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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朱然】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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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某基友出本约稿的旧文,好像没在权吧发过,那就发一个吧。虽然写到后面又烂尾……


IP属地:陕西1楼2018-03-12 09:02回复
    【曲序】
    三千萍水相错,几度岁月消磨。柳外楼高听云落,乌飞兔走恍如梭,沧桑等闲过。
    曾经弄琴鼓瑟,到底铁马金戈。万里江南披锦绣,身后声名竟如何,功过凭谁说。
    ——调寄《破阵子》
    锦瑟旋音,一丝丝飘入耳中,悠扬顿挫,甚为动听。孙权穿过满院子红云般的桃花,循声而去,见一少年端坐堂中,还是舞勺之年的岁月,半幅赤帻扎起头发,眉目温和,气候分明,瑟音便从他的指尖倾泻出来。
    孙权寄寓舒县时曾随义兄周瑜学过音律,只听得几句,便认出那少年奏的曲子是《黍离》,忍不住伴着音符,轻声哼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少年不意有人,见到孙权,忙将锦瑟置于案上,起身相迎,敛容施礼道:“见过孙公子。”
    孙权认出他是吴郡太守朱治的养子,前一日夜里,他与家中弟妹随母亲来到吴郡,便是这位朱公子率太守府上下相迎,只因当时自己困得厉害,睁不开眼,便没能说上话,此刻再见,忙还了一礼:“打断这等美好的瑟声,真叫人过意不去。”
    少年将孙权迎入堂中,着人温酒奉上,微笑道:“一点微末技艺,难临大雅,孙公子见笑了。”举手投足之间,收放自如,尽是超乎同龄的成熟与沉静。
    孙家的子弟们,都是一脉相承的轻佻活泼,周瑜也是雄烈开朗,这等默然内敛的人物,实是生平少见。孙权心中好奇,抿嘴笑了一笑,问道:“我名叫孙权,取字仲谋,敢问朱公子是何名讳?”
    朱公子前一日晚上迎接孙家母子之时,已经自报家门,但当时眼前这位孙二公子睡眼惺忪,呆呆地望着朱家红漆大门揉眼睛,并未记住也是人之常情,便笑道:“末学朱然。”
    孙权拍掌赞道:“取予然诺,千里诵义,好名!公子可取了表字?”
    一个“然”字竟能想出这些来,朱然忍不住一笑,这回自己加了典故,倒免得他东拉西扯:“表字义封,义以成命之‘义’,封内千里之‘封’。”
    孙权转头静静瞧着他,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如此来看,义封将来必有千里封国、侯王富贵之命,也定是重诺守信、情谊深长之人!”
    朱然一笑,将温酒注满金樽,递与孙权,笑道:“仲谋言重。重诺守信,不过是本分,至于王侯封国,非然所求,且随缘法罢了。”两樽相交,一饮而尽。
    乱世之曲,始也。


    IP属地:陕西2楼2018-03-12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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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音】
      这是兴平二年的三月,江南春色明媚,莺歌燕语,一望浅草万顷,桃花千树,美不胜收。
      朱然拿着一幅王次仲的楷书,一笔一划,摹得认真,不经意间,见孙权撇头望着窗外,眼睁睁地瞧着满园春色发呆,便也不说话,自顾自习书。
      孙权双手托腮,愁眉紧锁。瞧这桃花开得多美,好似锦绣一般灿烂,听这鸟儿唱得多好,好似风铃一般清脆。这等美好的春光,若能奔去野外,爬树踏青,打鸟猎兔,该有多痛快!可那害死人的张夫子呀,在这样好的天气里,他将我困在这房中练字背书,可把人能闷出青苔来。春风一送,悠悠的桃花香味飘进窗来,沁人心脾,浑身的劲儿就更憋不住了,将书简拨去一旁,取了弹弓别在腰间,戳了戳朱然,指着窗外,努努嘴:“义封,咱到外面打猎去!”
