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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蹴的白色情人节献礼】沉默的格瑞普与一言不发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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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这一篇,和我以往写过的各种故事比起来有些特别,并不是献给我这样的文手的,而是献给我所无法达到的画手们的。
其实在创作过程中就很像请列表中的某位为我画插图了,但是最后还是觉得——果然“画”的极致,应该反而是停留在“文字”上才对,和“文字”的极致正好相反。
这是一部可以说是完全架空又一点都没有架空的故事。
这原本是打算作为一篇祭文,或者说,悼文,去书写的。只是,从时间上来算,晚了快半年了。
故事中的“我”的经历和作者本人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但事实上又没有任何关系。
本故事发生的舞台与诸多事件,理论上不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但的确,是现实主义的。
这篇故事有点长,有点啰嗦,但是我已经向着想要致敬与学习【说白了就是抄袭】的几部作品的文风尽可能贴近了。
作为白色情人节的礼物,是再适合不过了。
同时,这大概也是我的一篇毕业文。这篇文章之后,一段时间之内,我都不会再写这种小格局小立意的故事了。
儿女情长什么样的人都在写都能写,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就是这样。
另外,还有一份毕业的意义,在于从标题开始,对“透托利(totally)·梅德(made)阿普(up)”时代最后的致敬。
看了上一句之后,聪明的朋友就该猜出这篇故事的灵感来源是哪里了。或许会让你有些意外,不过我是完全用了与主流不同的另一种解读方式罢了。
虽然拖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是的确,是我投入精力与感情去书写的,血泪(假的)之作。


IP属地:江苏1楼2018-03-13 14:44回复
    、、. . . 被楼主禁言,将不能再进行回复
    在所有人都奋力前行之时,有人信仰的是水对面的绿灯。
    但是逆水行舟之时,真的能够不进则退吗?
    如果时间是一条河流的话,那么它不会对妄图欺骗它的划桨者留有一丝情面。
    有关一个狂人的天才、一个天才的疯狂,还有他难以猜透的谜题的冗长记录。
    请 笑看这篇
    《沉默的格瑞普与一言不发的少女》


    IP属地:江苏2楼2018-03-13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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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08 22:3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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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整理好心情把我人生中的这段小小插曲记录下来。而等到我真的开始动笔记录时才意识到,相比较于这件事所引发的我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思考,我的“文字”是多么贫乏与无力。尽管我现在尽量用着轻快与放松的心情把我即将呈现出的一切说成是“小小插曲”,但其实它所承载的,远在我的文字所能触及的范围之上,是只属于一个人的人生。我不知道在没有人能够明白那个人的所思所想的现在,还能不能留下一点小小的希望让未来的某个人读懂他。我不知道;但是我抱着希望将我所知的这一切记录下来,算是为了稍稍挽回我对那位先生的无限愧怍。因为这是作为一直将这个故事看到结局的人唯一能做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00
      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城市,是向来以凛冬的暴风雪之强烈而出名的。
      而对于那些在这个城市居住了快有半个世纪的人们来说,那个冬天的暴风雪比以往都要长久。在急速的寒风裹挟着冰碴席卷大街小巷并且毫不留情地把广告牌都从高大的建筑物上卷下的那几天里,应该是没有几个人会有心情跑到那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直面大自然的洗礼的。
      但是也有例外——在暴风雪持续到第四天,升起的太阳还无力穿透厚重的雪云,城市依旧仿若夜晚的时候,一位顶着尚未停止的风雪也坚决要出门晨练的先生拨通了当地警方的电话,用慌张的音调描述了慢跑中自己在市中心公园被雪里的什么东西绊倒的过程。
      于是,在那个迎风呼吸都会变得不畅的清晨,人们在被雪染成一片洁白的市中心公园找到了于几个小时前被报告失踪的市大学前教授格瑞普·昆诺潘塔。他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已经因为暴雪而封锁了的公园里来寻找什么,官方没有做过任何解释。


      IP属地:江苏3楼2018-03-13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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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我第一次遇见格瑞普·昆诺潘塔先生,是在我刚刚来到这个国家,尚未熟悉这里的日常生活的时候。
        在超市里拎着两串包装好了的提子却不知该去哪里称重打价格条码、盲目地在货架与货架间兜圈子的我被他从身后拍了一下。
        于是我转过身来,差点与他碰了个满怀。
        他的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但是身子看起来却很硬朗;白衬衫和黑色外套的组合更是凸显出他的精神。光是从外表上看我没法确定他的年龄;根据我当时的判断,大概是还处在不会被算作是老年人、在地铁上被让座或许还会发火的年纪吧。
        “我能帮你些什么吗?”他用很普通的声音发问。
        我快速地扫了一圈他右手拖着的购物篮里的东西。从葡萄酒到海盐,各种零零碎碎的日用食品都有。如此一来我便明白,他只是个正好按照我在货架间乱转的顺序进行了采购、看到了我毫无进展地抱着满怀的东西和超市的工作人员比划的场景,于是“多管了点闲事”的普通路人而已。
        “啊……”对当地语言还不够熟悉的我略微有些发愣;一个人在外面突然被异乡的路人搭讪,换做大多数人舌头都会有些打结吧。
        或许是我过于木讷的反应让他误以为我是没有带够钱,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些什么,之后不由分说地抓过我手里的提子放进自己的购物篮,示意我跟紧他之后便向收银台走去。
        我也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操起那完全不过关的外国腔,尽全力拼凑着词汇解释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发愁的。
        我的解释总算是成了;可那天那两串提子最后还是由格瑞普先生结的账。
        “就当是这片土地上的老住户给你这个初来乍到的菜鸟的欢迎礼——”他这样说。
        那以后我算是了解了两件事情——一个,是这个国家的散装称重都是在收银台进行的;另一个,是和我之前听说的不一样,这个国家也会有对我这样面孔的外来客如此热情的普通人。
        格瑞普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人。那之后我们交换了姓名和各自的住址,并不意外地发现对方是自己隔了两个街区的邻居。
        这就算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02
        那之后自然而然地会在日常采购时遇到格瑞普,但很不巧的是几乎每次都是“我们两人中的一个刚刚结束采购往回走”的情况。因此,我总是没有机会自然地将话题转向“回报一下之前的帮助”这一层面上。格瑞普却不以为意,只是很平常地和我站在路口聊天气聊新闻聊总统先生又说了什么蠢话,偶尔还会说到拎着塑料袋的手被勒疼的程度,不过也就是仅此的交情。所以那时候我只是觉得格瑞普无非是我一年留学生活中又一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而已。我对他的了解,也只不过是在互相自我介绍的时候交换的大概住址,还有“以前曾经是市大学美术系的教授,现在退休在家一个人住”这样无足轻重的个人信息罢了。
        现在,时不时地我会问自己,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脑子一热选择来到这个国家开开眼界,或者是我在新学期开始选课的时候没有好奇心过剩地多此一举,这个故事的结局会不会变得大不一样。但是此时做这种思考可以说是毫无意义了——不管怎么说,我的确是选修了那个“静态光影技巧与意识形态实践”的课程——这节选修课的教授是个思想较为保守的老太太,对现代的概念主义与抽象派艺术相当不感冒,也因此我才会在她的要求下抓起我那像素还说得过去的手机当做街拍工具开始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乱晃,只为捕捉下让她认为有“诗意”的瞬间。
        但是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过类似训练与经验的人来说这种“捕捉”又谈何容易。在连续两周被教授针对性地“修正”之后,我的不悦与郁闷已经到了连又一次凑巧在街道上碰上的格瑞普都一眼看出的地步了。
        “你这是怎么了?如果是学校方面的事情的话我说不定也能帮你提点建议。”
        虽然我礼节性地客套了一番,最终还是把格瑞普当成了大倒苦水的对象。或许是在潜意识中,这个曾经在大学任过教的人,能够成为我努力适应新的教育体系的助力吧。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听完了我的叙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回答,“你曾经去河边走过么?”
