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他喃喃自语地说:“你是不是被迫的?我要是早知道有南宫败柳这个人……”他眼中闪过狠意。
忽然,林间远处传来一阵铃声。
白展堂宁神细听,有人朝这边来了。他四下看了看,就近跳上大树,蹲在离地一丈多高的枝干上。
远处的人越来越近,有二十来个人。他们结成长队,簇拥着中间八人抬的山轿,轿子宽大,悬挂着层层绿纱,四角挂着一串风铃。
是谁有这阵仗?白展堂心中一动,难道是湘玉?
等到轿子快走到树下,白展堂摸出一枚铜钱,朝下一射,一个轿夫身子忽地往旁一趔,轿子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轿内传出一女子的呼喝。
不是湘玉,白展堂心中失望。
轿里的女子掀开纱帘一角,露出脸蛋,白展堂透过枝叶看过去,心提上来,轿里还坐着一个女人,一只洁白的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
那女子警惕地扫了扫四周,队伍里有一人抱拳说:“李姑娘,是轿夫刚没站稳,惊扰姑娘和宫主了。”
湘玉,湘玉在轿子里!
白展堂恨不得现在就跳下去,把她带走,但底下人多,又不清楚他们的武功底细,贸然下去恐怕吃亏。
“知道了,你们注意些。”那女子点头说,她回身坐进轿内。
轿子重新被抬起来,白展堂心急如焚,一时想不出办法。眼看他们就要走,白展堂心一横,飞身跃下,直闯轿帘。
他拨开绿色的帘子,只消一眼,刹那间便失神,他太久没见她了,蓝色长纱裙如一湖水静静地在她脚边铺开,带着浅浅的笑,是他从未见过的娴静美好。
也是这一刻,轿内女子从袖间抛出条黄黑相间的小蛇,咬住白展堂的手背。他先是手上觉得疼了下,随即全身发凉。女子一脚踢中他的腰侧,白展堂飞出轿子,横倒在地,他忙扯掉手上的毒蛇。
“就知道是有宵小。”女子冷哼一声,从轿子里跳出来,白展堂两眼发黑,手脚无力,这毒又猛又急。
“我看看你是谁?”女子蹲下身,伸手要摘下他脸上的布,一把飞刀突然从北面斜飞过来,插进她的肩膀,女子闷哼一声,捂着伤口后退。几颗烟雾弹砰砰炸开,顿时浓烟四起。
白展堂迷糊间被一人背起,飞快地跃进树林,他一心记挂着佟湘玉,都没想救他的人是谁,只想她知不知道是自己,刚刚自己要是出声就好了。他要是出声,她也会出声,起码能听听她的声音。
想着想着,他全身都火烧似地疼,不禁哼出声,然后彻底昏了过去。
当白展堂再次醒过来,是在一处陌生的居所,天色明亮,屋内陈设看的一清二楚,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墙上挂了一把刀,官刀。
白展堂心想,要么救他的是六扇门,要么这人有收集官刀的癖好。
他口干舌燥,浑身没力,索性又闭上眼,等人来。
过了大概一刻钟,有人推门进来。白展堂睁开眼,略微吃惊,“追风?”
两年前,他们二人一起调查展红绫的案子,还了佟湘玉清白,算合作愉快,可后来他放湘玉走,点了他的穴,追风就对他有嫌隙,没想到救了自己的人是他。他转念想到,自己来之前将贺来章的事写信报告给了京城,想来是郭巨侠命他来的。
“醒了?”追风挑了把椅子,和他远远地隔开坐着,给自己倒了杯茶。
“谢谢你救了我。”白展堂起不了身,只能言语道谢。
追风哼笑一声,显然不领他的谢,说:“你已经昏迷了半个月,师傅来信,说你假期已过,让你伤好后立刻回京述职。”
白展堂眼神微动,说:“我还有些事没解决,暂时不能回京。”
追风听他这话,脸色唰地沉下去,说:“白展堂!你究竟还是不是一个捕快!你所谓的事情不就是佟湘玉吗?你抓到贺来章,私下刑讯,没等上面指令,又一个人独闯不来山,深陷险地,还要六扇门的兄弟去救你,把你从阎王手里拉回来了,你居然一句私事,就推脱调令,你还想渎职到什么时候?”
白展堂沉默不语。
追风看他不说话,心里火气更大,愤愤地说:“当初红绫和我说,你会是一个好捕快,她真是看错了人。”
听到展红绫的名字,白展堂本来发白的脸更加白。他对她有愧,她死了没有查到凶手,可能找到元凶的机会又被自己放走了。
看他有悔意,追风脸色稍和,他站起身,走到房门口,又说:“你身上的毒不出半个月。”
半个月后,就回京城。
白展堂目送他出去,啪地合上房门。他独在房里思索,想着郭巨侠的命令,想着两年前,想着佟湘玉。
过了半个月,如追风所言,白展堂蛇毒去尽,这些日子,追风没再来过,只有大夫和伺候的童子。白展堂和两人闲扯,知道这里是六扇门在不来山附近的秘密之地,追风是这管事的,统领了五十多号人,这些人平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这住的最久的要么是像他们这样的人,要么就是白展堂这样的伤患。
白展堂围着院子走了一圈,追风提着刀走进来,开口就说:“你伤好的差不多了,走吧。”言下之意,让他快点滚蛋。
白展堂笑笑,说:“反正快走了,先进去坐坐吧。”
“你走还是不走?”追风说。
白展堂背过身,大病一场,肩背消瘦很多,他说:“追风,两年前郭巨侠让我去抓公孙乌龙,我就再没回过京城,也没去七侠镇,甚至不敢路过汉中,你呢?这两年,你去过七侠镇?去过汉中吗?还是说你一直在这里?”
追风放下手,问道:“你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白展堂继续说:“佟府里有七绝宫的探子,不然贺来章不会早早埋伏在客栈。是谁设的探子?湘玉吗?我看像是南宫败柳所为。要是湘玉,她要我来七绝宫,开口说声就我一定来。追风,你们在这呆了多久了?”
追风看着他,两年前他就知道他聪明,过了两年,他似乎更聪明了,而且懂得隐忍了,等伤好了才来和自己摊牌。
白展堂转过身,说:“两年前,她走的时候,到底和郭巨侠说了什么?郭巨侠应该告诉你了,不然以你对展红绫的情意,在这这么久,哪可能按兵不动?”
