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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古意】渡魂·荒城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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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久不归,不识阡与陌#


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18-04-21 19:41回复
    序。
    那一抹银白的月光透过云层匍匐而下,轻薄的一面覆在池边的乱石上,我的目光无法越过三更浓稠的雾气,最远不过密林间一袭翩然的衣袍,而来者的眉宇轮廓却是模糊异常。
    我觉得我大概是死了,起身回首一眼看去,死状惨烈,不堪入目。
    伸出去的指尖在触到尸首的瞬间化为乌有,又似一抹浮云掠过猩红中衣的襟上细纹,这本该是白色的衣裳被胸口的血浸染开来。
    除了消失的指尖,我看不到任何,于是抽回手,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泛着一股不真实的虚幻感。
    我死了。
    那人无动于衷,静默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远处梆子声忽远忽近,大概是四更天了。
    他走近了几步,面貌清晰了几分,桃花眼,多情客,笑起来格外好看,应当是如此的,可惜他面上仍旧波澜不起。
    “你需要在四个月内杀掉七七四十九个负心汉,方能找到他。”他说话了,声音很冷,像是冷涧潺潺淌过。
    “代价是什么?”我问他。
    “你的心。”西风猎猎,话语渺渺。
    “好。”我想,我答应了他。


    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18-04-21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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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壹。
      风月楼里住的尽是风尘客,这日刚入夜,门便被人轻轻推开来。
      周吟的目光从门缝里望去,正要起腔招呼,却发现向两边徐徐展开的门外站着的人似曾相识,或许是暖身的酒喝的有些高,愣是想了一想才顿悟,立马起身迎上:“公子?”
      陆晚秋将衣袍的一角从她手里扯出,拂了拂道:“苏暮呢?”
      周吟汗毛直立:“姐姐说昨夜一场雨折了树,如今横在路中,将进城的路给堵住了,她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忽的风来,门砰的一声合上,周吟的尾巴动了动,他抬起头来:“困了?”
      大多数妖在困倦的时候总会露出一部分本体来,周吟这只狐狸,天一冷便犯懒。只见她止不住地哈欠:“可不是嘛,入冬了,天冷了。”
      陆晚秋回身,再度拉开门:“原来已是寒冬时分了。”
      周吟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大开的店门在风里孤零零地摇晃着,时不时吱呀几声,里头传来几声不耐的吆喝。
      “小狐狸,把门带上,吵死了。”
      “天寒地冻的,有客?”
      周吟关上门,屋内静的诡异。
      “没客,是楼主。”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一群莺燕从里面冲出来,七嘴八舌盘问开。
      “楼主?他回来了?”
      “为谁而来啊?怎么又走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周吟抱着脑袋蹲下身来:“我不知道,别问我,别问我啦!”
      ……
      二十四桥明月夜,故人何处又吹箫。
      小城不如扬州风雅,自然也没有二十四桥,明月夜失了三分颜色无人称道,于是故人何处,箫声又何处。
      陆晚秋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准确的说 ,是见到她的魂魄的时候,正是在这座破败的拱桥上,她的尸体躺在桥头,她的魂魄一步步走向桥尾,这一条山林小溪宛若三途,只是他的方式来的更加简单,比起孟婆一碗汤前尘尽忘,他更喜欢收走人心。
      那夜他五指没入她的胸膛,将那颗温热的心握在掌心,她在桥的那边蓦然回头,声音尖利刺耳,却似下定决心般。
      “寻到他,杀了他,忘掉他。”
      陆晚秋当时没有说话,只在心里跟了一句:你会记得很多事情,除了他。
      “明明只是一缕漂泊无依的孤魂,不会老去死去,却觉得日渐苍老,好像忘记了很多人和事。”她将手搭在膝上,提着酒壶灌了一口,擦擦嘴角又道,“我记得这座桥,却不记得桥上发生了什么。”
      回忆戛然而止,面前的苏暮必是闻见身后的脚步声,微微仰面,脸庞在月中温软,她的语气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外事。
      陆晚秋在她身旁坐下,草地有些湿意,苏暮眼中一片氤氲的水雾,他递去一张绣帕,也不知是楼里的哪位姑娘赠的:“有些事情,忘了也好。”
      苏暮侧过脸来看着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并不是十分美丽的面容,却比那梨花带雨的绝色更惹人怜惜,她说:“您会不会也有想要忘记的人和事。”
      陆晚秋拢着袖,不动声色看月升日暮:“不会。”
      苏暮阖眸,起身时脚边骨碌碌滚出一个东西,借着惨白的月光细看,竟是一颗人心。她面色不改:“第四十八颗心,第四十八个负心汉,第四十八个春闺里的可怜人,守着一片痴心。”
      她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消失,陆晚秋袖中一道光亮迸出,他的手从袖中抽出,掌心躺着一颗桃木匣子,匣子四周隐约散发出一股黑气。他抬头看向身边那处空地,仿佛她还留在原地:“凡人的七情六欲带来的羁绊太多,不收走你的心,你又如何下得去手?”


      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18-04-21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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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贰。
        翌日黄昏,周吟一行人回到风月楼,苏暮正坐在窗边听雨。
        “今儿一早上城东看了看,断树还横在那儿,你昨晚不是去开道了吗?”
        苏暮头也没抬,大致也能听出话外音:做戏也不做全套。
        语气酸溜溜的,周吟伸手拉了拉她,那姑娘气呼呼地别过头去,踢踢踏踏走进屋内。
        周吟无奈地耸耸肩:“她就这脾气,姐姐别往心里去。”
        苏暮淡淡地嗯了一声,一把拉上窗:“我也留不了几日了。”
        周吟略微沉吟道:“姐姐要走了吗?”
        苏暮挑了挑唇角:“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周吟叹了口气,眉目间全是惆怅:“也好几个月了,自然舍不得,不过姐姐本是凡人,也是该遵循轮回之道了。”
        苏暮手里的白瓷小盏落在周吟掌心,新温的酒还有些余温:“周吟,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要杀掉四十九个人?”
