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岚的头发其实相对干燥，这是白璎进了无色城后知道的。
虽则没有多少活动，也很少外出沾不上什么灰尘，白璎仍然坚持过一段时间就给真岚洗一回发。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时二人的关系刚刚从尴尬步入融洽，真岚有些不解地晃动一下：“不用那么麻烦吧？你嫌弃的话我直接不用辟水诀去镜湖泡一泡不就好了？”白璎不满地瞪他一眼，真岚乖乖闭嘴。
石盆盛了清水，用念力微微温热，白璎拆开真岚发髻，揽起长发浸入水中，真岚仰面向天，望着顶端离合波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扯：“阿璎的头发那么长，多久洗一次啊？”“你们这些郡主们头发都那么香香的，是不是加了香粉一起洗啊？还是天生的？”“你头发变白的时候，是睡着睡着慢慢变白的，还是哪天突然就变白了的？”“那变白以后你会觉得难过吗？是更喜欢黑头发多些还是现在的发色多些？”白璎懒得搭理他，自顾自揉搓着对方的头发，真岚哀叫一声：“阿璎你冷静一点！扯得很疼哎……”白璎没好气地用梳子敲了一下孤零零的头颅：“因为你真的很啰嗦。”真岚扁扁嘴：“你就不能像刚进无色城那会儿那样温柔一点，你对苏摩肯定不这样。”话刚出口，马上自觉失言，又看不到白璎的表情，不由忐忑。白璎却只是叹一口气，绞去发间的水：“你还跟个小孩子比？羞不羞。”语气中全无尴尬。虽则白璎早已自己提起过那个鲛人孩子，这个话题在二人中已不是禁忌，真岚还是对这个态度暗自有些纳罕。
从中州而来的苗人少女转动了命轮的第一格，数年杀伐、征袍沥血，失去近百年的国都终于重又飘起空桑的五色旗帜。大军开入伽蓝，入驻白塔的当晚，暂做栖息地的承章殿里，白璎解开真岚血污残破的战袍，照旧打了水来，散开他熏染了风隼脂水气味的发髻，令他在榻上躺下，将一握乌黑发丝漾入水中。
或许这也是最后一次替他濯发了吧。
真岚轻叹一声，微微阖眼：“你也累了一天了……”白璎尚自湿润的指尖点在他的唇角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老实洗头发，别想躲。”于是真岚也安静下来，感觉着桃木梳光润的梳齿细细分开密密发丝，在头顶轻柔滑过又转向鬓角。静了一会儿，这次却是白璎先开口说话了，声音飘忽：“以后啊，要记得常让宫人帮忙洗一下头发，不要总想偷懒，头发半干的时候记得用那瓶木樨露擦一擦；政务再忙，也要记得晾干了头发再睡，不然以后可是要头疼的；复国后大司命在礼仪衣冠上肯定多有讲究，他也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你随他说吧不要再和以前那样爱顶撞……”白璎一反常态，絮絮地言说了许多要真岚注意的小事，直到真岚忽然问了一句：“真的要走吗。”
室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水轻轻滴落溅起的清脆声音。
白璎垂头看向真岚，而那轩朗眉峰下的双眼也在看着自己，里面淡淡的血丝彰显了他的疲惫。
“是……吧……”白璎不知怎地却踌躇了起来，有些不确定地道。
真岚眼神闪动了一下，带着倦意的语气放得极轻：“为了逝去之人，牺牲两个人的幸福，真的是你愿见的吗？”
白璎有些讶异地停下了动作：“……两个人的……？”
“你真的爱他吗。”
真岚稍稍向她这边挪了挪，脖颈向后弯折出弧度，额边发际也随之浸入了水中，他这样仰脸看向她，神色认真：
“在白塔上做太子妃的你，对他一定不是爱。直到他成为一个男人回归云荒，你心里都还以为他是个不曾分化性别的小孩子。”
“曾经我也以为你爱着他，直到他出发去往九嶷的时候，在水镜中看到他和**妹翻云覆雨，你除了惊讶和羞赧，就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你觉得，你是爱他吗？你对他是怜悯。”