“我是捕快,只是听从命令。”追风轻蔑地看着他,似在说他违背调令的事,他说:“你说了那么多,未必还想给她脱罪?她现在是七绝宫宫主,铁板钉钉的,六扇门的眼中钉。”
白展堂点头赞成,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向京城申请留在这,我是捕快,为朝廷好好调查她。”
追风冷笑,说:“你留在这,到底是替朝廷做事?还是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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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展堂看着他讥笑的眼睛,说:“郭巨侠让我回京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哈,”追风大笑一声,说:“你就是不想离开她是不是?好,那我告诉你,两年前,佟湘玉和师傅说杀死红绫和展伯的就是南宫败柳,她的师弟。她说,南宫败柳的催眠术和楚燃天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六扇门根本对付不了他,只有她可以,她让师傅放她走,去清理门户。但是,那晚之后,佟湘玉音讯全无。过了不到三个月,南宫败柳出现在汉中,这事你已经知道了。而这两年,七绝宫在江湖上频频有动静。白展堂,你明白了吗?他俩是师姐弟,佟湘玉一开始就是站在南宫败柳那边,她说的都是谎话。七绝宫已经背负了不少命案,她是宫主,脱不了干系,只等证据齐全,六扇门势必要捉拿她归案。”
白展堂怔住,想不到两年前竟然是这样子,过了会,他说:“南宫败柳的催眠术很厉害,她会不会是……”
追风打断他,说:“她是宫主,南宫败柳只是护法,你说他俩谁更厉害?”
白展堂一时无言,脑子里把追风的话想了七八遍,想她这么做的理由。
“你问我,师傅为什么急着把你调回京城?因为,他怕你做出蠢事。”追风笑起来,笑里带了三分恶意,七分报复,他说:“七绝宫广发请帖,昭告天下,四月十二,是南宫败柳和佟湘玉大喜之日。”
白展堂有刹那间失了神魂,肉体里什么都不剩,耳畔间是轰轰般的雷鸣,追风接下来说的话他也没听见。
“她发了请帖给师傅,给李大嘴,给邢捕头,给九师妹,给莫掌门,你的那份,在白府。”
追风看他面上波澜不起,微微皱眉,拔高声音,说:“你听清楚了吗?她要和南宫败柳成亲了。”
过了半晌,他轻轻地嗯了声,背过身,说:“你走吧。”
追风哼了声,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想再讥讽他几句。
他身形未动,背影孤削,好像世上只余他一人。
追风心中微动,想起展红绫刚死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纵然世间好红尘,心中人不在,再多繁华加身又有何用?白展堂是死了和没死没区别吧。
追风咽下嘴里的话,走了。
下午,童子心急火燎地来报告追风,说白展堂走了。
追风一惊,他莫不是又去了不来山?童子说,白展堂留了两样东西在房里。
追风赶到房里,两块金灿灿的牌子被搁在桌上。一块,是六扇门的腰牌,上书,白展堂,密使。一块,免罪金牌,上书,持有人白展堂,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不能赦免,越狱罪加一等。
“大人?白大人是什么意思啊?”童子是认识字的,自然知道两块牌子的意思,留下腰牌是不想干捕快了,留下免罪金牌呢?
追风指尖点点金色的牌子,轻吐道:“杀人不赦。”
第十七章
四月十二,初夏之际,不冷不热,舒畅宜人,天,是瓦蓝瓦蓝得澄,山,是郁苍郁苍得翠,轻风带来一溜云,围着山尖尖,真是个好天气,好时候。
不来山今天热闹非凡,欢快的喜乐从早上就没停过,七绝宫席开百桌,黑道上三分之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大红的波斯毯从宫主的住所,围着白墙,铺到举行典礼的正殿,沿途一尺长的各色彩稠打成结儿,挂满了枝丫,远望去,风一吹,过了春的树又是花满枝头。这样的婚礼,看着是很美很美的。
白展堂在宫门口静站了会,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大门不高,贴了大大的喜字,两边门楹有一副对子:鹦鹉洲前恩爱重,玉门关里鱼水欢。朝里望,尽头是红布满堂,龙凤红烛摇曳。
迎客的下人走过来,满脸堆笑,朝他作了个揖,放了三颗糖在他手里,说:“欢迎贵客,可否看看您的喜帖?”白展堂垂下眼,拿出一封请柬,下人打开看了看,抱拳说:“原来是沙虎帮的袁帮主,里面请。”
“嗯。”白展堂微点头,易容成袁成的脸微微笑了下,袁成沉默寡言,不擅辞令,江湖上朋友不多,用他的身份进来很好,不会有太多人找他说话。
这场婚礼和以往的略有不同,不用接新娘,只等到吉时,由喜婆牵着进堂。
作新郎的南宫败柳穿着大红襕衫,腰佩金玉腰带,头戴黑色方巾帽,样貌赛过潘安,神采飞扬,出来招待来客。
听了那么久的名字,这是白展堂第一次见到他庐山真面,心中升起嫉妒。
他的眼神跟随着南宫败柳,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今天是主角,看他的人太多,南宫败柳并没察觉。
堂屋外一声炮仗响,吉时快到了,新娘出门了。
南宫笑着推开贺喜的,站在神坛前,等候他的新娘子。
客人们站在红毯两侧,和旁边的朋友说说话,翘首看着门口,等新娘进门。
白展堂隐身站在众人之后,他个头高,门口的动静看的一清二楚。
一遍遍鼓乐赛过一高又一高,一双穿着粉衣的童男童女挎着篮子,手上撒着鲜花,进了大门。
白展堂心往上一提,往前走了一步。
一身翠绿粉牡丹的衣袍,头上戴着花簪,喜婆子手上牵着一根长长的红绸绳,跨进门来又停住,嘴里说了一通吉祥话,赢了满堂喝彩,她笑着往前走了几步,红绳那头,痩高的女子,盖着红色的喜帕,身上暗红的喜服,绣着百鸟朝凤,肩上披着红霞帔。
她一步一走,红衫摆动,白展堂站在一侧,隔着人墙,也跟着她一步一走。
喜乐的调子换了,锣鼓声停下,几十只唢呐齐奏,乐声悠长,有歌者缓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白展堂低着头,侧耳听歌,想起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要做别人的新娘子,盖着红盖头呀,只看的见她的大脚,他想,脚这么大,人一定丑,但她掀开盖头,他错了。他还听别人说过,脚大的女人会持家,这话倒是没错。
歌停了,新娘子走到台阶下,喜婆高声说:“新妇上台阶,夫家步步升。”她微弯腰,请新娘上台阶。
“等等!”白展堂忽喝。
乐声戛然而止,新娘的脚步顿住,头往旁侧,南宫败柳微微一笑,呵,总算来了。
有人认出袁成的脸,惊呼道:“袁帮主,你是要干什么呀?”