        周吟握着那只小盏,笑容僵硬:“等姐姐杀满了四十九人就知道了。”
        知道从她嘴里撬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苏暮也没再追问,恰好陆晚秋走了进来,周吟便找了个借口跟着他离开了。
        进到里屋,远离了苏暮的视线后,陆晚秋开口了:“怎样?”
        周吟摇了摇头:“初时她问我,她是怎么死的;而后她问我,她为什么会死;近来她问我她是不是在等谁;数日前她又问我,他为什么要离开。”
        陆晚秋接过了她未说完的话:“而现在她问你,她为何会在这,又为何要杀人,她终于慢慢地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包括她的负心汉。”
        周吟苦笑着,话到嘴边只余叹息。
        陆晚秋的目光一瞥,不知那堵墙后,她是否还坐在原地,听雨温酒,怅然若失。他说:“她当初为了他,以心为契,约定四月时限,如今时日不多,她也终于忘记了自己留下来的理由,忘了他。”
        周吟皱眉道:“她会难过的。”
        陆晚秋静静地站在原地,拿起剪子去剪灯芯,大概是光有些暗,整个屋子都显得阴冷:“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只有亲手杀了他,因果方能圆满。”
        周吟并不赞同:“可姐姐未必想杀他。”
        陆晚秋放下剪子,轻描淡写道:“那又如何,她既然已经忘了,就不会为情所困。”
        周吟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这公平吗?”
        “公平?”他转过身来,衣袍掀起一股凉意,朱红的唇微挽,竟是在笑,“他负她就公平了 吗?”
        周吟的嘴唇颞颥几下:“公子,您分明知道她下不去手的……想杀他的不是苏暮姐姐,而是您吧。”
        陆晚秋的笑意冷了几分:“所以我收走她的心。”
        周吟还想说什么,门外传来苏暮的声音:“周吟,你在吗?”
        陆晚秋背过身去,周吟上前开门,苏暮酡颜娇娆,周吟扶她进来坐下,嗔道:“姐姐酒量不好,怎么又喝得这么多,早知道刚才应该拦住你的。”
        苏暮狡黠一笑,眼睛转向陆晚秋:“我找到了,第四十九个负心汉。”
        周吟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盯着陆晚秋的背影,不知是不是看错了眼,他的脊背似乎僵了僵。
        良久,听见他冰冷的声音道来:“如此,甚好。”
        雨声淅淅沥沥,自檐角坠落,吧嗒吧嗒,在石阶前积成坳洼。
        他骤然出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18-04-21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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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叁。
          苏暮说的第四十九个猎物正是当朝的驸马爷,数月前蟾宫折桂,娶了公主,前程似锦,一派风光。
          可惜再往后,就没人知道他的消息了。大概是半个月前,不知为何放着凤城龙庭不待,锦衣玉食不享,偏生请命来到望城这个穷乡僻壤当父母官,令请的匆促,等下到望城的百姓耳里时,车马已驶在路上了。
          公主忧心自家夫君无人照拂,怎么说也要跟着来,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整出好大一个阵仗来,于是这事儿便顺风顺水地传至苏暮耳中。
          她的叙述言简意赅,陆晚秋听完后抬头看她:“那你又如何得知,他是一个负心汉呢?”
          “吱——”三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去,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我告诉她的。”
          周吟眨眨眼,很是欣喜:“孟婆婆。”
          孟婆点点头,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快蔓上鬓角了:“吟儿。”
          陆晚秋顺手拉开一张椅子:“您歇会儿。”
          孟婆拄着拐杖走过去,慢悠悠坐下来,牵过苏暮的手道:“这不就昨夜风雨折了树挡了路的事儿嘛,我今儿来的路上看见一列马车被堵在那过不去,就上去打听了一下,车里坐的正是公主和驸马。”
          周吟倒了杯水递给她:“这事儿跟您有什么关系啊。”
          孟婆啧了几声,眉峰一皱道:“丫头片子别打岔,还不是为了苏暮。”随即看向一言不发的苏暮,接过没说完的话,“驸马爷我见过几面……不过那时候他还没中状元,也是望城人,据说他在望城还有个老相好,长得如花似玉一姑娘。”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众人也能猜个大概。
          周吟挽着孟婆的手,酸溜溜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后来金榜题名,平步青云,只闻新人笑,哪知旧人哭啊。”
          苏暮见怪不怪:“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吗。”
          是呀,古往今来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大多都循着他们的喜好。拣着几句爱听的耳食之言,拼凑出一个虚妄的故事来。
          眼见气氛不对,孟婆连忙拍了拍苏暮的手:“我心想着苏暮正好要找什么负心汉,就把这消息给你们带过来了。”
          陆晚秋:“他叫什么名字?”
          苏暮:“他叫什么名字?”
          孟婆愣了愣,但很快回过神来:“杜重檐。”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苏暮垂下的眼猛地瞪大,她伸手按住着胸口,那里本该有一颗跳动的心脏,而此刻却空空如也。这个名字应当是第一次听见,但为何会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这感觉绝非喜乐,倒像凄怨。
          周吟特地留心了陆晚秋的脸色,果然不是太好,但较之苏暮的反应却要平静的多,当即佯装手滑打了杯盏,一时对着满地碎瓷引咎自责:“瞧我这手笨的。”
          陆晚秋看了她一眼,停留了一会儿又转过去瞧着苏暮:“你认识这个人?”
          意识到自己莫名的失态,苏暮显得颇为窘迫,松开手,胸襟被她捏的发皱,敛了敛心绪答道:“不认识。”眼见气氛僵持不下,她又急于脱身,便迈开步子往门外去,“我去看看,杀了他也算功德圆满了。”
          雨还未停,她拿起搁置在廊角的伞,稍稍提起裙裾,身影在一片朦胧的雨丝里渐行渐远。
          也不知谁说了一句:“一缕孤魂还犯得着遮雨?”
          话语中不乏奚落之意,陆晚秋与周吟一并寻声望去,皆是冷了脸。
          “闭嘴!”