白璎的手轻轻颤抖着，无意识地抓紧了水盆中浮沉的长发：“别说了……你别说了……”真岚被那样用力的动作扯痛，却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坚定地继续道：
“还有被星魂血誓和逆风赋予新生后的愧疚。”
“我……”白璎一时语塞，只觉如有千万细锐的风在胸中激蹿来去。她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却突然发现自己竟无从反驳，只能语无伦次地喃喃道：“可是他是苏摩……是领着我在苍梧之渊走过黑暗的人……”
真岚忽然翻过身，甩起的水珠都被他一挥手固定在空气中，如颗颗悬浮的水晶。他认真地看着白璎，目光一分一分地楔进她的眸子里，带着仿若大战前的凝重和正式的探询意味。“那我呢？”像是某种神兵从深埋的地底露出一刃锋芒，此刻的他已丝毫不见倦容，冷定如深湖。
“不要离开。”
白璎不敢正视那灼热的目光，仿佛冰雪畏惧阳光，仓皇站起身想避开。但真岚动作更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重复：“不要离开。”
白璎僵硬地站在了原地。真岚握着自己腕子的力道并不霸道，但自己竟一时没有挣开的力气。冰凉的月影将二人分隔在明暗两方，恍若所有晦暗过往。
感觉到真岚轻叹一声，将带着暖意的唇印在她的手背：“阿璎，你扪心自问一下，是真的，不曾爱过我吗？”
白璎的眼睫颤抖着，不可抑制地落下两行泪水。在这个瞬间她回想过往昔的种种，白塔上耀目的初见、无色城九十余年的笑语和陪伴、他收回双手后欣喜的拥抱、出征前落在自己额上的吻、在粼粼波光下的安静依偎、为他缝合躯体时自己的心疼……所有曾经被有意无意忽视掉的温柔往昔，都从冰层下涌现，让自己不得不直面。
那才是光啊……
仿若重重云翳忽然散尽，心下一瞬清明的同时却又觉得好似被抽去了什么，本只是零星落下的泪成汹涌之势滚滚而下，沾湿了衣襟。
那个人是她的长夜，以至于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想靠近的明明是旭日的温暖。
感知到白璎的情绪，真岚拉着她的手顺势起身，试探着从后方将她拥入怀中，扯起自己的袍袖为她拭去满面泪水，微微垂头，轻声：“对不起，这一回，我想自私一些。我想留住你。”白璎转身，终于发出一声啜泣，将脸埋进真岚胸前的重衣。真岚安抚地轻轻拍着她，心中忽然想到从前那笙对自己说过话：
“苏摩只会让她哭，而你总能让她笑。”
实在抱歉，这回倒是我把你惹哭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二人都忙碌非常，分开在不同的地方处理各类繁杂琐事，每次相见亦不过匆匆一面，商议了国事便又要分离。到两个人都能缓一缓劲从容相对，已经是登基和册后的仪式后了。夕阳从打开的雕花木窗里斜斜落进来，给妆台和妆台前的人都镀上一层橙黄的暖色。真岚看着一袭皇后袍服的白璎卸下凤冠长钗，流泻一瀑飞雪。从白璎手中抽走玳瑁梳，真岚慢慢梳过白色长发，动作稍显笨拙但柔和细致，白璎在镜中带笑看他：“做什么？帮我梳头啊？可是你会绾发么？”真岚也笑，分出靠顶部的一半长发，放下发梳，却不从妆奁里拣簪子，反从自己怀里摸出一根木簪绕上发丝，缠绕间压成简单的回云髻。白璎好奇地偏头看镜中，木簪的一端雕刻出线条简洁的花朵，伸手摸了摸，触指润泽，似乎是绿檀木。“哪儿来的？”“我做的。怎么样？手艺还不错吧？”白璎怔了怔，刚想调笑他不务正业有心思学这个，却忽想起这几个月他那般繁忙，为了能抽空做出这枚木簪，还不知是怎样压榨本就稀少的休息时间。一念及此，她反手覆上了真岚手背，停了停，才轻轻道：“傻不傻呀……”真岚不知她转过了这许多念头，还道她不喜欢，俯身凑到她旁边一同看进铜镜：“嫌不好看啊？没事等我手艺熟练点再做一支。这个蔷薇花的确不大像……”白璎噗地笑了，转脸在他颊边亲了一下：“是不太像，但是我很喜欢。”
天际夕阳渐收了残照，殿内错落的龙凤花烛被真岚弹指燃起。重帷垂落，良夜犹长。