“我有几句话要同新娘子说。”白展堂走到新娘面前,目光炙热地要穿透红帕子。
“你是谁?”她惊疑地问。
“你掀开盖头,就知道我是谁了。”白展堂笑着说。
新娘没入洞房揭下盖头,视为不吉。
南宫败柳哈哈笑了声,说:“这位袁帮主好面生,湘玉,你就看看,会不会是你的朋友。”
她犹豫了下,掀开一角,觑着眼前人。
白展堂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坦荡荡地在她面前露出真容。她错愕地睁大眼睛,眼角湿润,失措地放下盖头,往后退了步。
南宫败柳走出正殿,说:“原来是白展堂,白捕快,我记得有寄请帖给你,怎么还偷偷摸摸的,冒用袁帮主的名头?”
众人听到捕头二字,面色不善,在场都是黑道,不喜欢官门的人。有人叫道:“哪来的条子捣乱,南宫护法,让我等把他捆起来,好好教训一顿。”
白展堂扫视四遭,轻笑声,说:“怎么不过几年,在场竟没有人认得我了?”
人群里悉悉嗦嗦,一矮个的男子不确定地说:“白,白玉汤?”
盗圣白玉汤?众人又惊又疑,他已经有五六年没在江湖上露过面了,他擅长易容术,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白展堂打量了那个矮个男子一眼,说:“通天仗,苏三打。”
众人听他说出苏三打的名号,确信他是白玉汤,据说苏三打曾和他在太湖打过交道,苏三打常和人说起这事。
南宫败柳哼了声,说:“盗圣又怎么样,盗圣就可以跑出来搅乱别人的婚礼吗?如果不是来吃酒的,就请出去。”他手一摊,做了个请的姿势。
白展堂忽然从袖里掏出一物掷向南宫败柳,擦着他的面额,横着插进门柱子。
“你!”南宫败柳气极,摸着面颊,脸色沉下去。
“盗神令牌!”有眼尖的认出那物件,惊呼出来。
南宫败柳也转过头,柱子上插着的果然是块玄黑的牌子。
白展堂背着手,问在场诸人,说:“不知道盗神令牌的事,还作不作数?”
有盗神令牌者,统领黑道。
众人不做声,都在犹疑,在场来的有三分之二黑道有头有脸的人物,但道上真正说话的是没来的那三分之一。
南宫败柳斜眼问道:“那你到底是算盗圣还是盗神啊?”
白展堂摊开手掌,躺着块青玉牌子,刻着盗圣二字。他手一握,玉牌变成了一堆粉末。他垂下手,世上无双的盗圣令牌,就随风撒在红毯上。他抬起头,说:“白展堂也好,白玉汤也好,盗圣也罢,盗神也罢,我只想和湘玉说几句话。”
“南宫公子,你何不就让白爷与佟宫主说几句话,说完了,事了了,早点拜堂嘛。”说话的是青河堂堂主,有点江湖地位。
南宫败柳笑了下,心说,要不是我七绝宫根基尚浅,你会这么说?要是我爹还在,谁敢这么同我说话。再过三年,我让你后悔今天这么说。他冷声说:“好,你说。”他后退几许,长长的红毯上只剩他两人。
群豪静立,丝竹哑然,院内几株广玉兰开着白花。
他朝她走了两步,从怀中摸出玉海螺,伸到她面前。她低下头,红盖头在眼前晃了晃,翠绿的海螺在光下晶莹剔透。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她问道。
你说过,我要是改变心意就带着它来找你。白展堂心说。但他不是因为改变了心意才来找她。
他张张嘴,低声说:“上邪,我欲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卿绝。”
众哗然。
“湘玉,我记得的。”他说。
那天,他没醉,看她难过想多留一天。晚上,爬上她的屋顶,揣了只杯子,想万一被发现了他就装醉。他听见她说喜欢他,听见了她念的上邪。好想看看她,装醉地倒挂着。他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都不是醉话。
他记得的,她亲了他,他快被吓死了,号称轻功天下第二的盗圣从房顶上摔下去了。
佟湘玉手指碰了下玉海螺,又缩回去,她偏过头,说:“这个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天她撑着伞,说,她会一直等他。自己站在雨里,看着她走,被雨打湿了头发。白展堂现在觉着那雨又来了,湿冷得渗进血里,“为什么?”
她说:“不该见的人绝不再见。”
“为什么?”他声音低哑。
她沉默了下,说:“太晚了。”
两年,太迟了吗?
白展堂眼圈泛红,忽然伸手掀起她的盖头,朱唇绯颜,神色有悲伤,眼神里更多的是抱歉。佟湘玉往后一退,喜帕滑过他的手,又盖下,她微福身,说:“白公子,你我相识一场,今天薄酒还是有的,我在这也祝你早日觅得有情人。”
他逼近几步,沉声问:“你是被迫的吗?”
她轻声说:“我和他青梅竹马,不比旁人。”
白展堂嗤笑一声,说:“好个不比旁人,”他闭上眼睛,竭力抑制胸中的澎湃,他握着清凉的玉海螺,喝道:“好!”