          周吟扭过头去偷笑,其实楼主大多数时候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孟婆轻咳几声,示意二人看过来:“这姑娘我记得,那晚被黑白无常领下来,死活不肯喝我的汤,又在阎王殿前跪了许久,我疼惜她生前功德无量,到死都没能瞑目,便将她托庇给你,凡间的事情我也管不到,不晓得你们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赶快了结了她的心愿,好投胎转世。”
          又寒暄了几句后,孟婆便借故离开了。
          周吟送完孟婆回来,正看见陆晚秋踱到窗棂前,“苏暮收人心的事儿,是你告诉孟婆的?”
          陆晚秋语气不善,颇有兴师问罪的架势,她忐忑答:“我……我不小心说漏嘴了。”
          他那利刃般的眼风扫了过来,“下不为例。”
          周吟诺诺应下:“是。”
          陆晚秋的指尖在窗台边缘反复敲击,似在思索,“她必须杀了他。”
          周吟也万万没想到这茬:“为什么?”
          陆晚秋转身,自顾自道:“返魂树须修得三千年等一时花开,酿入酒,可渡魂,渡魂一念,前尘尽忘,这样一来,当她与杜重檐重逢的时候,没有心,又没有记忆,才下的去手去杀他。”
          苏暮爱酒,可断然不知自己每日喝的酒中竟有如此名堂。
          雨毫无征兆的大了些,几乎要盖过陆晚秋的话语,他不顾周吟的震惊,继续道:“苏暮不会杀他,因为她太爱他。”
          周吟忍不住摇头,“自古妖魔神鬼,各行其道,您插手凡人的生死轮回,有悖礼法,会不会太残忍了?”
          陆晚秋闭上眼,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并不美好,所以时至今日他都不愿回想。
          亦不愿,重蹈覆辙。
          青灰穹顶垂云万里,似在心里落了一场雨,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缓缓睁开眼,“事情本可以不用如此麻烦,但世间人大多口是心非。”


          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18-04-21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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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
            杜重檐站在渡口边,目光眺望去很远的地方,水波潋滟处,轻舟徐来。他忽然伸手招了招,宽大的袍袖掬满一捧凉风:“船家。”
            船家或许听见了他的呼声,船缓缓驶来,他终于看清了执篙的人,蓑草编织成的雨衣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子,整张脸也淹没在斗笠之下,帽檐白纱垂在腰侧,偶尔一两缕风吹过,一并撩起些墨黑的发,这般的距离瞧着,像极了丹青卷上的枯笔,浓时鬓如云,淡时水留痕。
            她脚边有一把撑开的伞,白纱下握篙的手细白如玉,纱帽后的面容若隐若现,只是丹红的唇色十分惹眼,启阖吐纳间泠泠覆珠:“渡河?”
            杜重檐行了一礼道:“正是。”
            苏暮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女人身上,她衣着华贵,举止雍容,仪态万千,端庄秀丽,应是大家闺秀,脸色陡然变了几分:“我这船只渡有缘人,你与这位姑娘,我只渡一人。”
            那女人面子上崩不住,看上去已有几分恼意,奈何杜重檐好言相劝,不得立马发作,狠狠瞪了苏暮一眼后别过头去。
            苏暮将竹篙收了收:“不渡也罢。”
            杜重檐急了,忙伸手去够苏暮的衣袖,她侧开身子巧妙地避开,船篙在河岸借力一点,小舟挪开寸许。她衣带翩然,语气平静:“若是考虑妥当,就上船吧。”
            眼见杜重檐撇下那女子上了船,河面上涟漪荡漾,轻舟缓缓驶向对岸。虽然没回头,但苏暮也能想象到身后的女子该是如何气恼,不知为何,她竟悄然笑了笑,船篙有一下每一下地拨着水面,杜重檐一不小心看呆了去。
            “姑娘?”耐不住性子的杜重檐想要打破沉寂,可眼前的女子态度疏离,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先唤一声,遂作停顿,又道,“敢问姑娘芳名?”
            苏暮的视线在天际沉浮,眼中流转的不知是烟波水光,还是万千思绪,她收起竹篙,放舟逐浪:“陆寒岁。”
            陆晚秋曾赠与过一个名字给她,她问他为何要取“寒岁”二字时,他正捏着她的心,道了一句:因为你的心很凉,像是寒岁时的风雪。
            杜重檐在唇齿间反复品味这个名字,念着念着忽然笑了:“是我疯魔了,只瞧着你的身量与她相仿,可她已经死了……你知道吗?是我亲手葬的她,就在她去的那天晚上。”
            胸口一阵落空感,苏暮微微皱起眉头:“她?”
            “她姓苏,”杜重檐再度打量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你和她真像,刚才我差点以为是她死而复生了。”
            苏暮哑然,合着世上万千巧合居然让她也撞上了一桩,不过她很快又想起岸上那位女子,不禁问道:“岸上那位是你妻子吗?”
            杜重檐却是不想谈她,犹豫了许久才道:“算是吧……她身份矜贵,我也高攀不起。”
            “高攀?”苏暮脑袋稍偏,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两人目光对视间像是碾了一程风雪,冷的怕人,“可我瞧着,像是她低身下气地在求你。”
            杜重檐被她说的发愣,心底升起一股不安来,张着嘴想辩驳什么,最终还是选择噤声默立。
            “这船家生了一张好利的嘴。”女子冷哼,不悦尽显,拂袖转身。
            苏暮搅了搅平静的水面,“世间二三可怜人,一人痴情,一人无情,一人断情。你呢?是无情,还是情丝已断。”
            “姑娘心府清明,最能解意。”
            “解意,你可不配。”
            “呵,”云水之深一缕笑音涉水而来,二人寻声望去,那片湖蓝衣袂只余几抹残影,消得片刻,落定在苏暮身旁。
            她抬头看着自己头顶那把伞,“我……”
            陆晚秋侧目,“你的伞呢?”
