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王耀沉默地走在前端,浓密一片的睫羽低低地垂着,男生拉紧了身侧孩子的手,温热一片的掌心,不自觉地溢出些许夏的炽灼。
王嘉龙很安静地跟在人的身侧,他们在沿着码头缓慢地移动,像是两个踌躇不前的旅人,一大一小的布包背在身上,小小的孩子手上甚还拎着几本不薄的书。
夕阳从不算喧闹的洋上缀射过来,细细碎碎地散在两人的肩头发尾,王耀沉默着将泪拭了,深深吸了一下鼻子,抬了眸望向不远的前方。
那里有人,有喧闹,有属于他曾经融于其中的繁杂,而不再是一眼望去大部分的金发碧眼,那是独属于江南,独属于东方的娟秀。
“先生,我们现在是回…家吗?”
王嘉龙紧紧地拽了拽男生的手,如同初生小兽一般纯粹干净的目光微微上移,对上了王耀黝黑的瞳,眸底像是粹了光一般晶亮。
他倏地开口,喉咙里像是压抑着什么一般,短短一句停顿透出了半稚的意味深长,男孩于下一刻再度噤了声,潮水一般的沉默来得突兀又及时。
“…嗯。”
深吸了一口气,王耀终是彻底收拾好了心情,他在一瞬内蹲下了身,膝间连着沉溺到了细碎的沙中。
他修长指尖软软地抚着嘉龙紧紧贴在额角的发梢,男生的手从额顶小小的发旋一直缓慢向下,顺着人发丝本该有的纹路一点一点地梳理。
本就半凉的指尖触碰上了男孩稚嫩的面孔,王耀的指上甚还带着淡淡的濡意,那时先前拭泪的时候留下的,随着拂过的清风尽情地剥夺他肌肤上的温度。
倏地一下,他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半弯起的嘴角下是洁白整齐的齿,似如最深的夜色一般黑得纯粹的瞳仁里,虚假的欢喜掩住了最真切的悲伤。
“我们回家。”
“…”
那是很突兀,很突兀的一下,小小的孩子一瞬松开了手中的书,任由其砸入沙里,他紧跟着前踏了一步彻底地环住王耀的脖子,搂的是从未有过的紧致。
身体在愣神之间早已做出了反应,男生一瞬回搂回去,任由人沉默着将下颚搁在自己的肩上,眸底一片茫然,
“sir曾说过,我不需要担心…”
王耀紧随着愣了愣,男孩明显话里有话,但却是他不曾了解过的意思,淡淡的寒意像是从背脊深处缓慢地浸透上来,男生却于一瞬间被搂地更紧。
“…他说,你足够坚强。”
——
那一瞬,仿佛天塌。
——
王耀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绝望,似如压抑着跳动的心脏于顷刻间被恶狠狠揪起,他还感受不到窒息,就再度重重摁了回去。
充血的眩晕于一寸寸漫上头顶,寒意像是发于脚底般肆意萌芽飞长,在他的体内叫嚣着流窜,一点一点抽走了身上的每一片肌肤的温度。
他的面色变得愈发惨白,眸底失了温一般模糊,涣散的瞳孔一侧泪腺却是干涸地溢不出一点泪滴,有的只是愈发急切哽咽,还甚带着颤抖的喘息。
他看见了一片白,令人绝望的白。
然后“啪嗒”一声,原本还紧紧握在手里的刺绣如同那在空中飞扬的封条一般,随着散乱飘起的尘土腾起,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记忆中两个月前还喧嚣着的大门被紧密地封着,透出死一般的寂静,惨色的封条决绝地锁住了这里的一切繁杂吵闹,一如封住了王耀的心脏。
血液在一瞬间回流,刺激着神经末梢逼迫着男生回忆起记忆中每一个被掩埋的疑点,一箱箱被倾倒在洋中的刺目白粉,柯克兰最初警惕而怀疑的目光。
他浑身浸满了酒精的味道,强硬地将他压着墙角,热切而充满控制欲的吻下原来是几近窒息的理性,和浸满了心底的悲凉。
他说,再留一个月。
他说,他足够坚强。
……
王耀嘴角颤了颤,眸底终是氤氲起一丝的雾气,脆弱而毫无压力的风肆意地夺取着男生身上的温度,预料之中的双膝一软,他几乎是一瞬就朝王嘉龙的身上直直软倒下去。
他连脖颈都失了温,手心紧紧地攥着男孩的指尖,直至发白,晶莹的泪珠几乎是夺眶而出,随着重力坠落着,带着淡咸彻底浸湿了孩子肩头的衣裳。
“嘉龙…嘉龙…我该怎么办…”
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令人心悸的黑暗,在男孩的面孔还未完全模糊间,在话语还未尽数落出间,在溢满了绝望的颤栗间。
将王耀彻底吞没。
——
道光十九年(1839)夏中,王家因涉嫌非法走私鸦片,满门抄斩,除王耀外,无一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