他转过身,不回头地离开了。
奏乐声又起,停下来的又继续,依稀间,他好像听到拜天地的声音,一拜,禀明天地,二拜,敬告先祖,三拜,自此便是夫妻,送入洞房。
白展堂神志恍然地走出七绝宫,走了很久,进了密林,天都黑了。他坐在地上,回望身后,还是看得见七绝宫的屋顶,屋檐下挂了红灯笼,异常夺目。
白展堂咳嗽了几声,越咳越厉害,胸口猛地战栗,吐出一口血,他捂住嘴,往后躺倒,以袖盖住眼,等着胸口的疼痛慢慢平复。过了半晌,他放下手,睁着眼望着明月当头。
他当日留下六扇门的腰牌,留下免罪金牌,就是要不顾一切带她走。不仅仅是对她的情意,七绝宫不是好地方,六扇门迟早会进攻这里,她是宫主,难逃法网。
“难道你要和他一起杀人吗?”白展堂喃喃道,他认识的佟湘玉绝不是这种人。
白展堂坐起身,掉转头。
就算你现在不喜欢我,我也要带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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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临天居,七绝宫历代宫主的居所,傍山崖而建,整个院落呈三角状,房屋一侧是万丈深渊。白展堂趴在屋顶,大风凌冽,卷起他的头发,耳畔林海涛涛。
远处正殿喧嚣,南宫败柳应该还在应酬宾客。临天居很安静,守卫不多。喜房门口左右站着两个女婢,白展堂跃下房顶,趁两人反应不及点了她们的穴道。他推开房门,临崖的窗户开着,银色的月光投射在湘绣风屏上,冷风吹得屋内烛光摇曳,满室的红色扎人眼睛,床前合欢桌上有几盘点心,一壶酒,一个木托盘,盘子里有一对银制的合卺酒,一杆喜秤。四周挂的是多子多孙的绣帐,床上铺着鸳鸯戏水的红锦被,佟湘玉安静地坐在床边,稍低着头,等她的夫君掀起她的盖头。
这样的场景他以前也梦过呢,等所有事情都结束后,他俩就像眼下这样,洞房花烛欢喜夜,恩爱白头两不弃。
白展堂朝她走过去,停了下,他拿起桌上的喜秤。
屋子里安静极了,白展堂立在她面前,两人都没做声,他心想,她在害羞吗?他举起喜杆,红烛发出细碎的哔啵声,喜帕上斜斜的杆影晃了下,他缓缓地掀起她的盖头,她面上含笑,如姣花照水,和那天在轿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白展堂心中闪过一丝怪异,不等细想,佟湘玉竟直直地朝他倒来,他忙抱住她。
一声尖锐的笛音忽地传来,他就像被人点了穴,全身僵硬。在那一刹那,他什么也做不了,下意识地抱紧佟湘玉,喜杆啪嗒掉地上。她的头歪倒在一边,喜帕垂落,挨着他的脖子。
古怪的笛声倏然又停了,也没人进来,房里仍只有他们俩个。
“湘玉?你没事吧?”白展堂急道。他头不能动,眼睛往她瞥过去,只看得到她乌黑的头发被掩藏在金色的凤冠里,雪白的侧脸,一小段脖子。她的脸颊挨着他的脖劲,那一块,冰凉的,白展堂神色一下变得木然,他看着她,从光洁的额头看到领口的脖劲,想寻出蛛丝马迹来推翻心里的恐惧。她静静地伏在他身上,大红的喜袍遮盖了两个人,像凋落的红茶花,整朵地离开枝头,完整地枯死在土里。
白展堂喉咙发紧地疼,像被人攥住了里面的肉,使劲儿拧着,他嘴皮子抖了下,颤声说:“湘玉,我求你说句话呀。”
没有温度,没有气息,不会再有回应。
房门被推开,南宫踱步走过来,他还穿着白日的喜服,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嗤笑一声,对白展堂说:“你的眼神真奇怪,伤心地要死,又恨得要死。如何?我师姐还是那么漂亮吧,和两年前比,一点儿没变。”
两年前
“好,我答应你。”佟湘玉说。
南宫败柳听言,心花怒放,高兴地握着她的手,少年夙愿终于成真。
佟湘玉嘴角微挑,船舱外,蛰伏许久的海兽倏地冲向小船,忽又不见。
南宫脸色巨变,捂着胸口往后退,佟湘玉脸色也煞白,他恨恨地盯着她,说:“师姐,你骗我!你功力根本没有尽失,你假意答应我,骗我卸下心防,窥探我的内心。”
佟湘玉脸上毫无愧色,说:“师弟,你不也骗我吗?你根本不会放下仇恨,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玄魄冰心咒,至此天下无敌,你和你爹有一样的野心。”
南宫按着腰间的玉笛,还是带着希望,问她:“师姐,那你站在哪一边?是我,还是我的敌人?”
她抬起头,师弟的面容自小到大就没变过,除了长高了,依旧像头回见到他的样子,她以为师傅带回来一个好看的师妹。她想起师傅临死前的模样,面如死灰,形如枯槁,当年被信任的师弟背叛,将七绝宫陷入不仁不义,门人尽死,只能藏在不来山,弟子区区两人。到了晚年,又被自己养大的徒弟背叛,命丧他手。
佟湘玉站起身,说:“师傅过世时,我答应他三件事。第一,不和官门打交道。第二,不得将七绝宫的秘密告诉任何人。除非,我死。第三,要是你仍不悔改,便杀了你。”
“师姐……”南宫拿出玉笛,拧着眉头,说:“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那天,附近的渔夫看见百鸟齐飞,桃花满朝霞,千湖万水成一色,听到了最美妙的笛声,以为出现了神迹,却不知道,他们看到都是幻象,听到的是送葬之曲。
南宫看着奄奄一息的佟湘玉,她眼睛禁闭,脸上已经没了血色,海兽一死,她也命不久矣,他俯下身,抚摸着她湿透的头发,叹息地说:“师姐,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佟湘玉睁开眼,轻声说:“师弟,我见过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子。”
“谁?那个白展堂吗?”南宫质问道。
她偏过头,想起他,像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忽然笑起来,整个人都焕出光彩,眼睛里的温柔缱绻是临岸的姣好水影,这一笑真的是回光返照了,用尽了她所有精力,她气息越来越弱,嘴中喃喃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南宫抚摸着她的脸,眼睛明亮,还是笑着的,他哭了声,眼眶泛泪,说:“师姐你死了想起他,就那么高兴吗?”他又妒又难过,想合上她的眼睛,又停下了,心中升起另一番打算,他低声说:“师姐,你就再帮我一个忙吧。”
第十九章
“玄魄冰心咒是七绝宫最高上的武功,拥有它,才是真的拥有移魂术的奥秘。师姐她一定会把它藏在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手里。我用湘西秘法把她的身体保存了两年,让她看起来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就是想引蛇出洞,但,除了六扇门的探子,没一个人来。我去了佟家,佟家没有,去了七侠镇,也没有,她所有的亲朋好友我都去打探了一番,除了你。”南宫败柳微笑地看着白展堂,蹲下身,说:“这两年,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郭巨侠都不能肯定你在哪儿。所以,东西就在你这里,对不对?”