            苏暮沉吟,半晌道:“忘记撑了。”
            他便拈起她沾了雨珠的鬓发,入手冰寒,“古时有人千里寄寒衣,今日有我渡水送罗伞。”
            杜重檐被二人冷落许久,按捺不住出声打断,“船家……”
            苏暮将船靠岸,“上船。”
            陆晚秋目光玩味,一副看戏的姿态。
            杜重檐不知为何,总看面前的男子横竖不对眼,上船后坐在他对面,在小破船上淋了一路雨。
            杜重檐掸了掸蓑衣上的水珠,皮笑肉不笑,“阁下好轻功。”
            陆晚秋转了转手中的伞,颔首微笑,“谬赞了。”
            苏暮慢条斯理地划桨,摸不透两人话里的刀光剑影。


            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18-04-21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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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伍。
              周吟是第一次见陆晚秋把生人陌客往风月楼领的,所以看见三人成行款款走来的时候,下巴都惊掉了。
              苏暮朝她打趣儿道:“怎么,才出去一趟就不认识我了?”
              周吟连连摆手,看向陆晚秋,“楼主,您这是……。”
              陆晚秋眸光一冷,带了些威胁的意味,“恩?”
              周吟捂着嘴,找了个由头溜了。
              苏暮与杜重檐皆是不解,却也不好多嘴相问。
              陆晚秋回头道:“这位公子跟了我们一路,所为何事?”
              杜重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从下船就一直鬼使神差地跟着二人,若不是陆晚秋的提醒,恐怕还要跟到风月楼里头去。
              不知为何,眼前的女子总带给他一种令人心慌的熟悉感。他拱了拱手道:“在下前来祭拜亡妻,这就告辞。”
              说罢,他转身匆匆离去。
              苏暮看着他神似落荒而逃的背影,拂了拂额前的垂发,“他真的是个负心汉?”
              陆晚秋眉心一拧,“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她素来处事不惊的脸上隐现出几分茫然,“亡妻……或许他没有背弃那位姑娘,娶公主也是迫不得已呢?”
              “你心软了?”他的语气变得生硬。
              苏暮心里发憷,此刻的陆晚秋浑身散发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寂,方寸之内,草木不生。她低下头,软声道;“我没有,你放心,我会杀了他。”
              陆晚秋没再说什么,一句话的功夫,他又变回了那个千里送伞的翩翩公子。
              在苏暮悻悻离去后,廊柱后面周吟探出一个脑袋,满脸写着慌张。
              陆晚秋问她:“怎么了?”
              周吟捧着桃木匣子,颤颤道:“方才我听见这匣子里有动静。”
              陆晚秋伸手,桃木匣子飞入他手中,“这事你别管。”
              ……
              苏暮对杜重檐的事念念不忘,离开风月楼后百般聊赖,决定去找杜重檐,看看他的亡妻到底是谁。
              而当他找到杜重檐的时候,他正为幻境所困,看似走了许久,实际上总是在几步内打转,根本绕不出去。
              周围的景象在变,他却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苏暮心下起疑,枕水山算是陆晚秋的地盘,没有他的首肯,谁敢在此造次,别说是布阵了,就连采采花草也得找周吟请示。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杜重檐实在可怜,衣袖一挥,薄雾散去,四周的景象明晰起来。
              苏暮悄悄跟在他身后,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到了一处墓前。
              墓碑简单地修葺过,依稀还能看出碑上的字来。可惜年岁久远,只看见一个暮字。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甚巧甚巧,这女子竟然与自己同名。
              杜重檐清理了坟头的杂草,摆上酒菜,席地而坐。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
              苏暮便认认真真地听。
              无非是一些说烂了的陈词,她编着草环打发时间,不免感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到最后,杜重檐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环放在石碑前,“初见时我救你一命,你说结草衔环以为报。如今将信物还给你,来生你带着它,我便能找到你。”
              苏暮的动作突然顿住,看着手里的草环出神,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戚漫涌而来。
              他最后长叹一声,或许是坐了太久,起身时双腿发麻,险些跌在地上,苏暮下意识想去搀扶,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去又定住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帮一个将死之人。
              而他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看见他远去,她现身于碑前,将手里的草环放在那枚白玉环上,不大不小刚刚好,仿佛这尺寸早在心间铭记多年。
              白玉环,连城璧,那年她用绵密的红丝将这块暖玉缝在他的抹额上,便像是映了明月的湖海,清辉万顷,不若君美。
              这个人……或许没有那么坏吧。
              暮雨微冷,从外到里浇了个透彻。
              ……
              与此同时,风月楼内。
              书案上的桃木匣子已被人打开,里面盛放着一颗近乎透明的人心,只余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地方还保留一抹鲜红。
              陆晚秋看的清楚,方才这颗沉寂已久的心死而复生般地跳动起来,那血红隐有蔓延之迹,不过紧要关头被他用法力强行封了回去。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又是周吟。
              她最近侍奉在陆晚秋身旁时总是谨慎有加,生怕一个不留声触到他的逆鳞,算来她跟随他已近千载,在这漫长的时光里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姑且称之为红尘过客,他们来来去去,往复辗转,身死心未死,在各种机缘巧合下被陆晚秋捡回来。
              可从来没有哪个姑娘能像苏暮这般让他心神不宁,阴晴不定。
              在周吟心里,陆晚秋是个善人,他帮亡魂寻求归宿,了却心事,可这一切都是遵循他们的本意而为。
              可这次,事情似乎不大对劲。
              周吟到底是只成精的狐狸,能感受到他身上那些稍纵即逝的阴邪之气。
              她感觉这一切的不寻常背后隐藏着什么惊天大阴谋,只可惜她没这本事,恐怕也没这命去刨根究底。
              =


              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18-04-21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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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
                翌日,苏暮赋闲在风月楼里看书,顺口与周吟提起昨日杜重檐遇上鬼打墙的事儿,周吟愣了愣,忘了手里的动作,茶水溢的满桌都是。
                苏暮赶忙丢了书,拿出帕子替她擦拭桌面,周吟顿了顿,悄声道:“哪有什么鬼打墙,是楼主施法给他使的绊子。”
                说罢,便与苏暮四目相对,一鬼一妖心思各异,使得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陡然沉了沉。
                陆晚秋推门进来了,目光扫了一圈,开口道:“你们两个,做什么呢?”
