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片刻展昭深深感到了一种鬼怪无形之中缠祟过来的害怕心情,而且总觉得这样的恐怖里掺杂着十分繁杂的,他并不能弄明白的成因,在展昭悄然睁眼的时候,他又生出一种和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为何?展昭兀自不明所以。他对周遭的一切生出不能理解的陌生之感,却不敢随意乱动叫鬼窥出动静,只侧过眼力持镇定地轻轻移转视线,望向朝南开的两扇落地长窗,外面是花架满盈的阳台,此时近午的天光中飞舞着无以数计宛若细微棉絮的浮尘。
鬼竟会大白天在外头东晃西晃?这实是一件叫展昭绝大疑惑不得而解的奇事。记得爷爷曾经告诉过他,鬼出现在人面前都有一定的原因,难道他的房间还是勉强可以供对方短暂盘桓的避难所么?实则凭展昭年幼的心灵尚还不懂避难所为何意?但再小的孩子也明白,人只有在吓到时才会想要躲东避西,那么鬼大概也会有害怕的,否则他们早就去投胎转世了。当然,如果是爷爷……肯定是另一番情形。展昭就常想像爷爷那样好的人,必定是要升入天堂做天使的。既然有鬼会再成人,有鬼会变天使,那么这只鬼又为的是甚么呢?展昭越发糊涂了,将手掌蒙在眼上从指缝里睁开一只眼,眯着带了非常迷惑的意思战兢兢想去看那只鬼到底在哪。遂转到了另一面上,那里南北两边的的墙上是爷爷专门找人画的彩绘,斑驳着星光的印痕,晕迹漫漶,渲染成一大块一大块犹似世界全图的五色晶莹,非常好看。然而待展昭看过去时,那面墙却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比光线泛花了眼,午时当空的阳光的确刺目了点,展昭用力闭着眼又睁开,觉得视力已适应些是以再看便发现墙当真没了,登时吓得颤抖起来。墙沿背光沉黑的三角地带居然到处冒出类似小蘑菇类的东西,仗着长于一般的根茎探出头来朝他这好像撑开大大小小伞状的黑影。再顺着这些影子看过去,通向一个大约是房间的空间。展昭无意里从躺着的位置向床头移动个一两厘米,就看得更清楚了些——那个房间他从没见,里面的布局格调他也全都陌生,非但没有一丁点儿实在,反而转眼就令展昭产生一种幻影般不真实的想像。这是别人家么?
展昭不知不觉这样以为,然后却突然发觉这黑洞洞的房间慢慢幻化渐渐褪色,须臾里变作一片和外面一般无二的天空色。展昭惊疑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光明使他放松了不少,好像在经历过一场诡异的仪式之后又重新回到了人世一样。他当下想爬下床看个究竟,哪知刚站定脚步,紧接着便瞧见那片蓝天白云化为电视屏幕一样的反光面,在那一大片澄澈的大圆圈里倒映着一个老头子陪伴一个小女孩儿读书的奇景。
小女孩看上去比展昭大了点,不过那老头儿和展昭的爷爷年岁相仿,对于他的相貌展昭一眼望去竟还有似曾相识之感。展昭以为这样魔幻般的奇景出自幻觉,自认眼花地用力眨巴几下眼皮又揉两下眼睛,也就在他第二次看去的几秒以后,幻境如吹气球的一般缓缓整个地鼓凸起来并且以出人意料的急迅速度膨胀着,等滚圆若地球仪那样便陡然泄尽了气,在空气中一萎碎裂成无数的纸屑儿。
然后先前消失的那面五彩墙以肉眼看不出来的速度恢复如初,纸屑儿说也奇怪却是纷纷扬扬朝展昭头顶飘去,展昭止不住满头满脑的迷惑,好奇地跟着抬头望一眼过去,便在目光交接上纸屑之际,出现了十分怪异的变化——一展昭看到了阳光底下的玻璃窗外透出那朵朵纯白的云棉花,可玻璃窗里面,他正眼可瞧之处喘息之间居然浮现了一个隐隐然泛着淡蓝光圈的影子。
乍看之下展昭还以为一时走了眼,可那影子赫然化成一个人的模样,不过除脸和上身大抵能辨以外,腰部往下的一切躯干几乎都有些看不大清了,甚至给人一种随时随地都会跟热蒸汽一样消散的错觉。这一下该展昭发愣了,他楞得几近忘记害怕,直直的一双眼看着那张脸有一两秒的时间,他猛然觉得对方长得有点跟爷爷的一位朋友相似,对方姓岳,一直以来都是他爷爷的棋友。
这岳老公公也因重病住了院,虽说动了手术但效果不怎么好,他生病的时间远在展昭的爷爷出意外之前,到现在也持续了快有一年左右,展昭好几次听爷爷跟奶奶讲起岳老公公的情形一次不如一次。他想眼前家里人都在忙碌爷爷的事,也不知道岳老公公的病况到底如何了,可是为甚么与对方长相如此相似的幻影会出现呢?想到这些,面向着悄然坐在床沿的人影,展昭嘴里忍不住迸出四个字:“岳——老——公公——?”
谁知这影子当真犹似一位身体萎败垮落的老人,须臾里肩削了下去、臂膀也随之短了一截,径自瑟瑟缩缩地对展昭说道:“……水。”
听到这个字令展昭相当错愕,他不知道这个影子到底是不是岳老公公,但自己所看到和听到的显然早就出乎常态,教小小年纪的他会意不过来,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甚么?”展昭好似很听不懂似的反问了一句。
“水。”那个影子随即回应,说的话和刚才一模一样,不过展昭这一回终于有明白过来。原来影子居然在向他讨水?他很口渴么?展昭感到无比震惊,这是任谁事先都无法想象得到的大怪事,可谁又能预计一个影子会开口说话也会口渴呢?不过如果现实里住在医院的岳老公公口渴得要喝水,为甚么偏偏会出现在他面前问他要水喝呢?