      朱然蘸饱了一笔墨汁,好整以暇地写字,头也不抬地回道:“如今江东战火烧得正厉害,府外处处是杀机,你跑出去,仔细被山贼捉了。”
      孙权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瞧他写字,又想起几日前初见时候的情景来,那副区别于同龄人的内敛沉静,谨慎老成,让他充满好奇,只想去拨开迷雾,瞧一瞧他真正的心。
      ——只是,这份好奇,在春色的引诱下,那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啊。孙权沮丧地摇摇头,叹道:“真是无趣!”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朱然担忧他闯祸,探出窗户,一把拉住,低声着:“仲谋,阿翁交代过,门口守卫不许咱们出去的,白跑一趟,不如好生读书。”
      孙权从他掌中拽出衣袖,弯起嘴角一笑:“你且读书罢,我自有办法。”几步迈出,人已隐入院中花径,朱然瞧他似是去了后院,到底挂心,急忙跟了上去,直至眼前矗立着丈余高的院墙挡住去路。
      朱然抬头望着那不可逾越的高墙,暖融融的阳光洒下片片银白,将人心也要融化了一般。苍穹广袤,一望无云,几声莺啼掠过耳边,清清脆脆的,风一吹,阵阵油菜花的清香飘进来,撩人心弦。
      孙权见他跟来,格格一笑,撩起袍角,抱着一棵杨树攀援而上。朱然也不阻止,抱臂靠在墙边,懒洋洋地瞧着他。
      孙权爬了丈余高后,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侧枝往墙头走去,那枝干被他踩得咯吱作响,不停地上下晃荡。
      朱然恐他跌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但见空中掠过一抹衣摆,孙权已轻轻巧巧地落在墙上,低头冲他吐了吐舌头。
      朱然含笑挥挥手,算是道别,正要离开,却听得孙权惊叫一声:“仲父,你怎么站在墙外?”
      朱然一怔,抬头见孙权那懊恼沮丧的神色,忍不住笑得打跌。
      孙权大怒,低声喝道:“你笑甚么!快拿梯子来接我,仲父在外面。”
      朱然笑着拱拱手:“仲谋且在墙头赏春看景,然有书要读,这便不奉陪了。”故意逗他,转身便走。
      孙权骑在墙头,连连捶腿,不断喝止,朱然忍着笑,只作听不见。
      孙权一咬牙,起身抓了杆树枝一跃而下,在空中荡了几荡,只听得咔嚓两声,那树枝从根折断,朱然闻声回头,只见一人影迎面飞来,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合身扑倒,两人抱在一处,滚入花丛,压倒了好几株含苞欲放的芍药花。
      朱然跌得脊骨断了般疼痛,头上脸上落满了花瓣。孙权已一股脑儿爬起身来,又一把拽起朱然,飞一般地往书房逃去,府中家丁见二人如此狼狈,不禁面面相觑。
      朱然本是出去瞧热闹的,这回自个儿却成了被人瞧的热闹,再也压不住怒火,到了书房,一把将孙权摔开,喝道:“孙仲谋,你胡闹什么!”
      孙权赌气道:“谁叫你弃我而去?你无情,那便休怪我无义!”
      朱然怒道:“我来帮你拿梯子,谁让你跳下来的!”
      孙权抿着嘴笑,告饶道:“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好,累你摔了跤。你快躺着去,我去与仲父说你伤着了,他便不会罚你啦。”


      IP属地:陕西3楼2018-03-12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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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音】
        (1)
        这是建安五年的四月,江南春光正盛,草长莺飞。阳羡城这几年风调雨顺,未遭旱涝之灾,也少罹兵戈之祸,倒是一片欣欣向荣,政治民安。
        阳羡的县长,十九岁的孙权,靠在桃花树旁,面前放着一架琴,两壶酒,朱然在边上鼓瑟相和,两人奏的是一曲《凤求凰》。瑟声悠扬悦耳,极为动听,琴声却时不时地走调,弹琴人显是心不在焉,就这么错了片刻,孙权再也按捺不住,将琴丢去一旁:“义封,咱到外面瞧瞧去!”