                此时苏暮还趴伏在桌上,周吟的茶壶也倒不出茶水了,他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于是看书的看书,沏茶的沏茶,一派祥和。
                陆晚秋在她身旁坐下,熏炉里的银屑炭燃的噼里啪啦,苏暮有意逃避他的目光,转过身去拾炉边的炭夹,只可惜这点小心思被他一眼看破。
                “炉火还旺着,不需要添炭。”
                “……”
                “你这样拧着身子,不累么?”
                “……”
                “转过来坐直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
                “还是说,你做了亏心事,怕我怪罪?”
                “我能做什么亏心事!”苏暮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矢口否认。
                陆晚秋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杯身上的湖蓝色水纹在他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活了一般,而那只纤长的素手,巧若拈花。
                他不再说话,似湖光山色般秀雅的眉眼下,浅薄的唇线微挽,笑容讽刺而疏离。
                苏暮的心没来由地一痛,随即飞快地跳了起来,她慌了。
                “或许是我太纵容你,你都快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
                他伸手去接周吟新沏的茶,却在触及茶托的瞬间屈指,一盏好茶顷刻打翻在地,龙井的香气顺着四分五裂的杯盏倾泻而出。
                与之一同零碎的,还有周吟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楼主……”
                “我最多再给你三日。”陆晚秋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浅笑,目光一转,“你最近十分聒噪,惹人生厌。”
                周吟知道那后半句话,是给自己的警告。
                ……
                显而易见,陆晚秋这阵子心情不好,苏暮决心出去避一阵子,可问题来了,她能去哪儿呢?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苏暮最终靠着县衙大门外头的石狮子,惆怅地叹了口气,而当她不小心看到被衙役簇拥着走出来的杜重檐时,那一口没抽完的气顿时哽在喉咙里。
                他也看见了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好不尴尬。
                苏暮此时敢对天发誓,她绝对没有在这里等他,这纯属意外。
                杜重檐恭谨地给她揖礼道:“陆姑娘,别来无恙。”
                苏暮略觉不妥,他对她这般恭谨,只怕是尊卑颠倒,礼乐崩坏。果然,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侍从纷纷投以探寻的目光。
                苏暮想了想,拱手回了礼,“甚巧。”
                杜重檐眉间几分喜色,“陆姑娘可是在等我?”
                跟在他身旁的小厮随从互相对望一眼,相当识趣地请辞离开了。
                苏暮欲开口否认,突然想到陆晚秋的话,心思一转,上前几步 道:“是呀,今日是大人堂审的第一个案子,我前来捧个人场。”
                杜重檐闻此,欣喜的同同时又有些不解,“陆姑娘怎么知道我在县衙门任职?”
                苏暮捂着嘴,偏过头去噗嗤一笑,“大人走马上任的事儿早在这附近传遍了,我知道也不足为奇吧。”
                杜重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又四下张望一番,顿时憾然,“想必堂审已经结束了。”
                杜重檐便点点头,又不愿败了她的兴味,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正是,不过眼下也快到用膳的时辰了,不知陆姑娘可愿赏脸,移驾茶楼小坐,杜某再将狱情巨细与姑娘好生道来?”
                以往这个时候她都是回风月楼与陆晚秋还有周吟一起,想想今日他那恼人的态度……苏暮心一横,默许了。


                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18-04-21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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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柒。
                  街道两旁依旧是车水马龙的景象,城镇里新开的酒楼早已没了位,门口张罗开几张桌椅,待遇虽然将就,但门外的食客也吃得不亦乐乎。
                  人有时候又挺知足的。
                  苏暮与杜重檐候在一边等位,店小二忙里忙外地穿梭着,她突然问他:“以你的身份,要个位还不容易?”
                  杜重檐笑了笑,双手揣在长衫的袖里,俨然一副读书人的扮相,他道:“姑娘是希望我滥用职权吗?”
                  琢磨着他的用词,苏暮心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总归不是坏的,她明眸如星,弯弯如月,此刻也带了三分醉人的笑意,轻描淡写道:“你会是个好官。”
                  又过了许久,食客渐渐散去,跑堂和掌柜对二人的坚持感到诧异,破例送了一壶好茶,还安排了风景绝佳的雅间。
                  苏暮吃了几口饭菜垫上肚子后,发现对面的杜重檐连筷子都没动。
                  他一个劲儿地喝茶,见她看着自己,便道:“我脸上是有花儿么?”
                  苏暮放下筷子:“你脸上没花,可我也不是来吃饭的,我还想听你说说这宗案子呢。”
                  杜重檐替她夹了些菜,笑道:“那你且边吃边听。”
                  原是一宗杀人案,妻子撞见自家相公与村里守寡的李氏行苟且之事,一怒之下杀了那寡妇,案子简单,证物齐全,没花多大力气 便接了案。
                  苏暮咬着筷子,冷不丁道:“犯人呢?”
                  杜重檐晃了晃茶杯:“大牢里关着,三日后斩首。”
                  苏暮再度放下筷子,胃口全无:“我想去见见她。”
                  ……
                  苏暮见到那名凶犯的时候,她正蜷缩在牢房的草堆上,衣衫褴褛,满身污垢。苏暮却站在打牢门口不愿进去,身后仍有暖光,贴着肌骨却压不住森森寒意。
                  “她死了。”
                  苏暮倚着半开的旧门,平静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一群人打开牢房的大门冲了进去,呼声嘈切,人影幢幢,而她的视线一片模糊,却又看见了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苏暮声轻若耳语:“即使是在最靠近光亮的地方,也会绝望到自尽么?”
                  那女子已是幽魂一缕,笑意凄凄:“从他抓着我的手在供词上画押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光亮就永远的消失了。”
                  苏暮不甘心:“你没有杀人,为什么要帮他顶罪?他不会悔改的。”
                  女子被她问道发愣,仰着脖子许久才想起自己已为亡魂,不再会流泪:“他曾经是欢喜我的……”
                  她终究带着最后一丝奢望离开了人世,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叫苏暮答不上来。
                  “你呢?你是人是鬼?”
