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知名人士在讨论，谁是最伟大的人物——是凯撒、亚历山大、成吉思汗、还是克伦威尔？有人回答：毫无疑问是艾萨克·牛顿。非常正确，因为我们应该尊敬推崇的正是以真理的力量来统帅我们头脑的人，而不是依靠暴力来奴役人的人，是认识宇宙的人而不是歪曲宇宙的人。』——伏尔泰《哲学通信·书信XII》
这是伟人的故事——虽然他也同样会被能击垮凡人的一切所击垮。
这也不是伟人的故事——这个世界上或许有着无数的主角，却少有真正的独角戏。
这是那被神话了和疏远了的某个无助灵魂，他的挣扎、他的纠结、他的志愿、他的成就，还有他所接受了的这个世界的温柔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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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传颂之人
艾萨克·牛顿 1692 埃尔斯索普农庄

“凯瑟琳！”
他的呼喊没有回应。
“凯瑟琳！”
他又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恍惚之间，连呼唤着的这个名字究竟属于谁都开始变得模糊。他此刻像是站在药剂师克拉克先生家门前的那个17岁少年，心情略略有着波动地喊出房东先生的继女的名字。对他来说，意识到这世界上除了“真理”以外还有“拥有价值”的其他事物，那或许要数第一次。但即便是那份看不见捉不住的情愫也在短时间之内急遽消亡，似乎世间的法则正急于在人类面前寻找一个合适的代言人，于是将他推进这个他一眼就能看穿却又怎么都琢磨不透的世界，赋予他以普通人只能仰望的才能，然后操作着他的意志让他去进行只有他才能去做的工作。
“凯瑟琳！”
只要他继续呼喊下去，凯瑟琳·斯托勒就会轻轻推开他的房门，来到他的身后，看着他铺满桌面的书稿微笑。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说服自己，仿佛他还没有将大自然的秘密写成胡言乱语之后公之于众，遗忘的蜡烛也没有将一切烧为灰烬，自己真的能在将来成为卓有成就的人，让自己从未谋面的生父感到骄傲，也最终让什么都不明白的母亲接受自己。
他不知道世界在其他人的眼中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凯瑟琳看着自己的那些手稿时带着的那个微笑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情绪，他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抬头仰望，世界上却总是充斥着即便他亲手指引着也找不到他所说的闪亮星辰的人们。
只有星月的辉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房间的每个角落被银白色的薄纱笼上。接着是门吱呀呀打开的声音，一抹昏黄的光线搅乱了室内光色的分层，有谁正端着蜡烛走进房间——
“凯瑟琳！”
“我在这里，艾萨克。”他听到了期待已久的回答。
50岁的艾萨克·牛顿转过头去，更像是个走散了的孩子最终找到了父母那样，叫喊着来人的名字扑倒在她的怀里。
然后他才明白，走进房间的并不是那个凯瑟琳，自己现在所在的也不是那个药剂师小铺的高层，此刻倾泻在自己身上的月光，也早已与三十年前的完全不同了。
“没事的，没事的，放心吧。”
15岁的凯瑟琳·巴顿一面像是哄受了伤的孩子一般抚摩着舅父的脑袋，一面像是哼唱摇篮曲一样呢喃低语，一直到精疲力竭的他渐渐恢复冷静。她正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一直在那里——当家里的佣人们都像是回避瘟疫与魔鬼一般远离这个谷仓上层的简陋房间，她一直守候在艾萨克的身边，只是为了去做只有她能够做到的事情。

“那个无人能理解的天才终于疯了”，当艾萨克·牛顿突然拿起桌上的烛台狠狠攻击了没有打招呼就送晚餐进房间的佣人之后，这样的流言不胫而走，甚至连剑桥大学的师生们都为这种不着边际的喃喃低语感到不安。而从艾萨克的家人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更是让人揪心，他焦虑、多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与朋友或者亲人见面；那些还没有被他独自一人在房中的喃喃自语与突然的喊叫吓跑的佣人们也在袭击事件之后避他三分，而少数被他透过窗户或者门缝稍稍瞥到的，则会在他莫名其妙的盛怒与爆发之后被口头开除。
少数人或许听说了他前不久刚刚失去了母亲的消息，而知道他的《光学》《化学》手稿在一次意外中被完全烧毁的消息的人恐怕就更少了。对大多数人而言，那个写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那种充斥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疯言疯语的书籍、甚至和平常人正常交流都很难做到的人，最终会走到这一步并不奇怪。
