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第十一回中借崔判官之口对六道做了独特的诠解:“那得行善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其中只有人道和鬼道与佛教理论相合。而且《西游记》的作者在地狱中凭添了一处“六道轮回之所”,超生每道各入其门。可以亲见六道众生如何“滔滔都奔走那轮回之下,各进其道”,还要唐王把这处所“传与阳间人知”。在小说中,“十八重地狱”分布在阴山背后,它们分别是“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磨推狱,碓捣狱,车崩狱,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而佛教经藉中说地狱在阎浮提东方铁围山间。其《问地狱经》说十八地狱为:“泥梨狱,刀山狱,沸沙狱,沸屎狱,黑耳狱,火车狱,镬汤狱,铁床狱,盖山狱,寒冰狱,剥皮狱,畜王狱,刀兵狱,铁磨狱,磔刑狱,铁?狱,蛆虫狱,烊铜狱”[2]。地狱名称相同的只有“刀山”、“寒冰”、“剥皮”三种。且佛教以地狱道为六道之一,恰与民间宗教中地狱和六道的关系互相颠倒。《西游记》的描写系从民间信仰中来。另“血池狱”疑为“血湖狱”之误。
在第九十二回中唐僧说自已“不识灯中假佛像”,是“皆因命里有灾愆”。第七十一回中,朱紫国王因为射伤了西方佛母的雄孔雀,“佛母忏悔后吩咐叫他拆凤三年”。第八十回中唐三藏重病三日,因为当年“不曾听佛说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失,左脚下蹦了一粒米。”所谓“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善恶如不报,乾坤定有私”(第八回),完全是民间宗教的“报应”观念。但小说中孙悟空就是一个可以“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阎王”(第八十一回)的人物。在第三回中,他从生死簿上勾掉了自己的名字;在乌鸡国,他曾想过用“过阴司”的法子救活乌鸡国王的性命;在九十七回,他从阴司地藏王菩萨那里为寇洪争得了十二年的寿命;十一回中崔判官也曾私改生死簿,为唐太宗添了二十年阳寿。所谓“古来阴骘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从“阴骘”到“延寿”,是通过孙悟空和崔判官的裁定实现的,孙、崔的这等法力已超出“业因果报”的法则,其随意添减寿命的作法完全脱胎于当时的民间信仰。
三、“人牛不见”的生活理念
当时的民间宗教普遍对正统佛道信徒的生活方式持否定的态度。他们认为,正统佛道剃度受戒、出家修行的生活方式并不能带信徒出离苦海。正统佛道信仰生活的繁文缛节当然难与底层民众心理相符,三一教祖林兆恩就曾劝导佛徒道士即刻“归家”,放弃出世绝俗的生活方式,以“心斋为上”。黄天教也认为佛徒道士的生活方式“有身有苦,造业如山”[7]。而民间信众一般都娶妻生子,家居火宅,过着平民生活。虽然当时的名僧密藏道开批判罗教信众“蚁屯鸨聚,唱偈和佛,邪淫混杂,贪味卑污,莫可名状”[8],却并不妨碍民间宗教坚持自己独立不移的生活理念。
基于其独特的心性学说,民间宗教认为出世苦修并没有摆脱世间束缚。真正的自由境界体现在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之中。佛徒道士的教法都只是“小乘”,“皈依僧”也要皈依“自性僧”。即圆顿教所说“不是剃头染衣,不是化饭僧,是我自己”。“识的这真僧,到临危不堕恶鬼三涂苦”[5]。如此则可在日常生活中超越束缚,方是真正的“大乘”。所以一般的民间教派大都以“大乘”相标榜。他们的“大乘”的生活理念是与正统佛道相区别的,也与佛教史中的“大乘”无涉。其“大乘教法”创造性地改造了禅宗学说和道家的内丹术,建立了自己独特的生活理念。内丹修炼的目的是要粉碎虚空,透脱自在;而禅宗衰落,失之做作,败坏的也是早期禅宗旷达潇洒的真精神。在明代,真正继承了从庄周到慧能的精神传统的,应该说是民间宗教的生活理念。民间宗教所追求的觉悟境界就蕴藏在洒脱自然的日常生活之中。这种理念也可以用来解释《西游记》中比比皆是的源自民间的智慧和幽默感。当然,在更深的层次上,这种全新的“大乘”概念更象征着底层民众对新的、超越历史局限的合理文化秩序的呼唤。
令人惊奇的是,《西游记》中的“大乘”观念就直接承袭着明代民间宗教的传统。第十二回中,作者借观世音菩萨之口说“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生,只可浑俗和光而已”,而“大乘教法”却正是“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的自由心态。这种说法简真与圆顿教所说如出一辙。就连《西游记》多所征引的道家南宗张伯端的丹法也非“大乘”。张伯端在《悟真篇》中说自己的教法是“修行混俗且和光,圆即圆兮方即方”的。这充分体现了《西游记》对诸家的征引只是有选择的“六经注我”,并不盲信任何一家。其本意在于会合诸家,另立新说。这一新说即民间宗教所倡的“大乘教法”。小说作者塑造的活灵活现的唐僧师徒形象都是为了诠释“大乘教法”。孙悟空嘻笑怒骂、上天入地、调侃佛祖、戏弄群魔的精神风貌无疑是庄禅精神的绝妙注脚。而精通人情世故的如来,不肯空手授经的阿难迦叶两尊者,则颇具禅宗“凡圣双泯”、“非佛是佛”的风骨。当然,天台宗认为众生与佛平等体现在“佛不断性恶,但断恶行”上,也无疑会影响到《西游记》对佛菩萨形象的塑造。天台宗与禅宗在龙树那里本是同源,他们对“本来面目”和“家常境界”的体认当然可在民间信仰中合流。《西游记》中唐僧师徒的形象都是眉目传神呼之欲出的,全无佛徒道士索然寡味的嘴脸,而颇有“平常心是道”的活泼生机。就连贪欲好色的猪八戒也并不可厌,体现了作者对转迷成悟的认识。种种生发自“心”的现实人生的欲望并不是毒蛇猛兽,相反,它是觉悟解脱所必经的过程。一经了悟,便是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