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道究竟能说些什么。
“我…”
猎人缓缓发声
‘咚咚’“门房服务”
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借着玖兰枢看向门口的空档，侧身轻盈地跃下台阶，瞬移向门口。
“先生，欢迎乘坐四季島，您的行李送到了，一共是两件。”
笑盈盈的礼宾员从金属推车上卸下行李，猎人礼貌地接过。
“稍后，6号车厢会举办欢迎酒会，供应high tea下午茶并提供车长赠送的香槟。”
礼宾员欠身离开。

收敛了急驰的心跳，平复了飙速的呼吸，再次转身，锥生零恢复了血猎协会长惯有的冷静，平稳地转移话题，言语间也掺杂了谐谑，
“啧，真是绝了，还没到目的地据点就要先撞上贵族…”
早在站台上向礼宾员交卸行李时，他就敏捷地捕捉到了乘客的成分，相信以褐发纯血的敏锐也不会错过。所幸由于在协会办事耽搁，赶到车站时可以直接登车，避过了贵宾候车室的尴尬寒暄。
“换衣服吧。这种列车白天需要穿正装，入夜需要穿礼服。”
玖兰枢微笑地瞄了一眼远比千年前成熟棘手的猎人，将行李垫铺在床上，先一步开箱，将礼服一件一件挂入衣橱。

“我执行过类似的任务。从伦敦到伊斯坦堡的Venice-Simplon-Orient-Express威尼斯辛普隆东方快车，苏格兰东海岸的Belmond Royal Scotsman贝尔蒙德皇家苏格兰人号，甚至开普敦到维多利亚瀑布的Rovos Pride of Africa罗罕沃斯非洲之傲。”
猎人平淡地陈述，在一旁的行李架上打开皮箱，将武器一件一件从防安检扫描的特制口袋中取出，摆在桌上，才欠身去整理衣物。
“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暗红色的眼眸闪过肯定，但同时也为表面泰然却像刺猬一样竖起利刺的猎人难得一见的辩解感到好笑。
如此似曾相识，就像看到了千年前与自己炸毛互怼的，年仅十七岁的锥生零一样。
“我也知道你千年间成长了很多。”
他轻笑，神色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终究已是千年，银发青年成长了太多，经历了太多。曾经因正装舞会而窘迫的少年已经长成能够驾轻就熟地从容应对上流社会各种场合的青年。

“所以…你并不需要过度保护我，我不无知也不弱小。你可以坦诚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银发猎人将深灰色的西服挂在黄花梨木衣帽架上，接通挂烫熨斗，没有转身，
“我暂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这辆车上有血族，L-B、L-C不只一两个。一路不一定能风平浪静。甚至可能潜伏了对付我的杀手。”
蒸汽在丝棉的布料上扫过，抚平折叠的褶皱，却熨不平忐忑的心。锥生零放下手里的熨斗，转身，严肃地望着对面暗红的眼，这双读不出情绪的眼千年前困扰了他多年，真情吐露或是玩笑戏言，真假难辨。千年后的今日竟然依旧如此。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告诉我，你，会被我拖累么？”

毫不避讳地注视着那双美轮美奂的眼，看着紫罗兰般的瞳因自己的言语而收缩、颤抖，玖兰枢弯起唇线，
“我可以转移你身上受到的伤害，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
他看着猎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断断续续地缓缓呼出，清冽的嗓音微颤，
“你果然疯了。”
耸肩摊手一气呵成，他并不在乎猎人知晓自己的疯狂，准确说，他期待猎人残蝶般在自己编织的蛛网上无可奈何地扑腾挣扎，逐渐无可自拔地深陷于自己的癫狂。
提着墨色斜纹的西服，他走向猎人，靠近那张此刻挣扎地抿着唇，惨白着抽搐的俏丽俊脸，眯眼逼视着试图闪躲的视线，
“说得没错。所以如果你非常好奇咒术是怎么发作的，不妨以身涉险试试看会不会真的牵连到我。”