展昭哪里能弄懂这些复杂而说不明的问题,可他却又是一个极富有同情心的孩子,不管是人抑或鬼,这样眼巴巴地挣扎而可怜地乞求,他如何又不动容呢?展昭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家的大门被人用钥匙打开,对方推门而入在厅里便昂声嚷嚷,好像蛮有些想要故意骚扰展昭的意思。“展小不点儿,好起床啦!我妈中午叫人做了糯米饭和咕咾肉,我还特地让厨师给你多放了好些蛇果丁呢!”说话的正是参加完活动回来的白玉堂。
但说白玉堂拎着饭菜已是极快地奔到半楼腰的拐角,听到楼上传来展昭迟迟疑疑,一下子连话也说不清楚的回应,登时就想笑。“小傻瓜,你怎么睡一觉转眼变结巴了?”他清了清嗓子随后调侃起来,殊不知展昭却身在颇为紧张的当儿,他想要去给那个影子倒水可又溜眼不断觑向屋门外的动静,很怕白玉堂忽地闯进来被眼前的情景吓到。眼见那袭形影佝偻着一点点向他欺近,不断念着“水,我要喝水。”
展昭终于不顾一切转身就往门外跑,而此时他越怕就越是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白玉堂毕竟进门来了。展昭蒙头一冲径直便撞到了他怀里,白玉堂先是楞了一愣,反手便极其灵活地捞住了展昭的后背心,顺势往前一带,又好笑又有点不解的朝人看过去。“你很饿么,这么迫不及待的?”然而展昭脸色却瞬间变了,一面结结巴巴开口说:“那个玉玉玉堂哥哥,岳老公公他他……不不不是我叫他……而是是是他自己……”
他说得慌急慌燎,可白玉堂一时却感到不明所以,如坠五里云雾似的,双手往腰眼上一叉对他上下打量起来。“甚么岳老公公?你睡觉撞到头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睡过一觉真成结巴了?”
“没,没有……”展昭微垂脑袋又摇了摇,兀自格格楞楞的说话,拿手再扯扯白玉堂的手腕。“玉玉玉堂哥哥,你你到楼下等我,我我马上来……”
“作甚么还得我先下去,你现在就穿好啦!”白玉堂撇了撇嘴,“你又不是女孩子,还怕我看到?”
“不是……”展昭怯生生地缩回手,就在这个时刻,白玉堂看到他挤眉弄眼带悄悄比划手势,身体也一直往床的方位移挪,却又不离开他眼前,仿若极想以此遮挡住他的视线。“展昭,你这偷偷摸摸的想藏甚么?”白玉堂哼了一声。
展昭闻言心里咚咚一震。“没有。”这一回他回答得极其迅速,但白玉堂已经不信了,可居然又笑了起来,随即道:“该不是又尿床了,怕我看到吧?”
“玉堂哥哥……我没尿床……”展昭脸上惊惶之色未消,低着头连连嘟囔。不过看他否认,白玉堂的笑容也依旧挂在脸上,以为对方这小家伙只是不好意思,便继续道:“就算被我看到也不要紧啦!”说着便不容展昭再辩解,放下饭菜径往那张床走去。此时片刻展昭已经慌乱得脸色大变,眼睁睁看着白玉堂挨近老头的身影心想完蛋了,玉堂哥哥这分明是睁眼唬他,等还要看清了指不定会怎么吓好大一跳呢。可他要怎么说呢?而且他也说不清楚,因为岳老公公为甚么来家里,他完全弄不懂。展昭怕得当即闭上眼睛,哪敢瞧白玉堂要干么。却不想听到白玉堂开口说:“果然没尿床,那你何必藏藏掖掖的,害我白耽心一场。”
啊?展昭听到白玉堂只说起关于尿床的话题,却并没有再一个字提到其他的东西,感到非常奇怪。悄咪咪睁开一个眼睛看,然而眼前的情景已可教他极度的目瞪口呆。白玉堂居然不但与岳老公公的影子擦肩而过,而且相当地视而不见,仿佛压根就没有看到一样。他看不到?展昭全然不知道这个想法是怎样跑出来撞了他的脑袋,忍不住叫了一声。“玉堂哥哥。”
但说白玉堂看了床铺无碍,闻言之后转头看向展昭。“怎么了?”此话一出,他发觉展昭几乎是以唇语的方式皱皱鼻子,他看出来那唇上的意思是说——边上。边上?怎么了么?白玉堂面向左右瞧了一瞧,但甚么都没有发现。
“到底甚么啊?”白玉堂一头雾水,不觉蹙了蹙眉要噘起嘴睨展昭一眼。“咦,真的看不到呀……”展昭挠挠头,用自言自语的腔调咕哝着,就在白玉堂双手环胸想着要不要把人拎过来问清楚的那一刻,展昭耳边又听到了岳老公公的声音。“给我水,我要喝水。”他抬眼一看,那精瘦枯削的身影在他的床头默默徘徊着,并且犹如毫无知觉一般探出一截模模糊糊的手臂,说是在抵抗可又显得极其无力。
展昭感到他很可怜,想来再不喝水肯定要渴死了,眼睛竟有些湿润,于是抿紧唇赶忙就要去倒水,不想却被白玉堂一下截住了身体。“我就看你不太对劲,你去作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