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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阳、吴江的几桩案子如期被弭平之后，这一年的清明亦随即而来。照旧在老友的墓前留下两坛石冻春，车乘一路南行，最终，于安定门大街的额苏理府前停驻】
【自绍元辞世，这是第三次至府，端坐在后庭里，案上置着一壶淡酒和瓷杯，似是主人早绸缪到这次的造访而预备。不知过了几时，直至日影逐渐黯淡，亭中才传出了冷冽的琴声】
【即使是在春天，临近黄昏的夕风吹过后背，也没来由地觉得寒彻透骨。待琴音戛止，视线投进帷幕，很淡地一句】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张琴的音色，还不是这样。你易过弦吗？
【本不欲沾酒，说话间，又自行斟酌起来】真苦。

【云低天净的晚昼，中庭急风往驰，擎卷垂帷。与旧友分席隔坐，将琴案列陈，寥淡拨弦。】
【侧垂的白绡拂响，起伏无定，如云潮偃息，烟篆般浮漾。目泓轻转，堆云袅雾之外，可窥他衣上伏着返照的昏光，晕朦朦一片，使人是孑然吊影，声也只如迢天外。】
【垂眉不动，等襄王一声低喟递来，报之一笑。按住仍颤的弦，低眉启口。久不与人谈笑，再说话，不免声涩音低，犹似吴丝未校，有着古怪的韵调，轻而促】弦断了。
【一语作解，极简静地带过，并不愿多谈。襄王并不常至，博安去后，我与他之间，如这般的对坐，不过屈指之数。可纵是这样匆促的造访，也是这座府宅不多的人息了。额苏理府太静了。偌大的园庭，任何声音都被夸大，风回叶响，雨集庭空，万物都如可听——唯独鲜闻人语。】苦吗？这可不是茶。
【指稍动，弦外有远音。缓一笑，目光落向帘外】酒是不会苦的，王爷。

是吗，看来我果真是许久不喝酒，连它的味道都要忘了。
【穆燕的性情如她的琴声一样疏漠，或如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枯燥无味的对坐，但实则于我而言，额苏理府的沉寂，却是世间为数不多的安宁。仅只言片语，足够了】
【再次抿了口酒，缄默良久，最终无声地笑起来】
断了就换一张吧。年初的时候，濯秋送了我一把桐木琴，听说是钱塘汪氏所斫，虽然比不上宫里贮藏的雷琴，但也算是无双的珍品，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可以将它送给你。
【在此停骤，顺着晚风朝浮动的帘幕逡巡，接上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毕竟，余生还这么漫长。

我就看一眼

断了的弦，再怎么接~我的感觉，你已听不见~
【他列酒松前，邀风佐琴，这模样其实并不类执笏振缨的王侯，反似逸士乐道，唯须斗酒放马，便可万事身外。庭院深静至此，人踪不至，尘寰也尽远绝，不失为一方悬圃，一隅沧洲。因此，纡朱曳紫再不值一提。我与他之间，也不再两分天渊。时下里，仅止我主他客，一场私酌。】
【言便无忌，一笑】王爷心不定，即便我奉琼浆，于您而言未必不像漫尝黄柏。
【目波转去，在起落的帷幕间，见他一双的晦明的眼。很轻的开声，接过他递往的话端】多谢王爷好意，可是......【语锋又亟转，垂下首，两幅袖飞弦上，流连交拂】我这把琴没有什么名头，不是名家斫造，更不是太古遗音。论起来，桐木琴也好、雷琴也罢，都不是我这把旧琴可比的。【颈侧珠珰含光，如一滴凝泪】只是我不喜欢。
宣帝诏求微时故剑，妾身不敢自比至尊，也知道敝帚自珍。【稍侧靥，声仍含笑，却摇着头，将回拒的话说得低而慢，便多了郑重的意味】旧物虽不堪用，我却不肯轻弃。