是那个玉海螺,白展堂心中一凛,把前后事一想,幡然领悟。那晚之后,郭巨侠无意间见到过玉海螺,问起由来,他没深讲,只说是湘玉送的。过了几天,郭巨侠便让他去追捕公孙乌龙。除了他之外,不要向其他人透露行踪,并且都是自己这边单向和他联系。原来,他是想到湘玉可能出事了,玉海螺是关键,让自己远离是非之地。
他又一想,佟家的人想必也是知道的,湘玉来京城前特意回了趟家,或许说了南宫的事,就算没说,七绝宫的事佟家也应该清楚一二,南宫残花去送信,佟老爷子哭的不是女儿不守妇道,而是知道她出事了,但却不能说。
白展堂再想到他娘,那天她那么轻易地让他走,也是,知道了吧。
还有追风,他是郭巨侠的亲信,调查了那么久,是不是也知道了?
秀才,小郭,大嘴呢?
是不是除了自己之外,都知道,都知道她已经死了。
这一刻,白展堂竟不知该恨谁,恨南宫败柳还是瞒着他的所有人?早知道她出事了,却不告诉他,骗了他两年,整整迟了两年。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等了两年。
他身体里的每一处都在发抖,想喧嚣,想跳起来,冲出去报仇。但是他除了躺着,四肢颤颤,什么都做不了。
南宫把手放在他胸口,他双眼通红地瞪着他,恨声说:“我要杀了你。”
南宫哂笑,笑他自不量力,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脸,说:“你?你现在就废人一个,能奈我何?”他哈地笑了声,从白展堂身上搜出玉海螺,白展堂面色焦急,若这真的关乎七绝宫秘籍,落在南宫败柳手里,不是白白枉费了她的心思?
南宫脸上显出得色,说:“我师姐把它给你,却没告诉你它的用处。这玉海螺我和她一人一个,是入门时师傅给的,对着它说话,可以把声音留很久很久,但只能用一次。”他从自己怀里也拿出一个玉海螺,眼神阴晴不定,摩挲了会,忽然把它往地上一砸,砸地粉碎,白展堂以为他在发疯,却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欢快地说:“师姐,师姐,以后我一定对你好,你当宫主,我给你做护法。”
南宫听着自己年轻时的声音,看向佟湘玉,以前的诺言是再也实现不了了,他抹抹脸,对惊愕中的白展堂说:“想不到是要这样做吧?你说,师姐除了秘籍,还说了什么?”危难临别之际,师姐会对这个男人说什么?
湘玉会说些什么呢?会有话对他说吗?白展堂心中反倒升起期盼,快点打碎玉海螺。
南宫抬起手,忽有阵风吹进来,他心头一跳,“砰!”玉海螺裂成几块,尖尖的碎玉泛着绿光,只听嗡地一声,南宫直觉不好,顿时大骇,直往后退,跌坐在床上。
破碎的玉海螺里传来佟湘玉的喝声,“敕下生人,随我同往,着!”
白展堂就见一团光朝南宫败柳飞来,那形状似只鸟,似只兽,射进南宫的胸口,他一下好似被夺走了所有精气,脸庞痩地凹陷进去,面色微微泛黑,手脚颤抖地倒向床铺,却没坐稳,摔在了地上。
白展堂感到束缚着身体的某样东西突然没了,轻松了很多,手指头动了动。
“师姐……”南宫败柳喘着气,刚这一下自己性命休矣,他满心不甘,“为什么会这样?”
屋里突然出现一声叹息,“南宫,你还是想醒了,想报仇是不是?”
白展堂转过头,碎玉依旧泛着光,此时他才发现这声音比他认识的湘玉稚嫩一些,少了那股软侬的味道。
南宫艰难地抬起头,他想不通,里面的声音为什么会是以前的师姐?
又听到玉海螺里说:“南宫,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玄魄冰心咒,一辈子只能用一次,藏在玉海螺里,以自己的命作代价,死后才会有用的咒术。我当初向师傅求情时说过,你将来若害人,便是我的错,我一定清理门户。”
白展堂和南宫俱是愣住。
过了片刻,南宫哈哈大笑,说:“师姐,你是给我下了个套,我偏还死命往里钻。”他笑声里带着悲切,她早就设计着叫他死。他咯咯地笑着,笑声越来越小,变成难过的抽噎,他竟没想到临死还会因为“背叛”而伤心,与师姐的种种在脑海中一一掠过,然后是师傅,他爹,他娘,人在死时会想起很多忘记的事来,他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娘还在,家门前种了三株桃树,春天时三个人一起摘桃花,娘要给爹酿酒喝,好像有一次,门前站了一个人,爹跑过去抱住他叫师兄,娘忙把他迎进屋里。那竟然是师傅啊,自己原来早就见过他的。
那天,家里真开心。
南宫败柳渐渐地没了声息,屋子里只听得见碎玉嗡嗡地低鸣。
白展堂侧过身,把佟湘玉搂进怀里,两条腿勾着她的脚,看着好像相互紧紧依偎着,他一只手轻轻地贴着她的脸,柔声说:“那天晚上,你就是去送死的,所以会问我喜不喜欢你,想在死之前听我说喜欢。”他双眼泛红,充满了后悔,沉声问她:“你说,我为什么要点住追风?我学了那么多年武功,到头来就是亲手送你去死吗?”可是她回答不了他,白展堂抚摸她的脸,额头贴着她的额头,相距更近,他又问:“你说,我是不是特傻,为了一个破身份离开你,用了三年时间,把你推到死亡里?湘玉……”
还有一句,他不敢问,你恨过我没?
他想抱抱她,亲亲她,听她软软地再叫他的名字……
“那个……还有人吗?”