        朱然奇道:“你不说要练琴与尊夫人合奏么?”
        孙权脸一红,笑道:“男女之私为小,民生之计为大。咱们先去郊野探查是否有山越异动,侵扰百姓,练琴之事,闲来再说。”
        朱然知他又犯了猎瘾,也不拆穿,笑叹道:“等我收了琴瑟。”
        孙权便靠在桃花树上,捧着脑袋,笑眯眯地瞧着朱然:“你脾气愈来愈好,无论我说甚么,你都依我。却不知你自己心中想要些甚么?”
        朱然闻言,仔细思量一番,只觉权势如云烟,富贵似粪土,俗世追求百般千种,竟然皆不在心上。这话他从未想过,此刻被孙权一问,不禁茫然,缓缓摇头。
        孙权打趣道:“《尚书》曰‘有容乃大’,《论语》曰‘无欲则刚’,莫非你已经到了无所欲求、心如止水的境地?”
        朱然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在世,必有所欲,亦有所忧,不过你不知何为我所欲、何为我所忧罢了。”
        孙权倾身向前,调皮地眨了眨左眼,笑道:“你所欲的若是谁家的姑娘,便告诉我罢,我请人帮你做媒。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也不用害臊!”
        朱然将孙权一脚踹开:“我所欲的是尽快将你这包袱甩开,以后再不用和你耽着,白白耗费光阴!”
        孙权也不着恼,揉揉被踢疼的膝盖,笑道:“刚才赞你有风度,这又开始打人了。甩我那是休想了,你来阳羡做县丞,助我打理事务,那是锻炼你治政安民的本领呐,又怎能说是虚度光阴?”
        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忽然县尉潘璋走进来,带着吴县的信使……
        (2)
        重逢之时,已是当年七月。朱然进了将军府,一眼便看见那个坐在主位的年轻人,浑身是冷寂的缟素,神情也同衣饰一般,冰冷而无动于衷。
        这是讨虏将军,是江东的新主公。朱然在心中提醒着自己,然后屈下一膝,向他行臣子之礼。
        孙权瞿然跃起,跳过来扶起朱然,颤声道:“你这是做甚么?”
        朱然低眉垂首,一字一顿道:“务望将军为江东计,顺变节哀。”
        孙权因内外之忧,早已心力交瘁,见到相伴长大的故人,心绪激荡,无法自抑,两行眼泪夺目而出:“阿兄去了,我见到他时,他只余了一口气。”
        朱然轻轻揽了揽他的肩,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眼泪。对于孙策之死,他亦觉震骇惋惜,但毕竟没有血脉之亲,因此也无法体会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沉痛,即便如此,他也知任何词句也抹不平他的痛,任何良药也治不了他的伤,两人只是默默相对,一时无言。
        半晌,孙权收起了眼泪,引朱然坐至案边,定了定神,方道:“数月以来,内外交困,山越蜂起,将士叛亡十有四五,世族又摇摆不定,甚至暗中支持山越动乱,寄寓江东的宾客们如危檐之燕,逃得匆忙,江东六郡扰扰纷纷,乱成一团。这些情况,料想你也明白。”
        朱然微微一笑,轻声道:“仲……将军若有差遣,朱然无不从命!”
        孙权心中温暖,他心中所想,便是不说,朱然也能懂。可几回思量,又觉抱歉,握了朱然的手,低头笑道:“我如今被俗务缠身,还要拉你下水,真是对不住。”
        朱然一怔,回道:“将军肯提携,那是朱然的福气,怎有对不住之说?”
        孙权起身开了窗,凉风吹进,扫去了些许夏日的烦闷,心中思绪繁杂:人生百态,各有其志,几个月来,我也瞧得明白。有人壮志凌云,身怀逐鹿天下之心,有人生来投机,喜做富贵权势之谋,有人自甘草芥,只为在乱世中赚一口饭吃,留一条性命。义封生性淡泊,一向对权势名利不屑一顾,视如过眼云烟,又与人无争,倒似个身如行云、心在山水的隐士……
        朱然见他发呆,便倒了杯酒,送至他面前。
        孙权伸手接了:“义封,我回吴那日问你的话,可还记得?”