        “河边?”
        “是的,就沿着往你宿舍方向的那条街道继续往下走就能看到。那里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人出现,我想你一定能在其中找到能让你教授满意的瞬间。”
        格瑞普那个时候应该是完全没有多想,就像是邻里间介绍方便安静的遛狗小径那样罢了。
        “谢谢,昆诺潘塔先生。”我点了点头,接着才想起更重要的事情,将手中提着的一串提子交给了他。
        “这是……?”
        “我们国家的人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即便是格瑞普也好。’”我应声回答。
        格瑞普温和地笑着从我手中接过提子,“而我们国家的双关语可不是像你这样用的。”


        IP属地:江苏4楼2018-03-13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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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在我把那串提子还给格瑞普的同一周,周三晚上的课程因为教授身体不适而临时取消,我也终于得以在入睡时间前回到宿舍。于是,这一学期来的第一次,睡眠充足的我在周四起了个大早,打算像格瑞普推荐的那样,向宿舍的更东边走一走,到河边去看一看。
          那一天我的收获的确很丰富。我拍到了清晰无比的航迹云、在河边跑道上互相竞速的老年夫妇、坐在河边石桌旁下棋的父子、还有一大早就带着狗狗在游乐设备玩个不停的一家子。在看到这些之后我有无数个理由结束这次取材回身折返。
          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走了。
          远离开阔的草坪和河滨公园里人们晨跑锻炼的日常路线,在岸边的小小丘陵之上能看到一座小型的白色大理石露天建筑——应该对应着我们国家的凉亭一类了。通向它的小径被厚厚的泥土与落叶覆盖,意味着即便是负责打扫的城市工作者也不常光顾这里。我还在奇怪为什么明明处在能够俯瞰公园的较高地势这里却无人光顾,却依稀看到那里似乎有谁正背对着我坐在那里。
          我静悄悄踩着小径徘徊而上。随着我和那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也渐渐看清坐在那里的他在做什么:
          坐在那里的人头发已经有点发白了,但背影看上去相当健朗。在他的面前有一幅支在画架上的画,他右手抓着一支画笔,时不时将其举起在画前比划比划。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个大概,画稿已经完成了结构部分,可是这位画者似乎并不急于将面前的画完成,他抓着画笔的手只是在画布之上几公分的空气中盘旋,却一直未实质性地下去一笔。他拿起笔,看看画,看看面前朝向河滨的风景,放下笔,再看看画;如此反复着。
          我并未深究他下笔如此谨慎的原因。那时候我脑袋里充斥着的只有一件事:
          画者所坐的位置。他的背影。面前的画。他所身处的被藤蔓与其他植物包围着的白色大理石小筑。他所面对的河滨,初升的旭日,波光粼粼的河面。这就是“那一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我确信自己这次早起真的非常值得,我在那一刻邂逅了我焦头烂额地寻找着的、绝对能够让教授与我自己都满意的一瞬间。
          大脑一片空白地,我掏出手机,打开相机应用,不停地点击着那个白色的圆圈,同时向我所知道的所有教派的神灵祈祷,这一串连拍之间能够有一张能与此时印刻在我眼中的景色有那么些许重合。
          或许是我忘了关相机快门的声音,那个一直未动手画上一笔的画者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转过身来向我的方向看去。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们二人的视线对上了——
          “昆诺潘塔先生?!”我惊讶地叫出了声。
          格瑞普却显得比我更惊讶。他面前的这幅画一定凝聚了他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努力,而我很有可能是他在这段挺漫长的时间里于作画之时见过的第一位熟人。不过他接着看到了我手中举着的手机,大概是联想起前几天两人的对话,立刻明白了我此时在做的事情。
          “早上好,康纳。你今天是出来拍照片的?”
          “早上好,昆诺潘塔先生。如你所见,是的。而且,”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机塞回口袋,“虽然没有检查不过应该拍到会让教授满意的素材了。多谢先生之前的建议。”
          “啊,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他又很礼貌地点了点头。
          接着我该怎么把话题进行下去?该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昆诺潘塔先生”吗?但是作为退休的美术系教授,作为个人爱好在这时候出现在河滨公园里写生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结果格瑞普先发问了。
          “我刚才没有注意。我也被拍下来了吗?”