猎人如困兽犹斗的垂死顽抗是他意料中的，他笑言调戏，因为他太了解银发青年，他颤抖的气息、紧蹙的眉心、僵硬的削肩无不告诉自己，他束手无策，面对溃堤防御的恐惧，
“我猜你也不会的。全身神经都在紧绷着抽痛的零君。”
挂烫着自己的西服，他背过身，给予猎人喘息的空间，然后他俯身断电，关闭熨斗，转身自颈后脊骨上的链子若有若无地扫过肤表，指尖蜓点水般拂至悬于锁骨正中偏下的吊坠，
“不知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的问题都是关于咒术对我的影响，似乎并不在乎我能窥探到你的情感波动，也不担心，这个…”
指尖下，猎人窸窣颤抖，仓促跳动的动脉血管叫嚣着仓皇的紧迫感。敛颌，额头相抵，笔直勾魂的视线如咬定目标的蛇眼，与紫晶相撞纠缠，
“比起自己，你更关心我？”
瞳孔一瞬间的放大后，猎人别过身，拉开和自己的距离，开始更换衬衫，空气中的氧分子仍在传达他的战栗。
“你想多了。我们在一艘船上，我需要确认你不会翻船。”

TBC
这边依然会和loft同步更新

# （66）
扁柏木雕琢的拱形餐厅，碎片分子般的后现代水晶灯，对窗的半月形双人餐桌。6号餐车优雅、别致，奢侈典雅的气息一如坐在身侧的纯血始祖。
锥生零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瞳仁深处隐着挣扎，内心翻倒，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撑多久。
人之所以需要行事谨慎，是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无法重来，已经根生的印象难以抹去，而周遭的每个旁人都自负地只愿相信自己的感官。

比方说，从捷克城堡捡自己回来的蓝堂英。他可以是去自我挑战，验证千年的成长；可以单纯地去剿灭敌营，永除后患；也可以如千年前一般疯狂狩猎只为消磨时光，摆脱思绪的混乱。蓝堂英却十分肯定是自己在寻死。
比方说颈上的刺青，事实上他只是觉得自己好歹出生血猎名门，即使命运坎坷不幸被转化为吸血鬼，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在明显的凡人可见之处烙有驯化的咒印着实屈辱，而想将其抹去；觉得身为血猎协会长却刺着控制L-E的咒印，削了自己的气势；觉得除去咒印，更方便融入人类社会，免去了言语编篡的解释。起因经过如此直接，简单明了，蓝堂英的结论却是自己在自虐。
再比方说玖兰枢，自己一时醉酒所暴露出的软弱被总结为轻生惯犯。而实际上，他只是比常人对待自己生死价值的态度更为客观、漠然。他不怕死，人类本应只有不及百年的寿命，如今已延期了千年。千年间，他旁观了作为人类的前辈、同辈甚至晚辈的消逝，漫漫长日确实会不时引发住在心中的老人垂暮之年的疲累叹息，但他拒绝死得毫无意义。轻生，其实并不是他锥生零会做的事。

雨水渐稀，几缕阳光自云朵探刺。本就是太阳雨，云朵很快消散，水气挥发，不久便万里晴空，与他依旧雾霭重重的心境恰恰相反。
不传递错误的信号，不言说误导的话语，面对玖兰枢猛劲的攻势，小心谨慎地被动避闪，保持冷静，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彼岸的地平线筑起绚丽的虹桥，斑斓的色彩映入锥生零淡紫色的眼，斑驳陆离的流光溢彩灵动闪现。
“漂亮么？”
玖兰枢优雅低沉的声线打破寂静的午后，目光却注视着银发青年眼中倒影的虹霞。浅浅的疑问句如同赞叹。
“彩虹”
唤回对方的注意，在睫毛蝶翼般扑闪后短暂的对视，然后转向窗外，望着与身侧猎人同样的风景。空气中的微颗粒传递着不同的震颤波长，这些波长承载着对方犹豫不决的挣扎。