        朱然沉吟片刻,勉强笑道:“那一日将军说了许多话,可不知是指哪一句?”
        孙权转过头去,叹一口气道:“如今再说,却也晚了。咱们原本弹琴习书,练剑打猎,那是何等快活的时光。阿兄将我推上讨虏将军的位子,我又将你拖入这乱世烽烟之中,照你的话来说,这也算是咱们的缘法啦。”
        朱然笑道:“是。”
        孙权仰起头来,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朗声道:“严白虎余孽在余姚煽动百姓作乱,县署被砸,县长被杀,朱县君,这便请你挂印上阵吧。”
        朱然退后一步,郑重回道:“领命!”
        (3)
        朱然到任,镇压了叛乱,修筑了城墙,然而这县长不过做了一年时间,便又迁为山阴令,加折冲校尉,都督五县。
        朱然虽不喜与人争强,却也倾心尽力,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得漂亮卓绝,烽烟之中,他所到之地,倒都可以保得平安。
        然而,江东到底还弥漫着兵革之祸。建安九年,会稽东部战火稍消,却听闻丹阳太守孙翊为叛将妫览、戴员所杀,讨虏将军孙权带着新提拔的吕蒙亲赴宛陵平叛。朱然砰砰心跳,这切肤之感,他又得仔仔细细地尝一遍、深深刻刻地痛一回了。
        不过几日,果然接到孙权传书,令他回吴述职。
        年轻的将军双眼红肿,神色惨淡,眸子中透出黯然之伤:“义封,翊儿也去了。”
        朱然本想如四年前那样揽一揽他的肩,擦一擦他的泪,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纵然伤痛,举手投足之间,那股身为人主的威势依旧逼人,不容直视。朱然一凛,顿时明白,君臣有分,上下有别,再不能如当初那般亲密了。
        孙权并未察觉他的心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翊儿去丹阳做太守时,连二十岁也不满,我征外治内,一直无暇照拂他的难处,只得让他自己组建幕府,谁料居然到了这步田地。”
        他喝得多了,情绪激动,双眼也迷离起来,伏在案上,旁若无人,喃喃道:“盛宪这贼子妖言惑众,乱我民心,我没掌事时候便想弄死他了!杀盛宪是我一人决定的,他们要报复,可没法下手,所以就跑去杀了我的弟弟。”
        朱然轻轻拍了拍孙权的手,劝慰道:“主君更替之际,局势动荡,在所难免,将军不必因此自苦。孙丹阳为贼所害,固然令人痛惜,但死者已矣,还请至尊以大局为重,千万保重自己。”
        孙权蓦然抓着朱然的手腕,咬牙道:“阿母临终之前,嘱咐我保住江东,照顾弟妹,可如今江左河山,疮痍满目,翊儿惨遭横死,他……他还是为我而死的,我好恨,可偏偏不知该如何是好?”长叹一口气,放开手去,委顿地靠在案几边上,不住苦笑,“阿翁因黄祖埋伏而逝世,阿兄殁于刺客之手,如今翊儿又给人潜入府中害了,只不知哪一日,便该轮到孤的头上。”
        朱然皱眉道:“这是什么话?”