          “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对不起,没有向您请求允许就——”
          一边说着我一边再次掏出手机,做出“如果不愿意我现在就删除”的表态。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我在拍完照片后第一次,看到了我刚刚捕捉在记忆卡里的画面。
          惊诧与赞叹打断了我的思维,让我的舌头变得笨拙,说到一半的话卡在了嘴边。
          “没事的,没事的。”或许只是以为我过于尴尬“用作摄影课作业这种程度,我也不会那么在意。只是,希望你刚才没拍到多少那副画的部分。”
          “啊?哦,画,”我在这时才缓过神来,“没有,只是一部分而已……”
          “那样就好。现在那幅画还是不能正脸见人的程度……”他像是对着什么放心了似的松了口气,又转过身去打量着他那副尚未完成的作品,接着抓起一块油布一样的东西将它盖住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或许这一早来格瑞普一笔都没有画,所以不用担心那块布将未干的部分弄糊。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见人呢?”我问。
          “你想看吗?”
          “当然,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诚实。”我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等到画好的那天,或许我会考虑让你看看。”格瑞普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是给出了一个如此暧昧的回答。
          于是之后我们稍微又聊了聊日常话题,接着便分开回到各自的住所。有关于那副画的事情我什么也没有继续追问。我没问他已经画了多久了,又要继续画多久;我也没有问他画上的是谁,又是为什么选择这个白色大理石小筑作为他的作画背景。因为我脑袋里那时装着的全是那幅画的事情,来不及思考其他——
          04
          我拍下的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呵!
          那之后一周的作业鉴赏环节,我上交的照片被教授挑出来向全班展示,在点评过程中,以往总是犀利地指出视角或者光影的不足之处又或是乱扯照片所体现的意识形态的教授却突然变得词穷,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漂亮,真漂亮啊”来形容。
          我自己其实心知肚明,即便是我在上交照片之前偷偷用软件处理了配色与光影,教授赞叹这张被我从数十张连拍中挑出的照片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我的摄影技术,我的抓拍意识,或者是我的后期手脚。她会看上这张照片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它在一系列巧合中捕捉到了美丽无比的事物本身:
          照片简单易懂,一看便知是从一位坐在石质小筑里的画师的半越肩视角拍摄的。他的半个身躯在正对面的朝阳的映射下完全陷入阴影,但已经足够分辨出他的大概体貌与年龄层次,那一刻被他作为画中背景的风景也一览无余。但是大多数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不会注意这些元素的;大多数人的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有幸没有被画者举起来进行预描的右手挡住的那个部分——那副未完成的画!
          因为拍摄时是逆光,所以在不产生明显噪点的前提下即便调节了对比度与亮度,照片中画者右手下方露出的那幅画的部分看上去依旧有些含糊。不过那就足够了——所有的观众已经可以明确地知道画中所画的便是照片中作为背景的石质小筑,而在那画的正中央,有一个少女支撑着小筑的石栏杆背对画面站在那里。
          “好希望画画的那位在你按快门的那个时候把手稍微抬一点啊。”在我的照片被放在大屏幕上展示的时候,有同学小声地向我搭话。
          是的,正是如此,这不仅是他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我从几十张连拍中选出的这张照片,画面中画的面积已经是最大的了,即便如此我也没能拍到画中人脖颈以上的部分。在成像的那一瞬间,格瑞普比划着的右手挡住了画中人的头部,让我们无法得知画中人的样貌——
          那张未完成的画稿的这一小部分已经足够让所有看到它的人产生这样强烈的错觉,深深认为画中的那个背对着视野的少女正在转过头来。尽管只是未完成的画稿,它所展现出的动感与真实感已经欺骗了几乎所有的人。
          在那一天我第一次正式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我就已经被那张画俘虏了。我不仅确信画中人正在回身,还确信她是想要与画中视野的主人对话;我不仅能够看到那一瞬间的动态,甚至还能想象出之前与之后的一切故事,少女的话语,少女的神情,少女的全部身姿。而且我相信那幅画的魔力能够将这种想象带给看过它的所有人——正如它在瞬间折服了摄影课上的几乎所有人一样。
          我已经不敢去想象格瑞普倾注在这幅画上的一切,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还是情感。如果这是在中世纪,他一定会被形容成把灵魂献给魔鬼的人。因此在那时我才什么都没能问出口——而他也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是那样保持着沉默而已。


          IP属地:江苏5楼2018-03-13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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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那之后的几周我又试着起早回到河滨公园去试试运气,但是再也没见到过格瑞普在那个石质小筑里作画了。或许是他早已看透我对那幅画的好奇心无比执着,因此更换了作画的地点。
            购物时与格瑞普的相遇次数也跟着骤减,偶尔遇见的几次也基本以格瑞普的点头示意匆匆转身画上尾巴。但是我却注意到他拖着的购物包变大了也变多了——看来他出门购物的次数的确变少,但是相应地每次囤积的物资也跟着增多。他似乎是把更多时间都花在了室内进行的“某件事”上——我如此乐观地这样想着,或许我的期待成了他尽快完成作品的一种推动力,而很快他就能向我展示那完成品。
            但是时间飞逝之间我并没有能从格瑞普那里得到什么更进一步的消息,我对“看到那副画”的渴望也渐渐被别的一些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所持有的更急切的渴望所替代。一个学期基本快结束了,摄影课那方面,尽管我后来举一反三了格瑞普给我的建议,开始探索这个城市的诸多城市公园并狩猎着素材,但或许是第一次上交的作品过于出色,而我的运气又无法时刻为自己事实上很糟糕的摄影技术与抓拍意识加分,再往后的点评里,教授对我后来的作品均颇有微词。这让我甚至开始懊恼起来,开始怀疑自己那个早上的奇遇究竟算不算命运的垂青。
            就在我渐渐要把格瑞普与他未完成的那副画作给抛到脑后,开始没日没夜地对付那些累人而无聊的实践课程的时候,摄影课老师突然通过邮件给我们布置了那门课程的期末课题。
            市现代美术馆、市政府和市中心花园等好几个机构联手举办了一个市民摄影比赛,用来庆祝这座城市的诞辰日。参赛者只需要提供自己的联系方式并发送足够清晰的摄影作品即可,虽然最终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奖品,但是经评定后的二十张优秀作品能够被做成垂幔型广告在市中心公园周围的地标性建筑物墙面上进行展示,要求是“能够体现这个城市的精神”。