【他的语声静如流水，潺缓地淌近。他眉疏意冷，将挚友的生死说尽。似乎人生不过在这一泓流水间，流水既已东渐，前尘隔海，渺不可追。】那......您又承认了吗？这个错误，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是博安不该去，王爷不该迟来，还是那些愚民不该暴乱？您该知道的，那些暴民的认罪，对于身死之人而言没有什么意义。没有用了，王爷。亲王、庶民，在这件事上，都一样无计可施。您的确权柄煊赫，位高名显，即便如此，终究有得不到的、追不回的、不能碰的。人生无悔......怎么可能呢。
不过，和庶民相比，王爷的权位，或许会让你得到的多一些，失去的少一些吧。【徐徐而谈，至此又一滞，重复道】或许。
【他字字句句，无不是风轻云淡，但他所说的桩桩旧事，说煎心沸血也不为过。眉头舒展，容他将心事陈悉。】挚友化鹤，夫妻陌路，兄弟成仇。王爷很累吧。
【话虽如此，却并无怜意，他这样的人，何曾需要旁人怜惜】您经历的这些，很多事，如果能纯粹一些，没有权禄在身，没有功名置中，也许不会发生。今日博安还能与你打马过市，兄弟也还是您口中至重至信兄弟。可男儿七尺于世，充作庸人而活，未免无趣。更何况时至如今，早不由人。您若放手......
【一笑，不再往下说，却另起话锋，浑无由来的又问他】王爷知道，您究竟要什么吗？
【平心而论，我与博安的夫妻缘分，实在淡薄得可怜。他新婚不久便远赴两江，我空冠着一个未亡人之名，自始至终，其实不过数面相交。】
【风刀割叶，槐蕊打着旋竞相吹落，一枝枝、一簇簇，飞散又麇集，在高远的天镜下，渐堆成白漠的秋云，仿佛秋声已至。我近年离群索居，任辰光与暮景在这方隅颠倒，在这寸地往复，日月跳丸，不知人间几经春秋。目下举头，见淡云来去，见远檐炊烟。有纸鸢乘风，夕阴里冲霄而起，转又直剌剌地跌落墙头。风日暄和至此，分明已在春深。】
【思绪忽如潮涌，恍惚是数载之前，也是这样将夜的春暮。同样的薄烟深树，同样的丹霄燕影，我从庭中走过，回首举目，看见了一双清澄的眼睛。他便很慌乱地跳下墙头——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而今，我再抬首，目逢的已是他朝天地。怅惘良久，近释然地一叹，也不再枉称敬辞】
你明白的。一生之期，我不能背诺。

【顿首饮尽杯中，根本辨不清其中真味。对她直言不讳的剑指不以为然，反认得坦荡】
你说得对，我是太浮躁了。人这一生，能真正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又有几人？盈舟曾经诘问我，为什么她的哥哥随我南下一趟，回来的只是块灵位，为什么我位居亲王，权栈加身，还保不住一位八品亲卫？
【喉头一滚，连语声也变得哑涩，从来泰然自若，何曾有过如此失态】但我没有告诉她，那些刁民的父母、儿女、妻子，早被我下令格杀，他们大多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还有一对年逾百岁的夫妻，连视物都困难了，可是到死，都没有人愿意求饶，也没有人愿意承认，绍元的死，是一个错误。
【提及经年旧事，仍如一把钝刀穿入心肺，久久不能纾解，抬头望了眼云幕天垂，视线远得朦胧】
再然后，我一生里最为至重至信的兄弟赶回来，他大骂**菅人命、不知是非，就差一寸，如果没有皇太子阻拦，我已经死在他的刀下。我们共同的挚友死无全尸，而我最好的兄弟满脑子却在思虑，汗父会如何治罪、他应如何推托这些不属于他的罪愆，到最后，他终于有了答案。
【至于那个答案是什么，已经没有阐明的必要了。暗藏机锋的对谈中，深谙到她的心意，沉默良久，只道】不肯轻弃，永远都没有完吗？

***。。括号也不填。。。。。。
【风烟欲向足下，有帘幕相阻，便委顿成尘。一笑，声也随尘烟落尽。】王爷，生于天地，世不可避，如鱼之在水。
【近千个辗转的日夜，物换星移，雪霜各半。我原以为画地为囚的固守是我可观的来路，不可辍途。可他语中归处，宛然昏镜重明，是一个崭新的境遇，宣告来日可期。眼中有如火焚，炽烈到极处，目不能移，只是怔怔地与他相望，任这把野火烧原。终于，不堪承受似的，轻轻垂下了睫。】
【再抬眼时，明厉的神光不复，火熄人定，余下只是冷灰】我很想答应你，可是......都错啦。【残存的一点妄念消弭，将眉眼平舒，心似寒潭，波澜不生，平静地诉说】我去不了。
如果......
【错了。这个错误，是何处而始？前言自问，我没有答案。因而我的“如果”实是无稽，如果当年，如果而今？补过拾遗，我与他之间，只能到这里了。再多的话，不该说，也不能说了。】
【——恍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良久，忽而有了仿佛题外之言的一句】王爷说的不错。我其实知道也我想要什么，纵然我知道，纵然它近在咫尺，纵然仅余一步之遥......这一步，我迈不出去。
【一步天堑，中间隔着生死，隔着世俗。太多太多，举步维艰。天幕终见合垂，远处有侍人把火，烛灯晖衍，目泓流转间，依稀盈聚起湿润的光，是夜露垂睫】你说的庄苑听起来很好，可我没有这个福分。【溺者逢舟，他仿佛是向我递来一只手的引渡人。可我只能回头，走回积尘的岁月】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了吧。