        孙权似乎也觉失态,拍拍案几,笑道:“闲话便也不多谈啦。义封,此次丹阳叛乱,整个郡险些被妫览献给曹操,都尉吕蒙给孤提了一个醒儿,说是丹杨芜湖、濡须一带与合肥隔江相望,为兵家必争之地,需以强将重兵把守。孤已与张公、公瑾议定,南北为界划开丹阳,句容、宣城、临城以西为临川郡,朱府君,你又得离开山阴,走马上任了。”
        饶是朱然临事淡定,也不由得失声:“去临川任太守?”功臣宿将,政绩、战功胜于他的数不胜数,更何况自己步入仕途不过三四年时间,程普、黄盖、贺齐、董袭、蒋钦等功勋赫赫的大将尚且不过一县之令长,这太守之任,来得突兀而猛烈,叫他措手不及。
        孙权静静站起,面色冷然,眼尾一扫朱然,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气势催发出来,锐意迫人:“当年孙暠起兵,意图夺权,幸为虞翻劝退,孙辅连曹,暗通款曲,幸为使者告发。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朱然急忙站起,躬身道:“是。”忽觉孙权走近自己,似是低下头去,脸颊被他的鬓发擦得痒痒的,耳边响起几句极细极轻的话来,“我要你去临川,不是因为咱们情分深厚,破格提携,而是因为只有你去镇守,我才放心。”
        孙权说完这几句话,便迅速退回去,定定地望着他,双目之中饱含沉痛。
        朱然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讨虏将军,细眉长目,口鼻端正,熟悉的面容丝毫未改,但此刻的谨小慎微取代了昔日的跳脱飞扬,从前是何等的恣意落拓,如今却连宗室至亲也不敢相信,仿佛在刀尖之间行路那般,战战兢兢,步履维艰,刹那之间,一股苦涩涌上心头,说不出的心酸,只是恭恭谨谨地回应:“臣受至尊之托,誓不相负!”


        IP属地:陕西4楼2018-03-12 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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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音】
          (1)
          光阴似箭,转瞬又是八年岁月。朱然还做着他的临川太守,但孙权却已不是那个初掌江东的柔弱少年,且看他诛叛柔服,推诚信士,赤壁破曹,攻略荆州,举重若轻收交州于彀,才华倾世的周公瑾英年早逝,但他身边雄才济济,汉昌太守鲁肃驻守陆口,为国西线藩篱,偏将军吕蒙随他东线征战,江东发展蓬蓬勃勃。
          建安十七年冬,曹操率军南征濡须,号称步骑四十万。朱然接到调令,出兵濡须,抵御曹操。不过十余日后,车骑将军孙权率七万水师赶来,两军相拒数月有余,曹操退兵,孙权拜周泰为平虏将军,督朱然、徐盛等留守濡须,自己与吕蒙率大军回师建业。
          周泰乃是讨逆时代便投效江东的老将,对孙氏忠心耿耿,作战从不惜命,但勇则勇矣,却才能平平,并无将帅之略,是以濡须之战前,不过是一县之长。朱然以为,濡须要塞,孙权必定留吕蒙这等强将督守,怎知他带走了吕蒙,却留下了周泰。
          对于这位木讷寡言的宿将,朱然并不佩服,濡须防务他便时时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徐盛等更是阳奉阴违,甚至当面顶撞,周泰本不愿强人所难,又知朱然与徐盛都是至尊爱将,一时之间,将令难行,濡须诸将各行其是,没人将他这个都督放在眼里。
          徐盛等聚在一起,指责周泰不配做都督,又道是朱然名门之后,兼有胆守之才,胜过周泰百倍。朱然听着没趣,自己起身巡营去了。
          事过境迁已足足几个月,他依旧记得那一日的场景,孙权率大军赶到濡须,天正好下起了大雪,鹅毛一般洋洋洒洒地飘着,风送雪,雪随风,有如碎玉乱飞、琼瑶匝地,岸边芦苇荡白花花的耀眼,水面却是波光粼粼,战舰开进险峰扼守的坞口,狭窄处水势湍急,舰队一过,激起了半人高的巨浪。
          孙权立在楼船船头,银白的狐皮大氅被风荡着,他本就生得伟岸,又蓄了须,愈发显得气派,遥遥笑着。下得船来,一手携着自己,一手携着周泰,一面漫步入帐中,一面笑道:“濡须要寨能保不失,两位将军居功至伟!”
