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所以说就是这样。”
第二天,在市中心公园的长椅上,我和格瑞普并排坐着。我尽量简洁地向他说明之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而他则眯着眼睛,打量着悬挂在街对面的摩天楼墙面上的我拍下的那张照片。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在场的所有人,一开始都以为那不是画呢。”我带着有些自嘲的笑容用坚定的语气将这包含着无比赞许之意的话语传达给格瑞普。
社工无意间打开的正是格瑞普的室内画室。当客厅里通过被打开了的门入射的第一束光线照进来的时候,社工被突然像那样映入眼帘的某个东西惊呆了,在一秒钟的反应时间之后发出了赞叹的惊呼。
因为她的那声惊呼而起身跟在后面向画室内看去的我们也做出了差不多的反应,直到几秒后同样在场的警官伸手打开了画室的灯为止我们的感知才恢复正常。
当画室的照明恢复正常,整张画全部暴露在我们眼前的时候,那和画室的周遭相比过于突兀的背景——那我已经熟知、而整个城市的人都已经通过我的照片看过的河滨公园旁的石质小筑——终于让我们彻底明白这不过是画布上的一幅画而已。而在那之前,从客厅里投来的光线只是不偏不倚地投射在画中央的主人公身上的时候,现实与创作的界限突然之间被光与影的游戏模糊了,尽管那只有几秒,却足够镌刻在在场所有人的灵魂之上,直到他们被埋入大地了吧。
我当时出声说了一句话:
“啊,不……”
对,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回答;那是那时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问道“你是在看我吗”所作出的下意识的回答。当然那句话只是我的想象——而拥有能够引出这句想象的魔力的持有者此刻却和她的创作者一样,一言不发。
“原来市中心广场的……没什么。”我听到有人在嘀咕。
在那刻骨铭心的几秒钟里,我和在场的其他人便明白,那幅让我挂念已久的画作,终于完成了。格瑞普会在那一夜大醉而睡的理由,也差不多明了了。
我们在那之后一言不发;警官再一次关上了画室的灯,并将房门带上,就像是在那房间里原本还有个谁在沉睡,而他实在是不忍打扰一般——
坐在长椅里的格瑞普听着我的描述,身体随着某种节奏微微地前后摇晃着,脸上带着笑容。那是听到我看到画的滑稽反应时忍俊不禁的笑,那是听到我做出的盛赞时稍稍带着一些得意的笑,那还是微笑中蕴含的大多数东西都完全不为我所解读的笑。末了,他轻轻地用右手在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手背上响亮地拍了两拍,打断了我的絮语,似乎是要做个总结了。
“你的投稿能够拿到市民比赛优胜,恭喜了。”
“不,那还不是因为有您的画在上面。所以如果您愿意提名的……”
“我想说的就是那个。”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大概是下意识地想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情感,他抬起头来,又盯着街对面的那幅照片。
“不要提起照片里的是我和那幅画。”他说得缓慢、有力而坚定。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如果大家知道是您画了那样的杰作……”
“我其实无法保证已经有人看出来了,不过现在这样就行,”他的语速逐渐加快,看向那幅巨幅照片的目光也闪烁起异样的光芒,“这样就行了。那幅画我不会给任何人看了……也不会卖出去。只有我就行,必须只有我才行。是的,只有我——”
接着他突然起身看着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既不是在超市里询问我能帮上什么忙的他,也不是在小筑里聚精会神比划下一笔的他,更不是那个醉酒之后胡言乱语袒露出一切真相的他。那表情仿佛是神灵不小心打翻了赐予人表情的调色罐,把喜悦与愤怒,感谢与后悔,赞同与不和全部注入到了一起一般。
“你知道吗,年轻人,”他闭上了眼睛,一定是在竭力寻找下一个合适的词汇,“你知道我每天夹着画架到公园想要完成那幅画,坚持了多久了吗?”