但是只有一个人例外——在似乎任何人都无法接近这个狂人身边的处境之下，那位叫做凯瑟琳·巴顿的少女身上似乎蕴含着神奇的魔力，能够让这无序运转的机器暂时性地恢复正常。怀疑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找机会暗算他的艾萨克甚至拒绝与自己最忠实的助手们对话，却能清楚明晰地回应凯瑟琳的问题。于是，在佣人们都把这位被亲朋好友送回故乡农庄进行修养的“有名人”当做魔鬼的时候，凯瑟琳担负起了照顾艾萨克的工作。
在9岁的时候，凯瑟琳曾经被父母带到剑桥，拜访过艾萨克·牛顿。在那时，她还并不知道那就是自己母亲同母异父的兄弟，自己的一个超级有名气的舅父。她只是觉得那个对着空空如也的教室讲课的光学教授很奇怪很好笑而已，似乎他根本就没发现讲课过程中学生们早就陆陆续续溜之大吉，他只是沉浸在自己向这个课堂向这个世界解说的一切里，不断地进行着板书，不断地翻动着笔记，不断地提出新名词，并且最后居然还真的会加上一句“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结束全课。
小凯瑟琳那时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这是当然；但是她算是很有幸地听到了艾萨克的声音——她确实是在听。

即便连艾萨克本人都对她的聪慧赞赏有加，凯瑟琳也依旧看不懂他的笔记，跟不上他的说话节奏，也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的思维，正如他所想解开的世界的奥秘一般，是混杂和神秘的；或许只有拥有这种疯狂头脑的人，才能去解构那种疯狂的世界吧。
她开始像是应付孩子一样照顾艾萨克。将食物在餐点送到他的面前，在食物被一口未动地放冷之后又很有耐心地将其端下去加热再送上来，就像是耐心而寡言的母亲耐心地与挑食的孩子做着拉锯战，等待对方终于因为身体的本能而投降一样。她没有出声打扰，却也没有放弃送餐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或许看不懂他正在废寝忘食地忙活的工作，其实是把被烧掉的那二十年间积累的《光学》原稿加以修正地重新写一遍，但是她很清楚艾萨克所做的是“相当重要的工作”，而“让这种工作中断，最生气的人会是舅父与刚去世不久的外祖母”。于是她既不出声打断艾萨克的思考，也不任由艾萨克废寝忘食到摧垮身体，只是做到这一点罢了。
这份工作有时会突然毫无理由地戛然而止。夜幕降临之后，艾萨克有时会突然停下手中的笔，透过谷仓那有些破损的窗户，看着满天星空发呆，还时不时会呢喃或者呼喊那个名字——
“凯瑟琳”。他在呼唤的并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和自己用了同一个名字的别的什么人，凯瑟琳是很清楚的。那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失去冷静的艾萨克只是一个在他的人生之河里迷了路的孩子，或许只是那个时候的艾萨克在现在的舅父身上无意识地苏醒，然后意识开始变得混乱了吧。凯瑟琳曾经试图去猜测过，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这应该不是她需要关注的事情。
虽然，时不时地她也会感到好奇，那个“凯瑟琳”对于艾萨克而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而她，还有农庄的佣人，自己的父母，舅父的亲朋，各自又在舅父的眼中是什么样子；他所看到的世界一定与他们所看到的世界不同，而那些标注着一个个人名的生命体对他而言的价值也一定和他们所自认为的价值完全不同。
被凯瑟琳支撑着的艾萨克渐渐恢复冷静。凡人们会拥有的表情，那种无助、慌张、非理智的神色渐渐从他脸上褪去。他又慢慢变成了那个能够从彩虹中看出光的本质，能从苹果的落地中看到上帝的力量，恢复到了他原本的身份——那个被这个世界选择出来，重新解构这个世界的钥匙本身。
“谢谢你，我没事了，凯特。”
他重新支起自己的身体，挪回书桌之前，把凯瑟琳带进来的那盏新的蜡烛向自己的右手边稍微移动了一些，又重新抓起他的笔；但是他的动作紧接着就停下了，因为凯瑟琳站到了他的身边，不知为何会抬起头来仰望窗外的星空。在他有着清晰记忆的时间段里，这姑娘进出这个房间不下百次，却从没有一次像这样做过。
只是在那瞬间他的心中升起一股疑惑。只是一瞬间就是了。
“艾萨克舅舅。”凯瑟琳突然发问了，“在这片星空的前方，你能看到什么呢？”
艾萨克没有能够听明白。他的脸上很少见地出现了“意外”与“好奇”的神色。
“我看到的这片星空，那些发亮的光点，微风和云……我能看到俄里翁，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想到所飒和美洛，想到摩西和他的远星。那么这样的天空，在你的眼中是什么样的呢，艾萨克舅舅。你看到的东西一定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在这片星空的前方，看到的是什么呢？”
虽然知道自己就算发问也得不到回答，但是凯瑟琳却还是说了下去。
“我能看到的，你也能看到吧，凯特。”
“不，我觉得我是做不到的。做不到的啊（Can't do it.）。”
“不，迟早有一天，你能做到的。因为我能够看到，就能把一切都告诉你，凯特，告诉你们所有人。即便你们现在不明白，但总有一天——”