白展堂愣了下,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玉海螺里仍有佟湘玉年轻时的声音,带着些不确定和期盼,问:“还有人在吗?”
玉海螺,每个入门弟子都会有一个,每一代,师傅们都会告诉弟子,不要轻易使用它,一定要是自己最重要的话。佟湘玉施完冰心咒,也在里面留下了重要的话。她原本以为没人会听到的,带着玉海螺去见师弟,死在他手里,南宫好奇之下会打碎玉海螺,那些话也没人会听见了,只是,没想到……
“你为什么要来?”细雨绵绵,他头发湿透,她哽咽地问他。
你为什么要来?看见你,我就舍不得走了。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死之前她真的想知道,如果你说不了实话,我就自己去你心里看看。
海兽长啸一声,倏然消失。
他的心是一个很大的湖,夜色里,不知道哪里来的光,明亮了湖面,湖上长着一株大榕树,绿荫遮天,只透出靛蓝的天空,每片树叶清楚可见,枝条蔓蔓,生出无数气根插进凸起的土丘,好像水上的大森林,一只只鸟或站或趴,婉转歌唱,它们以榕树的叶子为食,每只鸟都是白展堂的一份记忆。佟湘玉坐在海兽的背脊上,在树根间穿梭,手指拂过鸟的羽毛,往事流过眼前,偶有她的身影掠过,但都是路人般的角色。
“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位置?”佟湘玉低声自语。
海兽扇扇翅膀,长叫了声,安慰它的主人不要伤心。它的长鸣惊起树上的一些飞鸟,它们叽叽喳喳,拍打着羽翼,一跃而起,纷纷飞向天际。
佟湘玉心中一沉,命海兽冲向鸟群,擦过各色的飞鸟,这只不是,这只也没有。海兽盘旋大树一周,跟着群鸟冲出树冠。
夜空帷盖,湖水荡荡,窃天之蓝,泼染成色。
佟湘玉举目四望,远处湖面有亮光,成群的飞鸟也结伴往那飞,海兽跟了上去。
湖的深处,竟是一水月影,像天上的月亮真的掉进了这个湖里,散发着月光,牙色的湖水照亮了这个世界。
佟湘玉跳下海兽背脊,踩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波纹,脚下月影散开又合拢,繁复几次,归于平静,她弯下腰,掬起一捧水,离开湖后,水只是普遍的水,透明清澈。
“湖里面有什么东西吗?”佟湘玉以手划开水面,红色的身影钻进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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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亮如白昼,都是黄色的泥沙和灰色的石头,看着没什么稀奇。佟湘玉四处游弋,蓦地看见一丛绿色,它藏在一堆礁石里。佟湘玉游过去,一团柔软的水草像个巣,她拨开叶子,愣了,是颗发光的夜明珠。
佟湘玉心有所感,伸出手指,轻轻碰了它一下。
铺天盖地的记忆翻涌而来,走过拐角,穿着一身鲜红嫁衣的新娘;骤然掀起的盖头,心扑通扑通跳地厉害;小镇里一起走过的青石路,歇息过的每一棵树下,留下的都是两个人的影子;挂在屋檐下,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天牢里他的目光一遍遍流连着她的脸庞……
湖面上的月影由圆到缺,直至消失,天地陷入无尽的黑暗,佟湘玉站在湖上,静立不动,鸟都沉默不语,只有嘀嗒嘀嗒的水声。
她原想,只要在他心里有个位置就好,从来没有想过……
佟湘玉摊开手掌,整个世界的光都在她的手心里。
夜明珠照亮了她脸上的两行泪,在只有黑色的世界里,红色的身影一颤一颤,她哭了好久好久。
她闭上眼,哽咽地说:“展堂,对不起,我就要死了。”
我死了之后,你怎么办……
她松开手,眼泪和夜明珠一起落进湖里,明珠拖着一尾碎光,沉入水底。
毛毛小雨还在下,白展堂从没见她哭地那么厉害过,心头难过不忍,想说点话来安慰她。
她却说,不想再看见他,不喜欢她就别来找她,并将一枚玉海螺放到他手里。
佟湘玉登上船,知道他在后面,真心地对他说:“展堂,月色真的很美,谢谢你。”
白展堂以为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现在,却能听到十年前的她对自己说话,穿过遥远的时空,抹去了生死的隔离。
那头的佟湘玉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一会,说:“我不知道玉海螺是怎么到南宫手里的,如果是有人送来的,应该是我很信任的人吧。那个人,你还在这里吗?”
白展堂迫切地回答说:“我在这!”
她嘿嘿笑了几声,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白展堂。”他答道,是白璧无瑕,展翅高飞,堂堂正正的白展堂。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呀?认识多久了呀?吵过架吗?以后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她提了一连串问题,白展堂在心中答她,我们是阴差阳错认识的,相处两年,分开三年,吵过架,有时我让你,有时你迁就我,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坚强的女孩儿。
她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又傻,更加不好意思,声音小了些,说:“我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能有个很信任,帮我送玉海螺的人,我真的很高兴,谢谢。”
白展堂喉头酸涩,没说话,默默地继续听。
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知道有没有跟你最后告别,对不起,我答应过我师傅不告诉任何人的,如果我骗了你,实在抱歉。”玉海螺里传来开窗的声响,呜呜的山风像远处传来的号角。
狂风吹过群山之颠,引得林原呼啸,高木折腰,大片的飞鸟惊起,发出惊叫之声,熟睡的野兽也被惊动,不安地走出巢穴,这风声势浩大犹如山鬼借道,它爬过绵延的北山,风势减弱,温柔了下来,行到西山临天居,轻轻推开一扇窗户,发出吱呀之声,白展堂朝被风吹开的窗户看去,一轮明月悬挂在檐角,他心想,湘玉当时是不是就是在这屋里?站在那窗户下?他的心跳地快了些,想着她就站在那里,背对着他,月色迷蒙,惑人心弦,堪比移魂之术。
年少的佟湘玉个头要矮些,白净瘦弱,罩了件红色大氅,未出阁的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及至腰畔,她叹口气,说:“月亮真好看啊,你那儿有月亮吗?”