            “这样的活动正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大展身手的好时机,”教授补充道,“这种没有实质奖品的摄影比赛在评奖时都会对业余参与者做些倾斜,而你们经过了一个学期的学习,绝对能拿到好名次的——”
            因此我们必须“选择这个学期反响最好的作品上交”。
            那个时候我在准备另外几节课的期末任务,还遇到了“整个班都各自组成了小组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落下”这种尴尬的局面,在各种各样的事情中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心情再去好好应付这门课的最后任务。我只是给教授发去了一封带着些隐隐戾气的回复,希望“她能够和平时一样帮我评定出最好的作品”,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那之后我们度过了相当匆忙的考试周,接着打扫房间整理行李在冬假之前做好被借住的宿舍暂时扫地出门的准备,再之后就是平安夜了。我连这个学期的成绩都没有查就跳上了一个人北上的巴士,只希望自己能够有个稍微舒心一点的旅程。
            在那一年的最后几天,新年钟声还未敲响之时,我却在邮箱里发现了这样一封邮件,在那最后,赫然是市现代美术馆的馆长的电子格式的签名:
            “尊敬的先生,您在今年市民摄影摄像大赛中的投稿成绩优异,被收录进最终获奖作品。希望您能为即将在城市中心进行展示的这幅作品起一个名字。”
            06
            在刚刚得知自己获奖的那时,我就想要和格瑞普联系一下。我的私心不会拒绝这样的大好机会,却也无法从格瑞普那里抢走这一份荣誉。在给市现代美术馆的回信中,我希望能够在照片的致谢名单中留出一个空位,以便得到格瑞普的回复之后就立刻将他的名字加上去。但是我紧接着就想起来,原来自己并没有向他问过其他联系方式,就连地址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
            等到我回到那个城市,已经是新年假期接近尾声的时候了,那日的天色看着也将入夜。拖着行李箱的我从市中心附近的长途客车站出来,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在某个摩天楼的墙面上展开着的那副《这个城市的一个画家和他那一言不发的少女》摄影作品,和另外十多幅优秀作品一起在冬日的风中微微颤抖着。
            我不禁微笑起来——有多少人会通过我的摄影,被格瑞普那惊人的画工所感染呢?此时此刻行走在市中心公园中偶然抬头仰望这张照片的人中,会不会有人和我一样,开始想象画中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呢?
            于是我更加快了脚步。我想要尽快地与格瑞普见面,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虽然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我希望他能够知道我是有多么幸运地遇上了他,而他的画作又是怎样感染了我、帮助了我;最后,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的口中知道有关这幅画的最新消息:他是不是完成了那幅画呢?
            原定的计划是我重新入住宿舍放好行李之后,就立刻带着礼物亲自上门拜访他。即便只是知道大概的地址,在这河滨的传统小区,也还是能够依靠门牌上的家族姓氏比较轻松地找到地方的。可是当我拖着大包小包路过平时经常光顾的那家白天兼做咖啡屋晚上兼做酒吧的汉堡店时,就听见了我已经有些熟悉的声音。
            是格瑞普。但是和平时完全不同——我能辨认出那个声音,却怎样也无法将那时所听到的话语联想到那个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长辈身上。
            格瑞普喝醉了。在晚上兼做酒吧的汉堡店的吧台前,烂醉如泥的他正大声地嘟哝着什么。
            我没能听懂;店里的人大概也都没有听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我就那样杵在门口,无所适从。
            “喂,你,是昆诺潘塔的熟人吧?”店长似乎是发现了在门口盯着店里的我。
            “姑且算是认识……”我被引导者做出这样的回答。
            “你能帮忙把他送回家吗?你知道他家在哪里的吧?”
            “这……”
            “你的行李可以先放在这里!我们不能让他像这样待在店里,也不能像这样赶他出去……”
            虽然我在想着这种事情是不是该交给警察去做,不过最后我还是点头答应了。我把格瑞普醉到软绵绵的胳膊搭在肩上——我从来不知道这位看上去很精壮的长辈居然是这样轻飘飘的。
            “昆诺潘塔先生……经常喝这么醉么?”
            我回头问了店长一句。我没有任何深意——只是他那日的形象与我所知的相去甚远,实在是有些好奇的程度罢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店长这意义不明的回答被我甩在身后,我半背着格瑞普开始了仅仅只有半个街区但感觉却漫长无比的住处狩猎。
            “再坚持一会儿,昆诺潘塔先生……啊,找到了。”看到门牌上的“昆诺潘塔”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俩住得是那么近”。
            就在我在捉摸着就这样从格瑞普身上摸索出钥匙去开门是不是合适的时候,他的邻居——带着两个孩子的一对年轻夫妇——在这时如神兵天降。稍微解释了两句之后,夫妻两个就和我一起找出了钥匙,之后七手八脚地把已经昏睡过去的格瑞普搬进了房间,让他侧卧在沙发上。
            “呼,”我舒了口气,“暂且让先生睡个好觉吧。”
            趁说这句话的功夫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并没有找到那幅画。不过我却注意到客厅里的很多橱柜上摆放着很多精致的相框,确实和格瑞普的个人职业风格比较接近吧。
            “这怪老爷子,”邻居的男主人一脸苦笑地说了一句,“连圣诞节都没出门扫雪,今天刚见面却醉成这样啊。”
            “昆诺潘塔先生已经有很久没有出门了吗?”我有些好奇。
            “啊,有一阵子了。”邻居的女主人补充道,“以往每天早上送大女儿赶校车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带着画架出门往公园的方向去。——挺长时间没在那时候见到他了,大概有几个月了……吧。”
            “算啦,这些迟早都会明白,”我看着满脸通红正昏睡着的格瑞普先生,“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了,之后再问好了。现在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然而邻居夫妇怎么也不放心让一个醉到昏睡的人一个人睡着,最终我们还是通知了社区的执勤警察与社工。我给格瑞普写了一张简短的便条交代了今晚发生的事情以及有关那张正在展出的照片的事情,他第二天一醒来就能够看见。
            于是我们打算离开——在这时,已经赶到现场的社工推开客厅旁边的一扇门打算找到卧室把格瑞普转移到床上,这时候她很震惊地叫出了声。


            IP属地:江苏6楼2018-03-13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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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所以说就是这样。”