他并不明白凯瑟琳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并不能懂凯瑟琳是在赞美他绝伦的洞察力和非现实一般的天才。又或者，他其实明白外甥女看自己的温柔眼神中也包含着崇拜与敬畏，但他仍然相信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能看穿这片不算灿烂的光芒背后蕴含着的一切真相。
于是，他暂时将自己的手稿放在一旁，舒展因为连续写作变得僵硬的腰身，向后靠在椅背之上，学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凯瑟琳的样子，将自己的目光投向那幽深久远的地方。
“我所看到的东西……那群星……”
大概是很长一段时间来第一次切实地停下手中的工作导致的疲劳突然上涌，他久违地感受到一股困意。
“我看到的是……凯特，星星们在呼唤着我的名字……不对，他们在讨论着我的名字，交换着我的名字……”
这或许还是精神衰弱的他在错乱之下看到的幻象，又或者是实际上过于自大的他真实的志向。凯瑟琳还想再问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舅父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晚安了，艾萨克舅舅。”少女很用心地吹熄了换好的蜡烛，关上了百页，并为身体看上去有些弱气的艾萨克盖上一层毯子。
她或许永远无法看见这个舅舅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但是凯瑟琳很庆幸，在艾萨克·牛顿开始向人类宣告世界最新的秘密之时，自己将永远是最先知道一切的几个人其中的一个，而在不算久远的未来，他在睡着前刚刚看到的一切幻象也一定会化为真实，人们不久之后一定会发现他那令人费解的公式与专著中无与伦比的一切美妙之处，并真正带有敬意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传颂他的名字，就连此刻放在桌上的那些稿纸全部化为尘埃之后也一定如此。他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奥秘与人类之间的桥梁，他的名字会比那些已经铭刻在星空中的名字流传得更为久远，这片星空或明或暗的所有星辰也会一起歌唱着他的名声，正如一千六百年前和他生日同一天，全世界的生灵合力歌唱着另一个圣人的降生一般。
而在那之前，自己只要尽心尽力地成为他和人类的桥梁就够了。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真的能看到“能做到的（can do it）”的那一天。
凯瑟琳·巴顿端着那盏插上了旧蜡烛的烛台小心翼翼地走下高谷仓吱吱作响的木质台阶，同时还想起外祖母还在世的时候，母亲他们说起的有关舅父的一件趣事：
曾经有某个朋友帮一直单身的艾萨克舅舅张罗婚事，并为他介绍了几个可能的对象。其中一位女士看到由于数天熬夜略显憔悴的艾萨克，不无担心地提问：
“你没事吧？感觉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然后艾萨克·牛顿这样回答了：
“别瞎操心，等到你们都死了，我一定还活得好好的呢。”
就在那时凯瑟琳便确信了，艾萨克·牛顿——这个现在疯疯癫癫地被半强制半自愿地关在自家农庄谷仓阁楼里的、又瘦又穷精神无比衰弱的病人，的确会活得比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的，“大多数人”而不是“所有人”，如果非要坚持舅父他对外那一贯的谦虚态度的话——都要长久。
END.

写在后面：
我觉得或多或少还是应该做一点小小的记录。牛顿在1692年间的疯病是确有其事的，而他的《原理》刚刚面世的几年遭到的非难远比得到的赞誉要多得多。1691年牛顿的母亲去世时，牛顿甚至必须向母亲撒谎“自己现在成名立业了”来让老人走得安心，而母亲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生养了一个多么伟大的儿子，只是不断地呼唤着“Issac”而已。
在疯病痊愈之后，为了解决个人生活问题，同时也出于个人兴趣，牛顿出任了皇家造币厂厂长，发起了当时最大的反假币行动，还亲自卧底搜查到了大量的证据，将十数人送上了绞架（并据说还利用死刑执行来讲解重力原理），并成功诱杀了一位指控他钓鱼执法的同僚，最后将其车裂。
牛顿的后半生都在研究神学，但是他质疑三位一体与任何神圣意志及其所谓的代言人，不如说他的研究只是在寻找一个将上帝进行数据化解释的方法罢了。
至于故事中的两个凯瑟琳，第一个是牛顿中学时期的初恋，自己房东家的继女凯瑟琳·斯托勒，据说二人曾经发展到订婚的地步然而斯托勒发现艾萨克的真爱果然是科学研究于是不了了之。不过这段恋情还是给牛顿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或许也是成为他之后终生不娶的原因之一。
第二个凯瑟琳，本篇的女主角，（也可以说是牛顿一生的真女主角了）凯瑟琳·巴顿是牛顿继父与母亲所生的女儿的最小一个女儿。她从1692年牛顿疯病开始，直到牛顿逝世，一直是近距离陪伴在他身边的亲人之一，作为少数能和牛顿进行正常沟通的人，算是扮演了知音兼女儿兼管家的角色。她后来在1717年嫁给了比自己小10岁的Conduitt（can do it 的梗来源此处），康杜伊特及其衍生家族也是保有牛顿相关资料最全面的家族之一。
这个短篇与其说主角是艾萨克，不如说是凯瑟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