“有。”白展堂望着那圆月,被屋瓦挡着缺了一块,但清辉不减,像极好的白玉,玉脂都快溢出来了,月光斜斜地打在窗棂上,洒了一地银霜,如她说的,好看。
她又问道:“我们一起看过月亮吗?”
他回答说:“有啊。”在客栈的时候,两人在屋顶上说事,月亮就在他们头顶上,他躺下来,看着月亮,看看她。
“我们在看的是同一个月亮么。”她高兴了,歪着头仰望月空,她眼睛清澈,有点点泪光,她不知道那头的人姓甚名谁,与自己到底是什么干系,她甚至希望那头没有人,这样就不会有人因为她难过了,说:“你不要太伤心好不好?等老的时候,和孙子们谈谈你曾经的朋友,偶尔想起我,开开心心地过下去,好不好……你看,即使我死了,我们一起看过的月亮还在呀,过了十年,百年,千年,它都不会变,又让人看不腻,能一直一直看下去,该有多好呀,你能,替我把月亮看下去吗……”
风吹散了她的声音,将它们带得很远,乘上云霄。
好好活下去,这就是她最后想对他说的话。
可是……
“不行,”白展堂哽咽地说,他环抱着她的尸首,边哭边亲了亲她的唇,“没你我不行,湘玉,我喜欢你,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你,我想娶你做我的媳妇儿,想拿到免罪金牌,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我喜欢你,喜欢你,我不行,真的不行……”
白展堂死死地抱着她,无声地大哭。
你说让我不要太伤心,好好活下去,但真的很痛怎么办?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要求,你知不知道世上有种人,离了另外一个人会活得跟辛苦,我过去陪你不好吗?但这是,你最后的要求……
半个月后,南宫败柳身死的消息传回了六扇门,悬在六扇门头顶的利剑终于被拔除,白展堂不知所踪。
过了很久,七侠镇上来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披头散发脏兮兮,看不出模样,谁也不知道他打儿来,周遭的乞丐也不待见他,他成天嘻嘻哈哈,有人赏口吃的他就吃,没吃的他也不会去讨,就坐在镇上客栈的墙根边,趴着睡觉,不时说些疯话。有可怜他的,给了一钱银子,他看了半晌,捡起来捏手里,不知道这是干嘛用。路过的混混见了,上去就抢,对他拳打脚踢,这疯丐也是傻,都不知道手里的东西是干嘛用,任别人怎么打他也不给,是他的东西绝不给别人。正巧老刑巡街到这,一声大喝,两混混看来了官差赶紧跑了。老刑平常对这疯丐也不在意,今日看他被打地惨兮兮,上前询问他。老刑盯着他半晌,大叫:“老白!”抱着他一顿哇啦乱哭,给他上药,吃好吃的。第二天,疯丐就不见了,把老刑急坏了。过了几天,他又出现了,身上穿着不知道哪来的大棉衣,六月的天他也不热,还是笑嘻嘻的。
过了一阵,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看他。他都不认识,只觉奇怪,这些人为什么哭啊?还不如他呢,笑哈哈地多高兴。
还是当个疯子好啊,不知道冷和热,一件衣裳就是春夏秋冬,不知道饥和渴,也就无所谓好吃和难吃,不知道什么是疼,什么是痛,再大的痛苦也不记得,不知道什么是死,什么是生,也不会去想来世今生,要去寻一个人。
当个疯子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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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2016年,1月,冬
今年的冬天真是特别冷,七侠镇这地方往年虽然下雪,但像这么大得雪也少见,老天跟不要钱似地,连着作死下了三天,直到今天才小了些。
灰色的屋顶覆盖了厚厚的白雪,连片地延伸,树上,路上也是白白的雪,西凉河也冻成了冰,整个小镇都安静了许多,窝在白茫茫的群山之中,难得找,像个遗世独立的桃源。
七侠镇是明清古镇,建国前就不繁华,现在也不怎么繁华,来这玩的人不多,当地也没想往旅游业发展。
镇上就一家同福客栈,老板叫吕梁,开了没几年,名字是吕梁翻县志取的,明朝的时候镇上有个客栈叫同福,很有名气,发生过不少有意思的事,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店里大门躺开,门上挂着厚重的布帘子,大堂里四周摆了火盆,很暖和。吕梁拨拨手里的算盘,打算珠是爷爷教他的,不过放店里基本是摆设,配合客栈古香的装潢,乌沉沉的珠子摸在倒是手里舒服。他的老婆挺着肚子,坐一旁打毛衣,不过她活儿不好,一件毛衣拆了又打,织到深冬都没织好。
“老板,退下房。”
吕梁抬头,一个二十七八的男人从楼梯走下来,高个子,理了个平头,长相俊郎,嘴角带笑,穿着黑色夹克,脖子上缠了条格子围巾,背着黑色的旅行包。
是204的客人,南益,很特别的名字。
“这就退房?买到票了吗?”吕梁笑着问他,一直坐旁边打毛衣的老板娘拿出登记本。小镇有个汽车站和火车,但碰上大雪,这两天汽车已经停运了,火车票也难买。
“这我早就订好了。”南益把房门钥匙放柜台上。
“哦,在这几天玩的开心吗?欢迎明年再来,老顾客有优惠。”吕梁笑呵呵地说。
“这儿挺好的。”南益淡淡地笑了笑,说:“不过明年估计来不了,公司刚开,估计忙,哪儿都去不了啦。”南益是哈尔滨人,做广告策划的,和朋友合伙打算在西安开个策划公司,他***的早,姥爷姥姥带大的,前几年两老人都过了,老家也没什么亲戚,朋友拉伙开公司,他觉着有前途,就从原来公司辞职了。南益喜欢到处走,七侠镇是他头回来,无意中看别人写的博客,看写的不错,就来了。
办好退房手续,南益叫的车也来了,和老板挥挥手,拨开门帘子,黄色的出租车停在门口,他拉开门,上了车。
小镇的路不宽,双行道,积雪的路上挂了一串串红灯笼,这儿没路灯,晚上就靠着这些灯笼照明。 南益望着窗外比邻的老屋,雪花还在飘,有小孩在堆雪玩。他挺喜欢这儿的,虽然没什么特好玩的地方,但很适合生活。住在这儿的人也从来没把这当作生财的门路,就是家乡,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路上有积雪,车子开的很慢。司机师傅是本地人,胖胖的,嗓门大,正用车载电台和其他司机聊天。
“喂,老胡,你上午收入咋样,我才拉了一百,现在正往车站来呢。”
那头叹气说:“李子,你就知足吧,王求才倒霉呢,车坏啦,停在灯市口广场那儿呢。”
“啥?他车坏了?我就要到灯市口这儿啦,嘿,我看见他车了。”李师傅咋呼地叫道。