              第二天,在市中心公园的长椅上,我和格瑞普并排坐着。我尽量简洁地向他说明之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而他则眯着眼睛,打量着悬挂在街对面的摩天楼墙面上的我拍下的那张照片。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在场的所有人,一开始都以为那不是画呢。”我带着有些自嘲的笑容用坚定的语气将这包含着无比赞许之意的话语传达给格瑞普。
              社工无意间打开的正是格瑞普的室内画室。当客厅里通过被打开了的门入射的第一束光线照进来的时候,社工被突然像那样映入眼帘的某个东西惊呆了,在一秒钟的反应时间之后发出了赞叹的惊呼。
              因为她的那声惊呼而起身跟在后面向画室内看去的我们也做出了差不多的反应,直到几秒后同样在场的警官伸手打开了画室的灯为止我们的感知才恢复正常。
              当画室的照明恢复正常,整张画全部暴露在我们眼前的时候,那和画室的周遭相比过于突兀的背景——那我已经熟知、而整个城市的人都已经通过我的照片看过的河滨公园旁的石质小筑——终于让我们彻底明白这不过是画布上的一幅画而已。而在那之前,从客厅里投来的光线只是不偏不倚地投射在画中央的主人公身上的时候,现实与创作的界限突然之间被光与影的游戏模糊了,尽管那只有几秒,却足够镌刻在在场所有人的灵魂之上,直到他们被埋入大地了吧。
              我当时出声说了一句话:
              “啊,不……”
              对,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回答;那是那时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问道“你是在看我吗”所作出的下意识的回答。当然那句话只是我的想象——而拥有能够引出这句想象的魔力的持有者此刻却和她的创作者一样,一言不发。
              “原来市中心广场的……没什么。”我听到有人在嘀咕。
              在那刻骨铭心的几秒钟里,我和在场的其他人便明白,那幅让我挂念已久的画作,终于完成了。格瑞普会在那一夜大醉而睡的理由,也差不多明了了。
              我们在那之后一言不发;警官再一次关上了画室的灯,并将房门带上,就像是在那房间里原本还有个谁在沉睡,而他实在是不忍打扰一般——
              坐在长椅里的格瑞普听着我的描述,身体随着某种节奏微微地前后摇晃着,脸上带着笑容。那是听到我看到画的滑稽反应时忍俊不禁的笑,那是听到我做出的盛赞时稍稍带着一些得意的笑,那还是微笑中蕴含的大多数东西都完全不为我所解读的笑。末了,他轻轻地用右手在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手背上响亮地拍了两拍,打断了我的絮语,似乎是要做个总结了。
              “你的投稿能够拿到市民比赛优胜,恭喜了。”
              “不,那还不是因为有您的画在上面。所以如果您愿意提名的……”
              “我想说的就是那个。”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大概是下意识地想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情感,他抬起头来,又盯着街对面的那幅照片。
              “不要提起照片里的是我和那幅画。”他说得缓慢、有力而坚定。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如果大家知道是您画了那样的杰作……”
              “我其实无法保证已经有人看出来了,不过现在这样就行,”他的语速逐渐加快,看向那幅巨幅照片的目光也闪烁起异样的光芒,“这样就行了。那幅画我不会给任何人看了……也不会卖出去。只有我就行,必须只有我才行。是的,只有我——”
              接着他突然起身看着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既不是在超市里询问我能帮上什么忙的他,也不是在小筑里聚精会神比划下一笔的他,更不是那个醉酒之后胡言乱语袒露出一切真相的他。那表情仿佛是神灵不小心打翻了赐予人表情的调色罐,把喜悦与愤怒,感谢与后悔,赞同与不和全部注入到了一起一般。
              “你知道吗,年轻人,”他闭上了眼睛,一定是在竭力寻找下一个合适的词汇,“你知道我每天夹着画架到公园想要完成那幅画,坚持了多久了吗?”
              “……不知道。”在那种气势之下,我除了低声回答之外别无他选。
              “直到你那天打断了我之前,一共9年8个月零21天。真是奇怪,从来都没人在意我这个缩在公园一角却一笔都不在画布上画的画匠;而你却突然告诉我,‘想要看到那幅画完成的样子’,而我居然也突然像你一样去思考了。”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那幅画画完了——我也就没有理由——”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动作很小地跺着左脚,最后他回过头,直直地盯着我:
              “我有多么感激能帮到你这件事,就有多么后悔去帮助你这件事。”
              “昆诺潘塔先生,我……”
              “……抱歉。”他很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只是这样说你也不会懂的,就这样就好。”
              说完,他转身离开市中心公园——把我晾在原地,满脑空白地盯着自己拍下的那幅照片。
              08
              火警是在半夜响起的。估摸着这次还是假警报的我只是把被子更裹紧了一些。
              从市中心公园里被格瑞普莫名地大发光火之后我就再也没遇见过他,甚至上门道歉也只是吃闭门羹而已。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变成了不可触动的谜——虽然隐隐约约地我有种“自己其实能够理解他”的感觉。
              警铃还在响着。已经没法再睡下去的我骂骂咧咧地起身查看时间,这时候宿管则把寝室的门敲得乒乓直响。
              “这次不是假警报!这次不是假警报!”
              于是我也开始慌了,正在思考该优先把什么贵重物品带着跑的时候,宿管又回来敲了一遍房门,还是乒乓直响。
              “是邻近社区失火!警报解除了!警报解除了!”
              瞬间浑身脱力的自己慢慢地踱到窗边。警报是真的不错,夜色中的确传来肉眼可见的火光,而空调里输送进来的空气也开始带着一股不好的味道。睡眼惺忪的我甚至还因为难得的安眠受到打扰想给失火的那家人下点更恶毒的诅咒,却突然对火光传来的方向升起了一股怀疑。
              五分钟后连大衣都没有披上的我无视宿管的警告冲出住处,向着火光未灭警笛大作的方向一个劲儿地冲去。
              那个年轻妈妈和孩子们惊魂未定地站在自家草坪上,看来他们的房子并没有受到波及。
              看到我慌慌张张跑来,年轻妈妈立刻向我指示出方向,我也旋即改变方向——
              那个年轻爸爸正坐在救护车旁边接受医疗人员的包扎,他好像受了点皮肉伤,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他很快就在人影中辨认了我,然后出声回答了我充满焦急与疑问的目光:
              “老爷子真是疯了,非要拿钥匙进他上锁的画室。”
              一句话基本算是回答了一切。年轻爸爸受到的伤大概是在拼命把格瑞普拽出火海的时候被他推搡所致吧。
              “昆诺潘塔先生在哪里?”