          谈吐举止,亲切随和,无懈可击,是这位年轻的主公用惯了的谦和语气,可听在朱然耳中却是无比陌生,再次回想,仍是失神。
          一个亲兵飞快奔来,叫道:“将军,至尊来了,人已在营中。”
          朱然赶去之时,宴席已经摆开了,酒香四溢,觥筹交错,见孙权捧着坛子,正笑着为诸将斟酒,忙上前拜见。孙权瞧也未瞧他一眼,只是淡淡笑道:“快坐去你的位子上罢。”
          几轮下来,诸将酒酣耳热,又论起前一战破曹之事,个个情绪激扬,意气风发。孙权眯着双眼,目光一一扫过座下诸人,忽然端起一碗酒,含笑走向周泰,指着他的上衣道:“幼平,把你的上衣脱掉罢。”
          周泰满面通红,踌躇不决,余人也是愕然不解,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孙权笑道:“幼平若是喝多了,孤来帮你脱。”
          周泰忙道:“末将不敢。”手忙脚乱地脱去上衣,身上净是狰狞伤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犹如刻画,浑身竟找不出半寸完好的皮肤,在座均是冲锋陷阵、刀口舔血的百战之躯,见此情景,亦不免震骇。
          朱然微微一颤,手中酒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孙权深深望着周泰,顷刻间已是满面的泪水,他上前一步,轻轻抚过周泰臂上的伤痕,柔声问道:“幼平怎么伤成这般?”
          周泰在人前被剥去了上衣,颇有些难为情,赧然一笑:“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如今也都好了,至尊不用挂心。”
          孙权勉强笑了笑,一一指着他身上的伤痕,问是何时伤的,周泰便一一作答。
          朱然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惭愧,百般滋味涌在心头,他夺了徐盛的酒碗,低头一碗一碗地灌酒,但耳边孙权与周泰的言语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他这才诧异地发现,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在讨逆平江东、周郎烧赤壁夺南郡、吕蒙战濡须等大小阵仗中无一缺席,那斑驳的伤痕串起了孙氏基业的历史。
          孙权紧紧挽着周泰的手臂,指着他胸前一道深刻的创痕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周泰顿了顿,低声道:“宣城。”
          孙权连连点头,哽咽道:“那一年孤才只有十六岁,受先兄之命,留守宣城,却为贼帅夜袭,是你不顾自身安危,冲进包围救了我……”
          诸将哗然,无不唏嘘。朱然忍不住握住了拳头,紧闭了眼睛,他不愿去听,不愿去想,可孙权所描绘的旧事,却在眼前鲜活起来,一幕一幕地闪烁着,似乎要将他的心撕碎。
          孙权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抚过那道伤疤,紧咬嘴唇,泣不成声:“幼平,你为孤兄弟拼死作战,以至于遍身伤痕,教孤怎能不尽心相待,委你以兵马之重任?你是孙氏创业的大功臣,孤与你荣辱与共,休戚相同,幼平且振作奋发,千万勿因自己出身寒门而妄自菲薄!”
          周泰涕泪交加,膝盖一屈,想要伏地谢恩,孙权一把拦住,亲自扶他坐入上席,原本欢畅的宴席变得肃穆庄严,诸将纷纷上前,向周泰敬酒。
          劝酒之声不绝于耳,朱然茫然望着他们,一阵眼花。终于酒尽人散,孙权将自己常用的翠盖赠予周泰,又令鼓吹夹道奏乐,将周泰风风光光地送回营帐,偌大空地,只余下寥寥数人。
          孙权站在中央,月光将他的倒影拉得长长的,显得单薄而落寞。朱然瞧了一眼,却正撞见他沉郁的眼神,感受到那灼灼的目光落在身上,不禁心如刀绞,蓦地爬起身来,落荒而逃。
          他曾说“义封将来必有千里封国、侯王富贵之命,也定是重诺守信、情谊深长之人”,他曾说“甩我你是休想了”,他曾说“只有你去镇守,我才放心”……
          也许是近二十年的情分让他迷失了自我,也许是仕途走得太过顺利,他总以为自己是与别人不同的,因此受不了半分的冷落,不甘于接受两人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转变,可是却忘了自己并没有特殊的资本。那个曾打趣他有王侯之命的人,不断地给他机会建功立业,可他在如此优厚的地位上,取得的功绩比之周泰这等平凡将领尚且不如,又遑论与周瑜、吕蒙相提并论?
