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有毒的美味,很多人马上想到河豚鱼,真是小儿科得很。我先说几道史上名菜来比一比,马上就能看出什么才是真正有毒的美味,吃下去绝对要人的命。
一道菜叫“亲子肉汤”,是春秋战国时代齐桓公的厨子易牙烹制的。有一天齐桓公吃饱了撑住时感慨起来,说:“天下美味我也算尝遍了,除了人肉……”易牙一听,回家就把自己的儿子杀了,做成鲜美异常的肉汤奉献给主子。
另两道菜都是燕太子丹为了收卖荆轲替他去刺秦时做出来的。荆轲看到美女操琴,赞叹了一声:“好美的手!”太子丹就马上命人斩下这双美人手,用玉盘奉上。二人策马游玩时,荆轲无意中又言听说千里马的肝美味,太子丹便二话不说杀了自己的千里马,给荆轲食肝。
这才叫真正的毒食,你只能选择吃或不吃,而一旦吃了,结果是无可选择的。像易牙这种人,连自己亲儿子都下得了手,世界上又有谁是他下不了手的?齐桓公宠信这样的人,终于让他夺得大权,滥杀群臣,造成内乱,最后是亡国了。荆轲受了太子丹如此大礼,只有以命相报,跟吃毒药也差不多。做得出吃得下这些菜的,不是真英雄就是真恶棍,好比黑白双煞那么逼人,直接就是绝路,没有中间地带。
而对我们这一帮做不了英雄又想逞一下英雄,当不了恶棍却也免不了邪念的普罗大众来说,那个灰色的、一言难尽的、可以徘徊可以进退的中间地带是多么重要啊,多少人的一生就活在这块地里了,简直像大地和天空那么难舍难分。
河豚鱼绝对是中间地带餐桌上的风味美食,充满了诱惑的才情。它有毒不错,但只要处理的手段足够干净漂亮,它又能够安全。河豚之毒,原本就不像敌敌畏那样凶狠得没有余地,易牙的肉汤才像敌敌畏。它像什么呢?我不禁想起CD那一款著名的香水,名为“毒药”……
这样背负盛名而又流香四溢的“毒药”,又总是被用作爱情的隐喻和象征。它就像个有点坏有点邪的男人,就是那点坏和邪才格外诱人。或者简直就像爱情本身,永远盛放着幸福的美好,也永远深藏着痛苦的可能。
据说河豚鱼身上最好吃的是它的鱼唇,于是我吃河豚时就老实不客气地去吃它的唇了。果然,鲜倒在其次,肥得异常。当我的唇和鱼的唇如吻相触之际,膏腴丰盛,粘腻缠绵,忽然就暧昧起来。这样的鱼唇还可能有毒!不好意思啊,我不禁真的想到了恋人的香吻,以及――爱情。
我觉得,作为一个惯于在中间地带谋生的庸人,是非常应该去吃一下河豚鱼的,来去踌躇之间,简直能够尝尽我们生存中所有的美妙滋味。
问人家敢不敢吃河豚其实没意思,有点像问人家敢不敢坐飞机。或者,简直像问人家敢不敢谈恋爱。
要是拦着人家吃河豚更是没意思了。这种事不是没有人做过。宋朝的诗人梅尧臣有一次和范仲淹吃饭,席间要上河豚,他不但拦着,还写了一首诗,叫做《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劝大家不要吃,说此鱼“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总而言之为它冒生命危险不值得。他那首诗写得很长,苦口婆心,但很少见人提起。一样是远在宋朝的诗人,一提起河豚鱼,大家都会背苏东坡那首口水滴答的诗:“竹外桃花两三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有时候,我们对于过程和手段的迷恋和遐想,远甚于结局。更何况结局也远远没什么可怕呢。那些展现厨艺歌颂神食的电影电视,从来热衷于表现做菜的过程和手段,那份勇于夸张的热情,常常让人看得以为天下大厨做菜,都必须有武功似的。至于最后的成品,往往不过是惊鸿一瞥。想想《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给洪七公做的那道“二十四桥明月夜”,不过是豆腐,但要紧的是,她做这道菜时使的手段,“兰花拂穴手”,能把豆腐剜成丸子,你们谁会呀?
所以,你如果问我河豚的味道到底怎么样,我不会说好说不好,就算说出很多的形容词,也可能幻觉多于真实。但那种怂恿我却绝对不吝给予:去吃吧!自己去吃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