              “刚刚被救护车送走。放心吧,他会活下来的。”年轻爸爸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接着他突然看着我,又说了一句:
              “抱歉,我收回刚才说的话。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干的。”
              他的眼角甚至闪烁着泪水一样的东西。格瑞普和邻居们的关系应该处得还不错。还是说他是回想起了那个画室呢?
              “抱歉,我得去医院一趟。”我说着转过身来,背对着年轻爸爸也背对着曾是格瑞普的家的那些东西。我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尤其是在知道了有什么被留在了那里之后。
              那一夜真的太漫长了,漫长到我根本没有经历回头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发生的。穿着单衣的我辗转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市医院,先是被误会成了格瑞普的亲属,后来作为他的“熟人”半懂不懂地填写了一堆文件,然后看着他被推进了手术室——
              他的脸上被紧急处理伤口的织物一类的东西裹着,几乎只能辨认出眼睛,但即便如此隔着这样的距离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我,接着眼睛里开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我能读懂那光芒所指代的意义,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看着格瑞普被推进手术室也就是几十秒的功夫,但是在那短短的几十秒里我的脸一定扭曲到了连自己都不愿意回想的程度。我不能点头,不能摇头,不能哭也不能笑,不能说出一句话也不能流一滴眼泪,不能给予他任何希望,同时也不能否认他的任何希望——即便我已经明了在前方等待着这位已经真的衰老了的人的是怎样残酷的命运,即便我虽然不想但还是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刚刚被我留在身后的一片废墟是什么样子,即便我和他其实都心知肚明——
              这个城市的一个画家,应该再也无法拿起他的画笔了。
              他笔下那一言不发的少女,如今,只是存在于我的那张照片里的半块残像,不超过十个人几十秒的惊鸿一瞥中的一抹倩影,还有老城区被烧为废墟的一间私宅里的一堆灰烬了。


              IP属地:江苏7楼2018-03-13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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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火灾的原因还在勘定,我却病倒了。穿着单衣在这个城市的冬天里跑一个晚上绝对不是什么值得效仿的事情,尽管这个城市的夜晚与白日几乎一样光亮。
                格瑞普的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我没有问相关细节;我也不想知道那些细节。
                距离格瑞普入院已经过去了12个小时,依然不见有什么亲人之类的人前来联系。好在格瑞普的个人账户还算殷实,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国家也不至于在还需要休养的时候被赶到大街上去。
                “如果他醒来之后有什么要求,请尽可能照顾他的情绪。”我向医院派来的护工深深鞠了一躬——这在这个国家算是不怎么常用的礼节吧,我相信自己的诚意能够传达到。
                我给医院的工作人员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我知道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微乎其微,但是还是想最后做一点什么。
                虽然,我只是个“勉强知道对方住在哪里”的,熟人罢了。
                尽管如此,躺在床上发高烧的我也只是一边咳嗽着一边提心吊胆地握着手机,最后诅咒着那不知何时开始刮起的暴风雪而已。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是向来以凛冬的暴风雪之强烈与致命而出名的。
                而对于那些在这个城市居住了快有半个世纪的人们来说,那个冬天的暴风雪比以往都要长久。暴风雪开始后持续到了第三天,也还是不见什么减弱的迹象;尽管下半学期还没开始,学校的保安部门就已经接二连三地向学生们发出警告,生怕他们非要在大雪天出门追求娱乐或者刺激,然后被大风卷下的什么坠落物砸个正着。
                即便是躺在床上的我,也能听到窗外的铁皮被风裹挟的雪渣打得沙沙直响,还有时不时什么东西互相撞击的声音。急速的寒风裹挟着冰碴席卷大街小巷并且毫不留情地把广告牌都从高大的建筑物上卷下——我是不会在这种天气里出门的——只要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不会。
                但是总是有例外。
                总是有例外。
                暴风雪下到第三天凌晨,我枕边的手机剧烈地振动起来。
                不是好消息。有着这样强烈的预感。不想接电话。似乎拿起手机直接挂断,不幸就会离得远远的一样。但是我最终还是抓起了手机——然后切实地披上大衣之后,摇摇摆摆地冲出了宿舍。
                这个城市的暴风雪的低温可谓退烧的良药。
                “昆诺潘塔先生不见了?!”明明知道这样说没用,但是我还是这样质问了一次又一次。
                那天傍晚的时候,已经恢复意识的格瑞普要求护工调整自己病床的倾斜角度和位置,以便透过窗户看看“暴风雪的样子”。然后,当凌晨护工例行巡视的时候,就发现他的床上空无一人了。
                “他是想要看什么?!”我冲向窗边向外望去。只有随风飘散、在霓虹灯下散射的光芒的雪花,还有那一成不变的市中心公园的景色。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可能跑远的!”
                “监控呢?保安们又在干什么?!”
                “还不快点出门找人?”