          过往岁月在脑海中愈发明晰,两人幼时玩耍,常有摩擦,孙权脾气大,每次被惹恼了,总免不了踹桌踢案,甚至跳脚骂人、抡拳头打架也并不罕见,却从不曾有过那样的眼神,说不出的悲伤,道不明的寂寥。
          朱然双目空茫,失魂落魄地靠在榻上,他宁愿孙权如从前一般,来斥责他一顿,也不想受这无声的折磨和煎熬。时光似在这一刻凝滞,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起身,忽见一人坐在榻边,昏暗中瞧不见面容,腰间的玉螳螂带钩却煜煜夺人,朱然一个激灵,急忙拜倒:“臣朱然……”
          孙权强自一笑:“孤来之时,喊了你两声,你没答应,孤只当你喝得醉了,便没再叫。”
          朱然伏在地上,只觉偌大营帐,却无处自容,低声道:“臣有失体统,冒犯至尊。”
          孙权轻叹一口气,微不可闻,他顺势溜下塌来,拉了拉朱然的袖子,两人如少年时那般,相傍着坐在地上,咫尺相近,呼吸也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营帐中静得厉害,两人一时无言,气氛便有些尴尬。孙权拿起朱然的手,掰着他的手指玩儿:“你们不服幼平,孤是知道的。”
          朱然想要抽回手,却被孙权攥得更紧,听到这话,更是自愧:“臣惶恐!”
          孙权默然,半晌方道:“义封不必惶恐。若论才能,幼平的确平平,但他为我兄弟征战二十年,身披疮痍而从无怨言,单是这份忠贞,便应该表彰。武略谋算之能,虽能借后世勤学修来,可说到底还得看天分。天资有限,难以强求,但却不能因一个人不够聪敏,便抹杀他往日征战之劳苦功勋。我江东人才鼎盛,但如何委任方能尽新秀之才用,慰老将之忠心,孤日夜掂量,谨慎行事,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这些难处,义封可知道么?”
          孙权剖开心府,坦诚相见,语气平淡,朱然听来,却似有雷霆之重,枉他一向自认了解其所忧,了解其所苦,却为纷乱情绪迷了灵台,连这最简单的意思也体贴不到,他满腹心事,无从说起,只有浑身冷汗,涔如雨落,一句话出口,声音也忍不住发颤:“臣不识大体,有负至尊之托!”
          孙权抿嘴一笑,温言道:“幼平不善自显,我也忘记给他立威,那是我身为人主的疏忽,你又何必平白给自己揽罪过?”
          他的浅笑在黑暗之中,隐于无痕,但这般戏谑语气,一如当年桃花树下的少年。朱然心中一动,紧紧回握了孙权,只觉修长的手指纤细温滑,掌心却满是厚茧,忍不住问道:“近些年练习骑射,是否太过辛苦?”