“……不知道。”在那种气势之下,我除了低声回答之外别无他选。
“直到你那天打断了我之前,一共9年8个月零21天。真是奇怪,从来都没人在意我这个缩在公园一角却一笔都不在画布上画的画匠;而你却突然告诉我,‘想要看到那幅画完成的样子’,而我居然也突然像你一样去思考了。”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那幅画画完了——我也就没有理由——”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动作很小地跺着左脚,最后他回过头,直直地盯着我:
“我有多么感激能帮到你这件事,就有多么后悔去帮助你这件事。”
“昆诺潘塔先生,我……”
“……抱歉。”他很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只是这样说你也不会懂的,就这样就好。”
说完,他转身离开市中心公园——把我晾在原地,满脑空白地盯着自己拍下的那幅照片。
08
火警是在半夜响起的。估摸着这次还是假警报的我只是把被子更裹紧了一些。
从市中心公园里被格瑞普莫名地大发光火之后我就再也没遇见过他,甚至上门道歉也只是吃闭门羹而已。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变成了不可触动的谜——虽然隐隐约约地我有种“自己其实能够理解他”的感觉。
警铃还在响着。已经没法再睡下去的我骂骂咧咧地起身查看时间,这时候宿管则把寝室的门敲得乒乓直响。
“这次不是假警报!这次不是假警报!”
于是我也开始慌了,正在思考该优先把什么贵重物品带着跑的时候,宿管又回来敲了一遍房门,还是乒乓直响。
“是邻近社区失火!警报解除了!警报解除了!”
瞬间浑身脱力的自己慢慢地踱到窗边。警报是真的不错,夜色中的确传来肉眼可见的火光,而空调里输送进来的空气也开始带着一股不好的味道。睡眼惺忪的我甚至还因为难得的安眠受到打扰想给失火的那家人下点更恶毒的诅咒,却突然对火光传来的方向升起了一股怀疑。
五分钟后连大衣都没有披上的我无视宿管的警告冲出住处,向着火光未灭警笛大作的方向一个劲儿地冲去。
那个年轻妈妈和孩子们惊魂未定地站在自家草坪上,看来他们的房子并没有受到波及。
看到我慌慌张张跑来,年轻妈妈立刻向我指示出方向,我也旋即改变方向——
那个年轻爸爸正坐在救护车旁边接受医疗人员的包扎,他好像受了点皮肉伤,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他很快就在人影中辨认了我,然后出声回答了我充满焦急与疑问的目光:
“老爷子真是疯了,非要拿钥匙进他上锁的画室。”
一句话基本算是回答了一切。年轻爸爸受到的伤大概是在拼命把格瑞普拽出火海的时候被他推搡所致吧。
“昆诺潘塔先生在哪里?”
“刚刚被救护车送走。放心吧,他会活下来的。”年轻爸爸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接着他突然看着我,又说了一句:
“抱歉,我收回刚才说的话。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干的。”
他的眼角甚至闪烁着泪水一样的东西。格瑞普和邻居们的关系应该处得还不错。还是说他是回想起了那个画室呢?
“抱歉,我得去医院一趟。”我说着转过身来,背对着年轻爸爸也背对着曾是格瑞普的家的那些东西。我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尤其是在知道了有什么被留在了那里之后。
那一夜真的太漫长了,漫长到我根本没有经历回头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发生的。穿着单衣的我辗转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市医院,先是被误会成了格瑞普的亲属,后来作为他的“熟人”半懂不懂地填写了一堆文件,然后看着他被推进了手术室——
他的脸上被紧急处理伤口的织物一类的东西裹着,几乎只能辨认出眼睛,但即便如此隔着这样的距离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我,接着眼睛里开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我能读懂那光芒所指代的意义,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看着格瑞普被推进手术室也就是几十秒的功夫,但是在那短短的几十秒里我的脸一定扭曲到了连自己都不愿意回想的程度。我不能点头,不能摇头,不能哭也不能笑,不能说出一句话也不能流一滴眼泪,不能给予他任何希望,同时也不能否认他的任何希望——即便我已经明了在前方等待着这位已经真的衰老了的人的是怎样残酷的命运,即便我虽然不想但还是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刚刚被我留在身后的一片废墟是什么样子,即便我和他其实都心知肚明——
这个城市的一个画家,应该再也无法拿起他的画笔了。
他笔下那一言不发的少女,如今,只是存在于我的那张照片里的半块残像,不超过十个人几十秒的惊鸿一瞥中的一抹倩影,还有老城区被烧为废墟的一间私宅里的一堆灰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