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讲的是老庄。谙达在前讲义，随而附和两声，提疑解惑，如此过了大半日。虽是终成大家，毕竟脑体上了年纪，讲过半日课，也不胜辛劳，暂去后厢房歇着了】
【一时堂中闹开，不论旁人如何，仍旧正襟危坐，反复嚼读着讲过的三两句，细细思索其中的奥义】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
【遇到生字、僻字，停顿片刻，下笔圈点批注，完全未曾注意身后的动静】

【位于后排靠边窗，旁若无人似的将腿架于桌面上，打着哈欠，谙达搁先头上面讲的是什么？是之乎者也，大义康行，总而言之，是八竿子同自己打不着的酸叟迂腐，听来磨耳不说，又有不耐，只觉没劲。】
【见人一走，堂前哄闹，隔着面前几位弟兄身影移过去，就瞧四哥正襟危坐，课业熟识，也不敢有半分怠慢，继而心生狡见，合着笔墨于宣纸之上，临了个皮皱王八。】
四哥！
【纸揉成团，顺势朝他一掷，待至脚下，扬眉示意他捡起看看，抱着胳膊又道。】
你瞧瞧，像不像刚才那个老头子？

【一个皱得不成形的纸团，从靴后跟儿无声无息的滚入视线。叹了口气，想来除去一人，不做他想。哈哈珠子在一旁侍读，立时捡了，又递到面前，只能暂且丢下批注了半页的达生，侧目分神去看】
【只一眼，铜甲硬壳，皮老肉皱，若不是听他后半句，尚还笑得出来】
你要是画个鲲鹏，待会儿纸团给人拿了，我还有话可讲。【一抬手，示意哈哈珠子把铁证投进案炉里，又道】只可惜，老庄不讲王八。

谁听他将哪些个。
【扬声笑道，便将腿往下一撂，抖了袍角至桌后绕过道，背着手到他身后来，俯身低头观摩，瞧着神色认真，实际就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这课上刻画入微，熟读深思。】
今个儿讲的老庄？【字行平整净洁，还真挑不出错，挠挠头，站着疲乏，便在他身旁屈膝一蹲，全不顾天家威仪，仰头再看他面色照常，只可惜自己的大作丢进炉中，吐火吞焰，白白浪费了兴致。】我是半句没听见，连书本子的都没翻开，四哥你给我讲讲，那老——谙达，说到哪儿了？

【回过神，怡然正坐，凭他走近来看，也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案上撂齐了线书、字帖，生宣上写满的，也是仁义道德。自个儿盯了一会儿，也觉好笑，答道】
不止今日，昨日，前日，都讲的老庄。
【在这座城中城里头，诸人学的是礼义廉耻，行的是尔虞我诈。既在泥沼，谁又能脱颖而出，成贤、成圣？端看斗法之间，谁的道行更高罢了。老七蹲在膝间的位置，仰头向上往，而自个儿低头看人时，恍然生出他溯回年幼的错觉】
谙达说，物本无害，故而无心害人。

那不巧了，昨日我在看鸟，前日我在打盹。
【屈膝而蹲，双臂就搭在膝盖上支着，若非他，这上书房就是生出奇珍异兽来，也难叫自己瞅上一眼，就不需再论余下课业，自己在众兄弟里，上优无名，下劣有位。】
胡诌。
【嗤笑一声，面有不屑，这老者大言不惭，祖宗都可作为他们口中生的，前头行仁至大义，后头就夹着尾巴做沽名钓誉之事，就好比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你到底恨还是不恨，手里真握上一把刀，斩还是不斩？无非都是生来去时，棚头傀儡。】
这满口的大道行于世，我看假仁假义，不认恶念，真是枉做君子。

【正因知道这人往日都在做什么，有此一说，提点他也该多多用心在课业上。如今乾西所的兄弟逐个长成，指不定那一日，就要领受旨意，放出宫去历练一番。我不甘落于人后，万事争先，老七必然要一道同往。听他抱怨，仍是老生常谈，微微一笑】
是不是胡诌不要紧，皇阿玛爱听就行了。
【将书满字的那一页覆过去，案上唯剩了一本《庄子》。出神看那‘反以相天’四字，微不可查地怔了片刻，才接着道】
你骂得也很对。只是正因为对，所以不能当面骂。