                  似人非人,似鬼无心,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所有认知到的东西都是陆晚秋赋予她的。离了他,她恐怕寸步难行。
                  她便突然疯魔了一般,不顾旁人的阻挠冲到那个男人家中,手里的刀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往他身上捅去。
                  刀尖生风,狠狠撕裂了肌理骨肉,那只纤长如玉的手被她刺的血肉模糊,寸许深的创口里隐约可见破裂的筋腱。
                  苏暮手一松,刀刃滑落在地上。
                  周吟疾呼:“楼主,你的手……”
                  方才清风飒飒,擦肩而过,转瞬血光弥散,眼前人竟换成了本该在阁中听风吃茶的他。
                  苏暮颤颤巍巍地往后退开几步:“你为什么拦着我?”
                  陆晚秋将受伤的手负在身后:“你不能杀他。”
                  苏暮仰天笑道:“我杀的人还少吗?”
                  陆晚秋向前逼近几步道:“可他不一样,你不能杀他,擅自插手凡间之事,会堕入忘川,受尽磨折。”
                  她笑哑了声,连哭都只剩下了眼泪:“是非对错全凭你一张嘴,世态百味,远不及你生性炎凉。”
                  她不再坚持,不再笑,也不再哭,敛去一身锋芒与戾气,转身离开了。
                  仿若那日从云水寺离开的时候,像极了笼中鸟挣开钳制,迫不及待飞向远方时的模样,那时她眼底的雀跃与欣喜如同此刻一般扎在他心上。
                  他像是瞬间抽光了所有气力,靠在周吟身上;“她是我多年不发的旧疾,跗骨之蛆,一痛千年。”


                  来自iPhone客户端9楼2018-04-21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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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捌。
                    苏暮与陆晚秋彻底闹翻了,两人自从茅屋一别后半月未曾碰面,期间周吟想要从中调和,可一看见楼主那张冷脸也就吓得不敢作声了。
                    不痛不痒又过了小半月,周吟耐不住,寻到地府去搬救兵,孟婆听闻陆晚秋与苏暮的事儿,权当听了个小孩儿家家的闹剧,笑的前俯后仰道:“陆晚秋这么大岁数的人,怎么还跟个闹糖吃的孩童一般。”
                    算来陆晚秋近万年的寿元,于苏暮面前倒真是个须发垂白的老翁了,能置气如此之久实属罕见。
                    孟婆又突然长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汤碗,坐在灰蒙蒙的椅子上絮絮道来:“我知道你一直在疑惑什么,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放任苏暮干扰人间生死不管,冥界与人界素来互不相犯,她一缕借尸续命的孤魂早应转世投胎,却缘何可以在人间逗留这般久?”
                    被她一语道破心思,周吟讪讪地点了点头,“周吟愚钝,还请孟婆婆赐教。”
                    孟婆磕了磕桌子,似在想些什么,“陆晚秋怎么舍得让她去杀人,那四十八个人不过是他幻化出来的假象,既是些镜花水月的东西,我又怎好插手。”
                    周吟扶了扶下巴,很是惊异,“幻化四十八处假象,这得多少修为才能坐到呀。”
                    孟婆笑了笑,浑浊的眼孔显出几分精明之色,“陆晚秋在当风月楼主之前可是个令天界头疼的硬骨头,当年若不是道德天尊将其镇在枕水山中三千年,指不定他现在还在为害一方呢。”眼见着周吟又是好一顿懵,孟婆继而道,“你说,好歹活了九千年了,就算是个死物也该修炼成精魄了,何况是是神魔录上赫赫有名的魔君孟秋呢。”
                    说至此,孟婆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孟秋啊孟秋,曾是我身旁一个侍候汤药的童子,哪晓得天资聪颖,慧根深厚,自行修炼却误入歧途。后食人髓,饮人血,三千年堪堪洗净一身戾气,重修神元。”
                    周吟总算听了个明白,擦了擦额上薄汗道:“可楼主又是为何对苏姑娘情有独钟?”
                    孟婆扶着腰站起身来,递过一碗汤给奈何桥头的魂魄,“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周吟大抵也能猜出几分所以然,若非前世夙缘未尽,哪得今生情根深种。
                    陆晚秋是抔不化的昆仑冰雪,累世千年才可融却一角,也难怪他愿在轮回中等她,不渝不转又几世。
                    哪怕,她不爱他。
                    离开的时候,孟婆正舀着汤,奈何桥上来往的魂魄众多,大多一去就没了回路。孟婆便这样凝视着这些魂魄,喃喃自语,“我有时候到希望他是个凡人,这一世苦了,还可期望来生投个好人家。他终究舍不得让她与他一样,双手沾满鲜血。更不愿让她误了轮回,永世流离于人间烟火之外。”
                    “可他对她那样好,也不过……”她掩面转过身去,“也不过偿了那三千年的债。”
                    ……
                    再回到人间的时候,周吟的心境大不一样了,那日楼主偶然靠在她肩头泄露出的一丝怯弱原不是自己眼花。
                    她怨起了苏暮,怨她薄情而自私,怨她痴傻而愚笨,怨她只晓得恨一个负心汉,而看不到身边那个长情人。
                    回到风月楼,陆晚秋不知在何处,近来时常见他都像是一幅凄惶的水墨画,或是闷于阁楼,或是卧于廊亭,或是听雨观风,从天光到日暮。
                    周吟劝他去找回苏暮,他只听得,不恼也不应,目光看的长远,越过黛色山线,溯回时光洪流,恍然间已身处隔世。
                    “她会杀他吗?”