虽则没有多少活动，也很少外出沾不上什么灰尘，白璎仍然坚持过一段时间就给真岚洗一回发。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时二人的关系刚刚从尴尬步入融洽，真岚有些不解地晃动一下：“不用那么麻烦吧？你嫌弃的话我直接不用辟水诀去镜湖泡一泡不就好了？”白璎不满地瞪他一眼，真岚乖乖闭嘴。
石盆盛了清水，用念力微微温热，白璎拆开真岚发髻，揽起长发浸入水中，真岚仰面向天，望着顶端离合波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扯：“阿璎的头发那么长，多久洗一次啊？”“你们这些郡主们头发都那么香香的，是不是加了香粉一起洗啊？还是天生的？”“你头发变白的时候，是睡着睡着慢慢变白的，还是哪天突然就变白了的？”“那变白以后你会觉得难过吗？是更喜欢黑头发多些还是现在的发色多些？”白璎懒得搭理他，自顾自揉搓着对方的头发，真岚哀叫一声：“阿璎你冷静一点！扯得很疼哎……”白璎没好气地用梳子敲了一下孤零零的头颅：“因为你真的很啰嗦。”真岚扁扁嘴：“你就不能像刚进无色城那会儿那样温柔一点，你对苏摩肯定不这样。”话刚出口，马上自觉失言，又看不到白璎的表情，不由忐忑。白璎却只是叹一口气，绞去发间的水：“你还跟个小孩子比？羞不羞。”语气中全无尴尬。虽则白璎早已自己提起过那个鲛人孩子，这个话题在二人中已不是禁忌，真岚还是对这个态度暗自有些纳罕。
从中州而来的苗人少女转动了命轮的第一格，数年杀伐、征袍沥血，失去近百年的国都终于重又飘起空桑的五色旗帜。大军开入伽蓝，入驻白塔的当晚，暂做栖息地的承章殿里，白璎解开真岚血污残破的战袍，照旧打了水来，散开他熏染了风隼脂水气味的发髻，令他在榻上躺下，将一握乌黑发丝漾入水中。
或许这也是最后一次替他濯发了吧。
真岚轻叹一声，微微阖眼：“你也累了一天了……”白璎尚自湿润的指尖点在他的唇角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老实洗头发，别想躲。”于是真岚也安静下来，感觉着桃木梳光润的梳齿细细分开密密发丝，在头顶轻柔滑过又转向鬓角。静了一会儿，这次却是白璎先开口说话了，声音飘忽：“以后啊，要记得常让宫人帮忙洗一下头发，不要总想偷懒，头发半干的时候记得用那瓶木樨露擦一擦；政务再忙，也要记得晾干了头发再睡，不然以后可是要头疼的；复国后大司命在礼仪衣冠上肯定多有讲究，他也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你随他说吧不要再和以前那样爱顶撞……”白璎一反常态，絮絮地言说了许多要真岚注意的小事，直到真岚忽然问了一句：“真的要走吗。”
室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水轻轻滴落溅起的清脆声音。
白璎垂头看向真岚，而那轩朗眉峰下的双眼也在看着自己，里面淡淡的血丝彰显了他的疲惫。
“是……吧……”白璎不知怎地却踌躇了起来，有些不确定地道。
真岚眼神闪动了一下，带着倦意的语气放得极轻：“为了逝去之人，牺牲两个人的幸福，真的是你愿见的吗？”
白璎有些讶异地停下了动作：“……两个人的……？”
“你真的爱他吗。”
真岚稍稍向她这边挪了挪，脖颈向后弯折出弧度，额边发际也随之浸入了水中，他这样仰脸看向她，神色认真：
“在白塔上做太子妃的你，对他一定不是爱。直到他成为一个男人回归云荒，你心里都还以为他是个不曾分化性别的小孩子。”
“曾经我也以为你爱着他，直到他出发去往九嶷的时候，在水镜中看到他和**妹翻云覆雨，你除了惊讶和羞赧，就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你觉得，你是爱他吗？你对他是怜悯。”
白璎的手轻轻颤抖着，无意识地抓紧了水盆中浮沉的长发：“别说了……你别说了……”真岚被那样用力的动作扯痛，却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坚定地继续道：