                “但是,暴风雪……”
                各种身份的人七嘴八舌地吵成一团。大家都是正常人——不会有正常的人类会想要在这种天出门为一个和自己没关系的人拼命的。
                但是我很明白……那个平时和蔼可亲沉默寡言的格瑞普,并不是什么正常的人类。
                没有正常的人类有可能画出那样的画……只要看过那幅画的人就能明白。
                即便如此,最后我也只是一边“咒骂”着这糟糕的天气,一边在确认医院方面报警之后“确保安全”地呆在了应该是由格瑞普住着的病房里,无力而心安理得地看着病房窗外的暴风雪刮得更紧——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去想任何其他事情。
                夜色转白。在暴风雪持续到第四天,升起的太阳还无力穿透厚重的雪云,城市依旧仿若夜晚的时候,一位顶着尚未停止的风雪也坚决要出门晨练的先生拨通了当地警方的电话,用慌张的音调描述了慢跑中自己在市中心公园被雪里的什么东西绊倒的过程。
                于是,在那个迎风呼吸都会变得不畅的清晨,人们在被雪染成一片洁白的市中心公园找到了于几个小时前被报告失踪的市大学前教授格瑞普·昆诺潘塔。早已冻僵的他直到最后都在试图向某个方向的什么东西前进。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溜出了病房,在身着病员服、满身烧伤的前提下顶着暴风雪在雪地里前行如此之久。而他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已经因为暴雪而封锁了的公园里来寻找什么,官方没有做过任何解释。
                10
                格瑞普火灾的原因还在调查之中;而我所能听到的范围内,已经有有关藏于他家中一幅具有令人着魔力量的画如何驱使购画不得反起杀心的买家痛下杀手的留言。我自然会对这种留言一笑置之——根本就没有什么令人着魔的画作,格瑞普只是过于优秀罢了。或许这种优秀是连神灵都会嫉妒的事物,于是掀起一股火光将其化为一场迷梦。
                告别仪式预定在我病愈之后不久进行。由于大多数生前资料已经随着格瑞普的住宅一同焚毁,而目前也没有任何亲友前来处理后事,不知不觉间我和他的邻居们自发地向可能认识他的人传送出消息。除此之外,格瑞普·昆诺潘塔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就只剩下本市日报一角里一则小小的讣告,和滚动新闻里更新的“暴风雪伤亡失踪人数”中的一部分了。
                两天之后我来到他生前任教的市大学,想要尽可能地寻找生前曾是他的同事或者曾经作为他的学生的人。
                市大学美术院的荣誉院长之一接待了我。
                “格瑞普·昆诺潘塔?嗯,我们曾经是同事。不过自从他离职之后基本就没怎么听说过他的消息了。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我们很遗——”
                “等等,你说是‘离职’,不是‘退休’?”
                “啊,”荣誉院长显得很惊讶,“是……他是十多年前辞职的,那时候他在同院的教授中都还算年轻的。”
                “那之前呢?”
                “之前啊……”荣誉院长的脸上露出了带着“很怀念”感情的神色,“他原本也是这个学院的学生,初出茅庐就算是大展身手了。后来他留校任教,之后平稳升职——然后结婚——”
                “等等,”这让我过于惊讶,“昆诺潘塔先生结过婚?”
                “是的。而且对象是他的一个学生,两人年纪相差虽然有点大,但是在我们看来无论是性格上还是才华上都是挺般配的。”
                “这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看来他什么都没和你说。”
                “毕竟我只是他的熟人而已。”我抬起手让院长不再深究,“那么这位昆诺潘塔夫人后来……”
                “前昆诺潘塔夫人。”院长纠正道,“虽然两人并没有孩子,然后就在他离职前不久两人离婚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
                “但是?”
                “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自甘堕落的人。在离职之前天天烂醉如泥,基本的教学任务也不完成,难得的才华完全都被他自己毁掉了。”
                我回想起那家汉堡店的店主提起酗酒的格瑞普时那有些模糊的言辞。
                不,他的才华直到最后还在,虽然很想这么告诉院长,但是我最终忍住了。
                我只是掏出手机,在相册中找到已经是令人怀念的一张照片。
                “院长先生,这幅画你应该看过了吧?”
                “是的,这不是之前在市中心展出的,这次市民摄影大赛的获奖作品吗?这幅作品能够得奖,基本是靠拍到的那副——”
                “请您再好好看看您说的那幅画。”
                “嗯?”充满狐疑的院长再一次重新对那小小的手机屏集中精力。起初他大概还有些疑惑为何话题会跳跃到这个份儿上。但是接着他的神情就变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再看了一次显示屏——
                “莫非……你是说……”
                他的反应让我确认了很多事,也大概猜到了很多事。
                格瑞普自述的,会九年都画不完一张画的原因。
                格瑞普会一直在家附近的河滨公园在脑中描绘这幅画的理由。
                格瑞普“退休”之后会一个人离群索居的前提。
                明明面对着空镜却在绘画人像的格瑞普脑中浮现出的模特究竟是谁。
                格瑞普能将那幅画画得走火入魔了的根源所在。
                我全部能够明白了,我全部能够猜想出来。
                “院长,你明白了吧,格瑞普·昆诺潘塔,他是整个美术院加在一起也比不过的、不世出的画者。”
                我关上手机屏幕,转身离开格瑞普度过了最快乐与最痛苦岁月的这个校园。


                IP属地:江苏8楼2018-03-13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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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08 22:2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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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这些事情,你要是早点告诉我该多好啊,昆诺潘塔先生。”
                  我坐在市中心公园的长椅上,一个人,对着原本应该有人而此刻空了的那个位置,自言自语。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样的话在我们最后对话的那一天就能够实现。可是那时候,他还不为我所懂得,而我对他来说只是个“使用过他的肖像”的熟人罢了。
                  “你们俩在那个白色大理石的石质小筑里都做了什么?她那时回过头来是对你说了些什么?是‘我爱你’还是‘我愿意’呢?”
                  无论我怎样假设,能给出答案的其中一人已经永远沉默了。而能给我答案的另外一人……我尽全力不去思考那个方面的事情。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离开了他,是年纪的差距终于体现出弊端,还是单纯是物质生活上的差距导致最终的结果,我不想猜测,因为每猜测一次心中就凉上一截。
                  只是还有最后的一个疑问没有解决。格瑞普——尽管我已然不会用看正常人的眼光去看他——绝不是那种“因为遭受打击就去寻死”(某参与搜寻的警官语)的人类。如果他还能像初次见面时那样用温柔而坚定的语调再和我聊一次天,我一定会好好问清楚他在那暴风雪中究竟是在寻找什么。
                  “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啊,”我抬头看天,长叹一口气,“有太多东西不见了……太多东西了。”
                  我看向自己身边的一侧,虽然不及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画家,也依旧在脑海中构建着格瑞普带着那如今依旧难懂的微笑坐在那里,目光投向街对面的样子。在他的目光所注视之处——
                  下一秒我就从长椅上腾起,开始奔跑起来。
                  是的,的确,之前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有东西不见了。
                  我一路狂奔——无视市中心车流的红绿灯冲向街对面,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地撞开人群,冲进那幢摩天楼。
                  “这位先生……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前台服务人员似乎被我的气势吓了一跳,愣了几秒才起身搭话。
                  “那张照片……”
                  “什么照片?”