                    “您都不确定的事,属下又怎会知晓。”
                    “四十八场镜花水月,唯独这一场是真的,我却不希望她这么做了。”


                    来自iPhone客户端10楼2018-04-21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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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玖。
                      苏暮这些时日一直与杜重檐在一起,愈发觉得眼前这个人有趣至极,一时竟忘了身上的重任。
                      十二月隆冬,赶上小县城的灯会,杜重檐邀她同游,她欣然应约。
                      二人一路打闹,羡煞不少旁人,眼拙的卖灯小姑娘拉住杜重檐的袖子讨好道:“夫人生的这般好看,公子不为她买盏花灯吗?”
                      苏暮怔立在原地,只觉得这样的称呼十分熟悉,却又不知从何记起,短短数月的记忆俱是刀光剑影,而此刻她却因生人陌客的一声夫人而觉遍体温热。她笑了笑,掏出几枚铜钱递给小姑娘,“我自己买就好。”
                      杜重檐截住她的手,先一步给了钱,接过花灯塞进她手里,脸上竟生出一抹红晕来,“走吧。”
                      他怯生生的样子实在可爱,苏暮没忍住笑出了声,但很快又在他局促的目光里板起脸来假正经,“好了好了,不笑你了。”
                      二人说笑间走到一家酒肆门口,杜重檐盯着那方招摇的锦斾,那鹅黄色的穗儿几欲晃花了他的眼,他不禁陷入沉思,仿若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酒靥如花的女子捧着他的脸,踮起脚根轻轻吻着他抹额上的连城玉。
                      那年他刚中状元,手擎符节,引拜于大殿之上,与国君大话天下之事,不卑不亢字字珠玑,见解独到振聋发聩,直说的朝臣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他乃金鳞,镇国大将军苏氏在替他陈词时便如此估量。而彼时这位立下过不世功勋的忠臣尚不知他与自家闺女私定终生的事。
                      这是后话。
                      此时苏暮也与那女子一般明艳动人,杜重檐看着看着也醉了去,二人走进酒肆,要了几坛寻常的酒水解闷。
                      苏暮的酒量不好,又或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不胜酒力,没喝上几碗就五迷三道的,看谁都有两三个重影,不多时她便倒在了桌上,侧脸枕在手臂间,憨态可掬。
                      杜重檐兀自斟酒,一杯接一杯,目光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那盏中酒液断是苦涩辛辣的。
                      她趴着睡了许久,久到灯市收市,三更天的更声远远传来,这一夜熬两眼干涩头昏脑涨,也才过半。
                      三更天一过,昏昏欲睡的店小二就听得一串脚步声,轻缓有度,不似常人。
                      陆晚秋终归放心不下,前来要人了。
                      杜重檐向他拱了拱手,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残念先行离开。
                      陆晚秋在她对面坐下,如他那样打量起她,并不十分绝色,却自有妙处。
                      比如这眉眼唇齿,比如这难以安定的精魂。
                      苏暮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十分长的梦,梦里云山鹿囿,沧海明月,青空作纸,岚烟为墨,绘一阙丹青卷,曰《山河万古》。
                      狡黠翻涌的云雾突然齐齐涌来,身后万仞山崖,退无可退。
                      雾气微凉,夹杂着熹微的香气,眼前画面陡然变化,待她再睁眼时,已回到了那处破落柴屋外。
                      她看见自己躺在乱石之上,浑身是血,胸口一个碗大的窟似新剜不久,还汩汩冒着血。
                      她渐渐意识到那个横尸荒野的女子才是自己的真身,心头蓦然生出一股悲戚,眼孔胀痛,落下泪来。
                      画面仍在变换,时间又往回逆行数载。


                      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18-04-21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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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
                        这一世故事的开篇,当从永定十三年的隆冬讲起。
                        适时元宵灯会,村驿街市人满为患,举着灯笼的美貌姑娘巴望找个同样才貌出众的少年郎,往来商客络绎不绝,宝马雕车鱼龙舞,灯火寥落之时,巷尾昏暗的角落里上演着一出与闹市盛景格格不入的霸凌戏目。
                        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志气高昂地指着地上的乞儿道:“你若给我跪下,我便赏你一口热饭吃。”
                        乞儿不屈,脊背挺直,横眉冷目,嗤之以鼻。
                        小姑娘挥斥手中的长鞭,俨然一副恶霸的模样,“你若不跪,我便用鞭子抽到你肯跪下为止。”
                        一帮跟众闻言纷纷大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雀跃。
                        鞭声呼啸落下,可未近乞儿身已是被人在半空截胡,小姑娘仰头看去,恰巧少年正弯腰,清雅的眉眼闯入她的目光里,好似惊鸿投渚,施施然搅乱了一池春水,连带那扑来的温软南风都似熏了薄香,四周登时静了静。
                        那时她尚不知暗巷这一眼后,从此江南的曲水熏风桃花细柳,皆不如他。
                        少年衣着朴素,湖蓝抹额尤为别致,小姑娘笑嘻嘻地收回鞭子道:“你想替他跪?”
                        他摇着头道:“自然不是。”
                        她又笑道:“哦?那你为何敢接我这鞭子?”
                        他扬眉不卑不亢道:“小姐素来以理服人,如今却当街鞭笞乞儿,传出去恐怕要落人口舌。”
                        她不以为意道:“我何曾惧过旁人乱语?”
                        他道:“您不惧,不见得将军也如此,将军府千金的名号冠在您头上,丢的可不止是小姐的颜面。”
                        她恼了,眉头一蹙,“放肆!”