“还有被星魂血誓和逆风赋予新生后的愧疚。”
“我……”白璎一时语塞，只觉如有千万细锐的风在胸中激蹿来去。她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却突然发现自己竟无从反驳，只能语无伦次地喃喃道：“可是他是苏摩……是领着我在苍梧之渊走过黑暗的人……”
真岚忽然翻过身，甩起的水珠都被他一挥手固定在空气中，如颗颗悬浮的水晶。他认真地看着白璎，目光一分一分地楔进她的眸子里，带着仿若大战前的凝重和正式的探询意味。“那我呢？”像是某种神兵从深埋的地底露出一刃锋芒，此刻的他已丝毫不见倦容，冷定如深湖。
“不要离开。”
白璎不敢正视那灼热的目光，仿佛冰雪畏惧阳光，仓皇站起身想避开。但真岚动作更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重复：“不要离开。”
白璎僵硬地站在了原地。真岚握着自己腕子的力道并不霸道，但自己竟一时没有挣开的力气。冰凉的月影将二人分隔在明暗两方，恍若所有晦暗过往。
感觉到真岚轻叹一声，将带着暖意的唇印在她的手背：“阿璎，你扪心自问一下，是真的，不曾爱过我吗？”
白璎的眼睫颤抖着，不可抑制地落下两行泪水。在这个瞬间她回想过往昔的种种，白塔上耀目的初见、无色城九十余年的笑语和陪伴、他收回双手后欣喜的拥抱、出征前落在自己额上的吻、在粼粼波光下的安静依偎、为他缝合躯体时自己的心疼……所有曾经被有意无意忽视掉的温柔往昔，都从冰层下涌现，让自己不得不直面。
那才是光啊……
仿若重重云翳忽然散尽，心下一瞬清明的同时却又觉得好似被抽去了什么，本只是零星落下的泪成汹涌之势滚滚而下，沾湿了衣襟。
那个人是她的长夜，以至于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想靠近的明明是旭日的温暖。
感知到白璎的情绪，真岚拉着她的手顺势起身，试探着从后方将她拥入怀中，扯起自己的袍袖为她拭去满面泪水，微微垂头，轻声：“对不起，这一回，我想自私一些。我想留住你。”白璎转身，终于发出一声啜泣，将脸埋进真岚胸前的重衣。真岚安抚地轻轻拍着她，心中忽然想到从前那笙对自己说过话：
“苏摩只会让她哭，而你总能让她笑。”
实在抱歉，这回倒是我把你惹哭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二人都忙碌非常，分开在不同的地方处理各类繁杂琐事，每次相见亦不过匆匆一面，商议了国事便又要分离。到两个人都能缓一缓劲从容相对，已经是登基和册后的仪式后了。夕阳从打开的雕花木窗里斜斜落进来，给妆台和妆台前的人都镀上一层橙黄的暖色。真岚看着一袭皇后袍服的白璎卸下凤冠长钗，流泻一瀑飞雪。从白璎手中抽走玳瑁梳，真岚慢慢梳过白色长发，动作稍显笨拙但柔和细致，白璎在镜中带笑看他：“做什么？帮我梳头啊？可是你会绾发么？”真岚也笑，分出靠顶部的一半长发，放下发梳，却不从妆奁里拣簪子，反从自己怀里摸出一根木簪绕上发丝，缠绕间压成简单的回云髻。白璎好奇地偏头看镜中，木簪的一端雕刻出线条简洁的花朵，伸手摸了摸，触指润泽，似乎是绿檀木。“哪儿来的？”“我做的。怎么样？手艺还不错吧？”白璎怔了怔，刚想调笑他不务正业有心思学这个，却忽想起这几个月他那般繁忙，为了能抽空做出这枚木簪，还不知是怎样压榨本就稀少的休息时间。一念及此，她反手覆上了真岚手背，停了停，才轻轻道：“傻不傻呀……”真岚不知她转过了这许多念头，还道她不喜欢，俯身凑到她旁边一同看进铜镜：“嫌不好看啊？没事等我手艺熟练点再做一支。这个蔷薇花的确不大像……”白璎噗地笑了，转脸在他颊边亲了一下：“是不太像，但是我很喜欢。”
天际夕阳渐收了残照，殿内错落的龙凤花烛被真岚弹指燃起。重帷垂落，良夜犹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