四哥先前叫我不要捉弄谙达，也知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看不上那酸腐老叟！
【瞧前白一眼，继而目及他桌角，抬手一提，厚本跌入手中，翻来几页，不过都是颠来倒去，警惕世人，以正为准，行善而之，他熟记于心，日后风光无限，是坦荡君子，而这世人唾骂小人，背地里头做的勾当也不见得多干净的事，也只就自己来替他做，是正正好好。】
要不怎么说，众兄弟里头，我最是不起眼。【这话说起来，没半分不悦，反倒是除了自己，旁人欲要再提，那就另当别论。】何苦偏要搭上个名分，我最是瞧不起这个，谁若是说我是恶人，那老子就去杀人放火，也不白瞎这一番作评。

【任他夺过老庄，翻来覆去，并不入眼的匆匆扫过。也终于端起茶碗，往背后一倚，稍作休息】
你不起眼？这阖宫上下，再没有比你更起眼的人了。【笑意不变，却叹一口气】我不让你捉弄谙达，不是别的意思。你的诸般手段，不过都是隔靴搔痒，如今太早惹怒他，只会被压制得不能翻身。 凭你遇神杀神，又跳得出这方寸紫禁城？
【老七这个跅弢不羁的性格，与自个儿大相庭径。虽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有时意气冲动太甚，如今羽翼未满，锋芒太甚，怎能不生桎梏】
你瞧不起假仁假义，这么说，自然也瞧不起我了？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酸啊。
【耳边针扎似的，激的自己跳脚，立马站起来，同他各桌的兄弟使了个眼色，见他立马出门透气，自己便坐在椅子上，胳膊肘一搭桌案，将那本老庄丢掷过去，稳稳当当的落他面前。】
你说没有比我更起眼的人，我看也没有比你更让我瞧得起的人。
【因我同他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他未曾表露，冷哼一声，对他的诸多提点也不反驳，百般刁难，对于人家来说，无非是小子愚弄，毕竟是如今位低权微，紫禁城，天家宫阙，与我二人来说，无非是囚笼所困，难得展翅，思及此处，也不可不服气。】
好菜不怕晚，我这人记仇最厉害，便听四哥的，来日再说，在此之前，可得就求他——多福多寿。

【见人在旁跳脚，神色不变，犹带着一惯的笑，温声劝道】
不是我酸，而是这世外类我的人，数不胜数。你若没有十成把握能扳倒他，就不要过早剑拔弩张，失了先机，吃亏是自己。
【立身于世，做人、待物，奉行的道理皆此一句。等人入了座，下颌一抬，让哈哈珠子给他添了新茶，推到面前，无谓道】
这些都是小事，你不要总把心思浪费在上面。如今正是要紧时期，听我一句，安分几天，等出了宫，自然有你我的好日子。

【若说我记仇，难道他就大度？无非都是在这心眼里揣着，行事以似君子，报仇偏像小人。】
四哥也知道，这些事情上，你是行家，我不过是小打小闹，图一时的痛快，谙达这样的年岁，还能通我一般见识，传出去，那不是枉读了圣贤书？
【这话明里暗里，嘲风溢于言表，瞧着杯盏呈新，倒也不急入喉，只消他提及宫外，一颗心都飞的没边儿，又有他关照，以后可谓如日中天，成天掰指头数着。】
总说快，可这日子忒难熬了些，不怪我发脾气，你瞧瞧，这不是“人之常情”？

【老七是个通达性子，一点即会意。说到底，我二人为了目的，尽可不择手段。如今不过是要蛰伏几日，安分守己，得来的报酬便是自由天地，展翅高飞，何乐而不为？】
你明白就好。幸好在他们眼里，你如今这样的年纪，顽劣一点儿也无妨，只当小儿不懂事罢了。只是你自个儿心里要清楚，不要因噎废食，误了大事。
【提及后话，不置可否，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
这么急不可耐？难道这阖宫上下，没有一人一物一事，能暂且留得住你？

【这偌大紫禁，要说能说的动自己的，非他莫属，平日里恣睢无忌，无法无天惯了，他不同自己计较，每逢祸事必要出头，脾性不矜不伐，又处处担待，往常捉弄与谁，他便是救世主，总叫人没了脾气，自己为何不信他。】
我又不是小孩子，何时丢过你的脸面，四哥信我一回就是了。
【得他一问，自己愣了半晌，似乎在琢磨，又或者根本没过心，仰着头靠椅背，答的干脆。】
没有，四哥难不成还有这么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