启唇，声音儒雅，回忆着始祖时期的经历。绵延的记忆如早潮浊浪涨落，娓娓。
“没有一丝质疑，认为那是无比美丽的存在。但在更久远的过去，不懂得光的折射的人类，或许曾认为那是自然灾害的预兆，甚至是神的愤怒。通过彩虹的弧弯，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可能会降临。虹底可能已是一片汪洋火海。”
记忆中有扑天抢地、嚎啕大哭的人群。祭祀、祈祷，甚至激进的猎巫，将罪责推向身有畸形的无辜。唯一没有的是雷雨后初见彩虹的喜悦。曾经的彩虹在人们心中不过是恶魔的把戏，所能带来的只有恐惧。
“流星、日月食，从圣经遗留的以色列死海卷轴残卷起，就一直是凶兆。”
支肘托腮。侧头凝望身侧的青年，他浅色的银发被七彩的光渲染得绮丽，发丝随着列车的行进而轻轻悬摆。本应闲适的观景，锥生零的脸上却只有凝滞的愁思。
玖兰枢知道，猎人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宁愿作茧自缚，以满是倒刺的裹敷将自己折磨得鲜血淋漓也顽固执拗地垂死阻拦外来感情的窥探，尽管裹得越紧，伤得越重。
“为什么我们仍会认为彩虹是童话般美好的存在？”

空气的脉动如同猎人的心悸，玖兰枢知道他不想听，因为聪颖如锥生零，答案他早已知晓。自欺、回避，像鸵鸟一样装作一无所知是猎人被动的选择。
“因为主观意愿。赋予彩虹雨过天晴的祥兆的，是人类自己。因为那是人们所希望的。真与假，好与坏，对与错，都是主观意识的映射。我们都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部分，而往往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为人知的部分，才是真实。”
他抬手敷上银发青年冰凉的脸庞，微微用力迫使他注视自己的眼，
“为了什么而紧张慌乱，为什么会担心我。你的内心深处，渴望的是什么？听从它的指示”

身后响起圆润的女声，感到掌下猎人抽搐的颤抖，玖兰枢缓缓收回了抚于面庞的手。
“下午好，这是欢迎的下午茶和列车长kutaragi久多良木先生赠送的香槟，希望您和您的伴侣本次旅途愉快。”
锥生零的双眼如同风中摇曳的薰衣草，乘务员的用词令他浑身僵硬，心脏却如痉挛般紧缩。假想冬日冷风袭耳后，进入室内被暖气包裹的痛，温热的血流滑过内心冰寒霜冻的表面是刺辣辣地疼。
“你误会了，我们并不…”
猎人为难的解释，苍白如纸的指尖死死抓握着面前盛水的玻璃杯，话到一半便被优雅知性的嗓音打断，
“谢谢。我相信我们会的。毕竟我们很期待这次蜜月旅行，很抱歉，我的伴侣还不习惯在公众场合承认我们的关系。”
感觉到侧脸上温柔灼热的视线，脊背上温暖轻柔的掌心，锥生零觉得自己如坐针毡，身体石化一般僵直。

同样的话语，自玖兰枢口中说出的杀伤力更大，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如暖流入海与寒流相撞，密度交互，冷水下沉，暖水上升，乍看凝止的海水却因寒暖流交汇剧烈地垂直搅动。
心间的暖溪似是化身了高性能的热割刀，刮铲切割进他毫无准备的内脏，似是要剖开心室强迫暴露出掖藏的柔软。
手上传来的温度似乎是玖兰枢覆盖于自己之上的手掌。
乘务员依旧在礼节地絮叨着什么，耳旁的嗡鸣使得声音模糊远去，听不清内容。
“原来如此，您们是7号车厢四季島豪华套房的情侣。恭喜两位新婚，您们看起来很般配。那么，就不打扰两位的独处了，在下井上（inoue），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