                        他深知达官贵人们的脾性,此时也不再躁进,反倒退让道:“不如这样,早听闻将军府大小姐身手不凡,不知在下可有幸向您讨教一番。若小姐胜了,在下定跪于城中闹市,整日不休。若小姐一时疏漏让在下侥幸……”
                        她鞭子一挥,“我不可能输。”
                        她从侍卫那拔出两把剑,一把递给他,一把拿在自己手里掂量了几下。
                        三两招的功夫,她的剑尖抵在少年的眉心处,稍一用力便可刺穿抹额夺他性命。
                        到底是将军府养出来的女儿。
                        他输得彻底,履约跪在城中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当晚暴雨倾盆,她撑着伞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傲骨铮铮的少年直到最后重病倒下都不曾向她求过半字,与她一同站着的还有镇国大将军苏岳。
                        二人经久无言,将军突然开口向她道:“有几分气魄,你若有心便收了罢。”
                        于是少年便在将军府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八年。
                        她及笄那年离开了江南,去往塞北随军镇守疆土,征战的日子从无归期,他留在了京城,如同万千赶考的学子一般,终日忙于科举。
                        又三年,将军战死沙场,追封谥号“神威”,谓神勇威武之意。
                        她接过父亲未尽的遗志,挂帅继续北上,拓宽疆土数千里,九州舆图占尽,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也会抱着铁衣南望,追忆起江南的风物人情和眉眼清雅的少年郎,是否也在这样的夜晚,辗转难寐,相思难诉。
                        永定二十一年,她归京领赏,翌日便马不停蹄地南下,一路颠簸到了故乡,却没能见到朝思暮念的少年,意气风发的女将军竟如闺阁女子般泣涕涟涟。
                        一众丫鬟与将军夫人皆劝不住,直到他拎着她爱吃的糕点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抽抽噎噎地止住眼泪扑进他怀里。
                        他抚着她的背轻声哄道:“别哭了,我又不会跑。”
                        她吸溜了一下泛红的鼻尖,委屈道:“我以为我这么久不回家,都把你弄丢了。”
                        他展颜笑了,“丢不了,一直在你心里惦念着,我岂敢擅自离开。”
                        她被逗乐了,趴在他肩头傻笑。
                        不一会儿,她从他怀里挣开,摸出一个湖蓝的物什,早些年怕她一人寂寞,他便将自己的抹额赠与她傍身带着,也算有个寄托。
                        而今那抹额正中却多了一枚暖玉,她的女红技艺实在不堪,歪七扭八的针脚藏也藏不住,可她浑然不觉,小心翼翼地替他绑在额间。
                        二人对视片刻,她腆着被酒气晕红的脸,飞快地将唇映在了那枚额心玉上,洋洋自得道:“先前只是觉得你额间空空落落,不甚好看,亏得我心灵手巧,化腐朽为神奇。”
                        众人见状,不由叹了口气。
                        倒是他,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喜不自胜。


                        来自iPhone客户端12楼2018-04-21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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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拾壹。
                          永定二十一年春,他高中状元,不知几分得益于父亲的陈词,但她私心觉着是陛下为他的才情所动容。
                          也是那年她厌倦了富贵人家的生活,上书辞官,卸甲归田,她带着行囊行船漂泊,安顿于枕水山下的一处小村庄里。
                          世人皆不知官运方兴的灵犀郡主为何一朝请辞,只身云游四海,再无音讯,但她也终究成了一则传奇,一则不逊于其父的传奇。
                          后时有感慨,当年巷尾欺凌乞儿的女恶霸,多年之后竟三番四处渡天下苍生于烽火之外,塞北的狼烟,至今仍未吹到富饶的江南。
                          她一直在等,守着破旧的柴屋,等着心里的少年像多年前那样履约而至。
                          可她什么也没等到,那个答应与她一同避世隐居的少年,永远的消失在千里之外的庙堂之上。
                          永定二十三年,她等来了两纸诏书。
                          一曰:镇国大将军苏氏后人,勾结逆臣,兵变玄德门,天子震怒,苏氏九代,满门抄斩。
                          一曰:状元郎与当朝公主情投意合,天子欲成佳人之美,下旨赐婚,择日完婚。
                          她捏着两纸诏书的手抖成了筛糠,原来人气到极致却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只觉得胸口梗住的一口气,喷不出,咽不下。
                          苏家的兵权早在她辞官时便尽数上交,谈何兵变?谈何谋反?
                          状元郎与公主情投意合,情投意合……
                          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将灰白的墙壁映的殷红一片。
                          她死在了乱刀之下,鲜血留了满地,诏书不过薄薄的两张纸,轻飘飘落在地上,一寸寸地被血水浸没。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的像个天大的笑话。
                          而这个笑话,也终于走到了头。
                          真好。
                          ……
                          一场梦到了尽头,苏暮缓缓睁开眼,初时嗅到一缕熟悉的香气,原是陆晚秋燃起的一缕转魂香。
                          辗转过旧日的悲戚与欢喜,辗转过故事的开篇与后记,终了,魂归来兮,魂归止兮。
                          陆晚秋看着那段燃到尽头的香,问道:“梦里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她几乎脱口而出:“苏暮。”
                          说罢,她又捂住心口,怅然若失,“甚巧。”
                          陆晚秋取出那只木匣子,里头盛放着她的心,“不巧,只因那就是你的前世。苏暮是你,你是苏暮,而陆寒岁这个名字,只是我一厢情愿赋予你的罢了。”
                          苏暮看着那只匣子,却不敢伸手去拿,“我的前世,当真凄凉。”
                          陆晚秋起身走到酒肆门前,于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是啊,可那又怎样,你还是爱他。”
                          一如我,还是爱着你那样。


                          来自iPhone客户端13楼2018-04-21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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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那后来呢?状元郎到底有没有抛弃苏姑娘?”
                            “后来……谁知道呢,或许抛弃了,或许没有,只是苏姑娘相信公子深爱着她,这就够了。”
                            “那风月楼的楼主呢?”
                            周吟说到此处却是突然顿住,抿了抿唇道。
                            “他仍在轮回中,等着他的姑娘。”
                            说罢,她回头看向湖心亭温酒的人,一程风雪,吹开了满树杏花,恍惚间,已须发垂白。
                            要几世才能等到你个芳心懵懂的姑娘。
                            一如苏暮轮回那日,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酒坛之中,哑着声对她道:
                            “纵使我喝光了所有的渡魂酒,也还是忘不了她。”
                            她只得笑着答:
                            “楼主莫急,还有来生可期。”
                            毕竟这等风月闲事,本就是一折登不上台面的暗角戏呀。


                            来自iPhone客户端14楼2018-04-21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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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来自iPhone客户端15楼2018-04-21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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