得多失少。
【仿佛为这四字所动，一阵发笑，只觉胸中钝痛愈加，险些眼泪都快抑制不住，抬首向她】如你所说，挚友化鹤、夫妻陌路、兄弟成仇，本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还是一个连用处都没有的人，又何必再苟活于世？
【话虽如此，实则我根本不知道何谓此刻的有用，我一生司刑讼狱、掌律度法，时至如今，却万不敢言一句功鉴后世，相反，如果满身罪业亦可算作不负此生的话，那些肝胆与信诺，兄弟与挚友，十余年儒法教养里的有所不为，我其实早已逾过雷池，百死难赎。可笑的是，明明一无是处如我，仍然分毫不愿承认——我太自大了啊。】
【余晖被晚风吹熄，霎时夜幕骤降，承她一问，神情澹然地笑了】明白自己要什么，难道就一定能得到？【顿了顿，不打算再答，只提了句并不相干的话以作结尾】知道吗，就在三个月以前，本王的长姐文襄公主，也仓惶薨逝了。
【琴案前焚着一段香，至此已青烟消殆。满树黄槐纷落，恍若又回溯至很多年前，那时我初离宫闱，还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勋贵少年，绍元纨绔放浪，终日为他阿玛所迫迎娶穆燕，但少年心性总是浅薄，素未谋面之前，除却妍媸美丑，其余似乎便不再重要。两人趁着日暮，相行去攀穆燕府外的青墙，从来自诩教养，何曾做过如此勾当，心里骂了他三百遍，却在一个不经意的抬眼间，见她自庭前走出。暮春将尽，金红的夕晖洒在她的发顶，如同一轮笼在红烛罗帐里的明月，让人再难移目。】
【身侧落英飘旋，急如雨幕，怔忪间却好似隔着遥遥天地，头一次不避不躲地对上她的视线，忽而沉吟一笑】原来今日视卿虽近，却已邈若山河。
剑雪，【本欲伸手替她拂去发上残花，末了终只立在原处，只道】去年我在宁海置了一处庄苑，在一座繁华安静的小镇上，岁无兵甲之乱，无饥馑灾荒之属。灯火彻夜，夏不闭户……有没有兴趣，去往那里？

【星海疏影明灭，照得她眉眼莹光，有若神晖，失神了一瞬，很快便将目光移往别处。枝头黄槐在风中散落， 有一瓣弥留在掌心里，悄然合拢了手】
花开花落，即使它早该辞岁，可是对我而言，能握在手中，就代表它未曾落下，我不想放。但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沉吟片刻，忽然又觉得疲惫之至，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立身二十余载，亲历喧扰世态，纷繁人心，从未有过一刻能效如今厌世。灯火闪烁，记忆思之梗息，在风微中渐廓其形。共怀英、绍元、克晦斗酒放马的日子早已远去，我兄弟四人，英年早逝者有之，天下为注者有之，求仁得仁者亦有之，临近终了，竟只唯我孑然一身，百无一用】
【暗夜无垠，仅余清月独照，收回眼底的喟叹，笑声很轻】本王今日真是有些醉了，来搅扰你这么久，放心，往后都不会了。
【转过身，遥遥可见月洞前的奴才正欲执灯而来，步履一顿，望向庭树下她飘飞的衣袂】剑雪，愿有来生。

【背身灯月，身后便是星渊。飞檐衔起几粒寒星，零零疏疏，珠珰玉珥似的垂悬。身前烛远人遥，光不能衍，唯有一条孑然的影伏下，藏在黯淡的夜色中，向着光、向着辅尧，外物不扰，只是一味地攀延、追蹑，却始终不可及。我沉默地望着，耳边是他的应语。一声声、一句句，与这固执的影一同，将余生凝照，都是徒劳。】
【泪积在眼底，升溢将出，行欲决眶的一瞬，理智影趋形附，迫它逆流回转——我没有放任它涌流的因由。】
多谢......【慢慢垂下头，将不合时宜的泪烁成一涟昏蒙的雨，放它销入尘泥，荧荧白光，转瞬已不可见。喉头如哽，眉睫细索地颤着，唇齿无谓翕张，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无声良久，终于，叠在他一声往后上，有了孤弱之极，几不可闻的几字】王爷成全。
【世上事，原来有这么多不能回避的枷锁。纵为皇胄，纵在朱门，千万人之上，回视平生，也有这样多无可奈何，这样多无计可施。】
【他该走了。杯中业已无酒，空盈满盏月辉，照引归途。危坐本是寻常，在他转身一刹时，却忽然觉得疲惫至极，肩头颓然坍圮，声息皆静，目送他行远。目视他，走出这一隅门庭，走向与我无关的余生。不期然，又闻他一愿。一线孤勇骤然萦怀，我再无法回以默然。与他目视，神情仿佛是带着笑，很轻、很慢地点头，交付一个无望而郑重的承诺。】
但许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