                  “那张海报!广告宣挂!防水布垂幔!”
                  “啊……”随着我连珠炮似的蹦出词汇,前台眼中的疑惑渐渐消融,“您说的是原本悬挂在本中心玻璃幕墙上的,那幅市民摄影大赛的优秀作品宣传画吧?”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今天下午就会安装完毕的。前几天的暴风雪把它卷下来之后,我们必须在确认不会有大风天气的情况下安排重新安装的工作……”
                  “知道了,谢谢!”
                  我冲出摩天楼,回头看看此刻空空如也的玻璃幕墙,再回头越过市中心公园,看向对面的市医院大楼。
                  当我站在那里,终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恍然大悟时,曾经站在那幢大楼里的某个病房里透过暴风雪向这边张望过的我想到了躺在床上的格瑞普看到那幅巨大的宣传画被暴风雪无情地卷走时能够感受到的煎熬。他经历了短暂而漫长的旅程,只为来到那少女的身边,来到在他世界的其他一切都在大火中焚烧殆尽、那时仅存的唯一一件会让他否认一切的身影旁边。那一切他曾经都拥有过,并且似乎永远可以拥有下去——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一切在被大火烧完之前就已经离他而去了而已。他用他卓绝的技艺使他的心意化为了永恒,或者,至少应该是这样。他把自己不断灌醉,或者在九年时间内无数次故重游去往他和她的约定之地,又或者把那永恒的瞬间用一扇结实到就算是失火也无法随便撞开的门锁在自己那小小的画室里,又或者如同圣徒一般行走在造物主在他面前降下的风刀冰剑之中。他没可能让这一切溜走的——或者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我重新掏出手机翻到标志着故事的起点与终点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画者背对着自己的画作,画中人的脸被画者作画中的手遮挡住,但是现在却能看出画中人即将投向画者的目光,也能看出画者投向画中的目光。我曾经有无数次假设“如果没有这张照片故事会变成怎样”,格瑞普那惊人却不为人知的天才会不会变得世人皆知,这个杜鹃啼血的故事会不是成为破镜重圆的故事,我又会不会挂掉那节摄影技术和鉴赏课程;但是最终发现一切假设都是徒劳,只有时间才是真正的绝对。而我就像是低能版的格瑞普:和那些故事中的各种受难者一般,他竭尽自己全部的心血与作弊般的天才创造了足以骗过时间的完美杰作,却在命运的嘲笑声中迎来只能属于他的完美结局,留下的只有一片沉默。
                  正篇 完
                  12 Epilogue
                  告别仪式很简短。来得人比意料之中的多了许多,平均停留的时间却比预料中的少了不少。
                  在格瑞普正式安葬之后,我违背了他的意志向现代美术馆提交了一份特别鸣谢申请;在某些细节被忽略之后格瑞普终于被承认为那张照片中的作画者。于是格瑞普·昆诺潘塔的名字也不仅仅是验尸报告上的一行大写字母;他凝视着画中人的背影也被赋予了更多意义——虽然,没有一个是出自他的本意就是了。
                  格瑞普被安葬在河滨公园的一处公共墓地中,从墓碑那里站着向西边望去的话,就能看到那白色大理石小筑。
                  我顺利地通过了那节摄影课的最终考核,拿到了相应的学分,现在正在为下学期的别的几个课程拼死努力中。
                  市中心公园的那二十张优秀摄影作品在展览了近三个月之后撤下了,那几幢摩天楼里的工作者纷纷表示还是这样采光才比较好。
                  偶尔,我也会在早起后或者下课后,抽空去小筑和墓地看一看。偶尔我还会买点提子带到墓地去,不过因为习俗不一样,最后总是我站在那里边说话边把提子吃掉。
                  格瑞普当然是报以一片沉默,他连抱怨也不会有。
                  很少见地,不过的确会有我在他的墓前发现有人献花的时候。其中有一次,来到格瑞普墓前的我与献花人擦肩而过。
                  我看到了墓前那束花上所写着的献花人,接着转过身来叫住了她。
                  她带着黑色面纱——我很能理解在这种场合遮盖面容的必要——但是她忘记遮掩自己的脸庞以下的部分。
                  只要看过哪怕一眼的人就不会再次忘却,即便时间已经无情地打碎格瑞普对自己撒下的谎言,而命运早已将二人撕扯得分崩离析。
                  我不得不再一次惊叹于格瑞普笔法的还原,即便现在我所铭刻于心的只是那张照片中被他的右手挡住的画中人脸庞以下的部分。那时,画作还未完成,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只是寥寥几笔——
                  但是,
                  那是他的天才,那是他的苦难,那是他的命运,那是他的生命。
                  于是我喊住了这位我无比熟悉的陌生人,因为我的好奇心无法自我否认,因为格瑞普保持沉默。
                  “那个……格林……女士。”我清了清嗓子,“有几个无足挂齿的小问题……想向您确认一下。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好,请问您能腾出时间吗?”
                  END.
                  后记
                  如果有幸能让你看到这里却不幸地让你依旧不知道格瑞普的原型是谁的话,这里有点小小的提示。
                  格瑞普·昆诺潘塔→Grape Kunopainta→Grape-Kun no Painter→葡萄 Kun
                  前昆诺潘塔夫人,现在的某 格林夫人→Mrs.Green→綠(Midori)女士
                  另外,本文“抄袭”了的作品有
                  《抄写员巴特比》,赫曼·梅尔维尔
                  《马斯格雷夫家族的仪规》,阿瑟·柯南-道尔
                  《皮克曼的模特》,H·P·洛夫克拉夫特
                  《了不起的盖茨比》,F·S·菲茨杰拉德
                  初设于2017年11月
                  起稿完成于 2017年12月
                  初稿于2018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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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江苏9楼2018-03-13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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