果然,街口拐角那儿停了辆的士,南益望过去,一男的正低头看引擎。旁边站了一个姑娘,打着红色的伞,伞面上落了一层雪,她穿着驼色的长风衣,背对着他,稍稍弯腰,垂下半截围巾。南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围巾和他一个款式。但她的伞打的很低,他扭过头也没看见她的长相,车子开的再慢,也离灯市口越来越远。南益转过身,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大概是舍不得这儿吧,他心想。
“师傅,这车能修好吗?”佟思归撑着伞,弯腰问的士司机。她二十五六的年纪,齐耳的短发,脸白白的,一双杏仁眼总是微微向下弯。她搓搓手,这天气站外面冷得要命。
司机合上前车盖,无奈地说:“美女,这车是走不了,你要去的客栈离这就一条街,直往前走,到头右拐,不远。”
是不远,但她带的箱子贼重,衣服,相机,三角架,给客栈老板夫妇带的土特产。这一脚下去一个坑的厚雪,箱子只能提着走。
额这是造了什么孽哟,佟思归内心宽面条。
佟思归喘着白色的粗气掀开门帘子,收起伞放墙边,走了一阵有点热,她解下围巾搭在箱子上。
“思归,你总算到了,怎么累成这样?没坐车?”老板娘见是她进来了,高兴地站起身,挺着大肚子跑过来。
“哎哟,我的老板娘,您可注意点您的肚子,里面可是国宝,”佟思归扶着老板娘的肩膀,生怕她哪儿磕坏了,让她坐下。客栈开张那年,思归就认识老板一家了,年年都会抽空到这儿来住几天,她对老板娘说:“我叫了车,路上坏了,我提着箱子走过来的,我给你们带了点东西。”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大包东西,都是西安的特产小吃,孕妇馋嘴,她选了些能吃的,没添加剂。
“谢思归。”老板娘两眼放光,抓了一包板栗,撕开就吃。
吕梁看她不客气那样,说:“你每回来都带吃的,你是不知道,每次知道你要来,她就搬个小板凳坐门口,望眼欲穿地等你,比当年我俩异地恋那会还殷勤,今年是太冷了。”
思归笑了几声,说:“今年恐怕是最后一回吃西安小吃啦,我辞职啦,会跟我堂姐去青岛,下回给你们带青岛小吃。”
“辞职?怎么啦?”老板娘嘴里吃着板栗,含糊不清地说。
“原来公司太忙了,累,打算歇阵子,表姐自己人,发展前途好些,也自在些。”佟思归说。
两人谈了阵天,陆续有客人进来点了菜,吕梁一人忙进忙出,佟思归奇怪地问:“唉?咋就你们?其他人呢?”
“有事请假啦,就这两天。”老板娘回答说。
“老板,我的菜呢,怎么还没上啊?”有客人催促地说。
“唉,马上来。”吕梁抬头应道,正好有两桌客人结账,他一时走不开。
老板娘摆手说:“我去。”
佟思归看她大个肚子不方便,便说:“我来帮忙。”
吕梁忙说:“你是客人。”
佟思归笑着说:“老板,会不会心疼媳妇儿啊,我顺个手而已。”
“就是,知不知道心疼我。”老板娘撅嘴,和佟思归两人去后院厨房。
吕梁失笑,由她们去了。
门口忽然刮进一股冷风,有客人来了,吕梁一看,惊讶地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南益搔了搔头上的雪,放下帘子,笔直的腿大步跨进来,说:“雪太大,我坐的那趟车列车暂时停运了,走不了了,老板,我那间房还在吗?”
吕梁忙不迭地说:“在,在。”
“菜来嘞~”人没到,声先到,软软的嗓音裹着陕西风味,让南益想起朋友从西安带给他的黄桂稠酒,有酒香,黄桂香,浓,不醉人。
他转过头去,两人对上眼,都是一愣。
2016年初爆发世纪大寒潮,一场罕见的大雪,冻住了铁轨,让差点过的人转了个圈,又回到原点。
她鼻子莫名地酸,微笑地对他说:“嗨!”
他僵硬地点点头,脑子有点懵,朝她说:“嗨……”
嗨,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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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还是想说些什么。
我有写文听歌,找感情基调的习惯,写这个文的时候,反复在听张宇的曲终人散,很配成亲那段。这段,本来是想老白把那坛酒当贺礼,两人分喝的,放久了,酒成醋了。一想,距离太远,把酒拿过来不现实。
结局本来也不是这样的,老白浪迹天涯了,而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秀才写的小说而已。
老白读完最后一段,把稿子一扔,说写的什么玩意儿。湘玉却说写的很好,还说南宫死的好可怜。老白就醋了,说一变态杀人犯有什么可怜的,你是不是有啥想法。然后,两人就开始吵起来了。
你无情,你无理取闹,你才无情,你才无理取闹,结束。


2025-05-15 00:3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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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孟溥
  • 铁杆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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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一口气看完,心里感慨颇深啊。本以为这是个中间虐后面甜的文章,没想到是一虐虐到底啊!我觉得大大后面这个改编很妙啊,虽然原来的剧情也很好,很有武林外传的风格。但文章开篇写下来就奠定了悲剧的基调呀,最后老白的疯癫,却让我有种觉得他已超脱世俗的感觉,就像红楼里那个好了歌一样,乍一看是留下无限遗憾,但是再经思考确实觉得是神来之笔啊,熟是谁非已无心过问,这瞬间高度就升华了有木有!!老白那个样子我觉得也不是真疯,倒不如说是更透彻了。不过我也没想到展红绫居然会死啊,湘玉真心的那个样子,也是让人心疼的不得了。一个长年潜水,几天前才入坑的小萌新,就把我的第一个长评献给大大了。我已经被您的文字感动的五体投地,现在心里还是怅然若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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