          孙权笑道:“乱世纷扰,刀剑无情,学些弓马本领防身,也是好的,更何况我一向耽于此道,又何苦之有?适才我思量再三,终于还是来与你说了这一番话,只是盼你明白,无论身居何职,人在何处,我总不希望连你也同我生分起来。”
          孙权掌事以来,理政治兵,制衡内外,殚精竭虑均是为了江东,朱然又生性淡泊,向来不争,对威势日隆的主公只有愈加恭谨,少时温情已无暇流连,当年岁月亦已不复,可那一脉埋于深心的情绪,到底剪不断,理不清,千头万绪却又丝络分明。


          IP属地:陕西5楼2018-03-12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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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建安末年,曹孙刘三方于荆州几番较量,兵家帷幄运筹、千里决机,政帅频舞长袖、纵横捭阖,泱泱楚地,云涌风起。关云长威震华夏,吕子明白衣渡江,戎马半生的曹操薨于洛阳,其子曹丕受禅,结束了延续数百年的汉家王朝。忽忽又是数月时光,吕蒙重病不愈,溘然长逝,刘备为复荆州之仇,大举东征。孙权迁都武昌,为避双线作战,称臣曹魏,继而以陆议为督,抵御刘备,两军战于猇亭,数万蜀卒灰飞烟灭,刘备只得身免。
            朱然随陆议击破蜀军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军江陵,加固城池,操练兵士,但总归是仓促,粮草尚未调集齐备,曹魏三路大军已经出动,东线曹休、张辽、臧霸出洞浦口,中线大司马曹仁为帅,兵出濡须,夏侯尚、曹真、张郃、徐晃围攻南郡,孙权以吕范拒曹休,以朱桓拒曹仁,又遣宗将孙盛屯兵百里洲,为江陵之藩屏。
            百里中洲与江陵势成犄角,互为声援,那曹真不愧是诸夏侯曹二代子弟中的佼佼者,目光当真鹰一般锐利,不及休整便令张郃奇袭中洲。朱然派斥候提醒孙盛防务之要,孙盛尚自懵懂,明白之时,已被张郃掩袭,孙盛无力回天,仓惶退走,中洲易手。曹真旗开得胜,一鼓作气,步步进逼,数万大军卷向江陵,架起云梯强行攻城。
            朱然一声令下,城上圆木大石滚滚而落,魏军无数死伤,只得退去。曹真没占到便宜,便以中洲为依,立营扎寨,连屯百里,将江陵围得密不透风。两军对峙近月,攻守相拒,各有死伤,魏军始终未能摸到江陵城上的半片砖瓦,但朱然派出送信的探马却都杳无音信,他终于确定,如今的江陵已是孤城一座,内外断绝。
            曹真指挥攻城,一架架云梯靠住城墙,攀援的魏军密密层层,有如潮水乌云般骇人,朱然准备的木石已经用尽,便令士兵征采破旧衣物,裹上硫磺硝石,点燃了向城下掷去。刹那之间,烈焰熊熊,无数魏军嘶声惨叫,葬身火海,大火绵延,将攻城的云梯也烧得毕波作响,空气中尽是肉身烧焦的刺鼻气味。
            朱然居高临下,只见火龙横飞,人如蝼蚁,那些魏军也是生命,也有高堂妻小,今朝还如鲜龙活虎,转瞬已化为飞灰,蓦然物伤其类,这烽火乱世,河山倾颓,既然卷了进来,又有几人能得身存?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领余姚长时孙权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若真有一日,你死于刀枪战火,可别来托梦骂人,怪我将你扯入这纷扰的俗世浑水。”
            彼时的他,虽然无意功名,但到底年少气盛,只是淡淡一笑:“哪里那么容易便死?”
            孙权神色当即黯然:“刀剑无眼,人心险恶,我也不曾料到,阿兄这么容易便死了。”
            被回忆扰了思绪,朱然整了整心神,看着魏军又如潮水般退回营寨,低声吩咐身边的校尉朱英:“咱们备的硫磺已经不足,你将我收藏的刀剑军器都拿去当成银钱,和城中百姓换些生油鼎镬,北贼今日退去,不出几日定然再攻,到时给他们尝尝沸油的味道。”
            他准备的生油还未来得及煮沸,曹真已在城外建起了一排又一排的土山楼橹,楼台之上,架着层层强弩,箭如飞蝗,织成网雨,铺向江陵,朱然令守军举盾抵挡,但魏军弓弩厉害,攻势又紧,不少利箭洞穿盾牌,射入守军的身体,半日下来,江陵城陈尸无数。
            情势危急,人心惶惶,朱然面色如常,千钧一发之际,反而更是淡定,他一面指挥弓弩手还击拒敌,一面分派老弱士卒砍树取木,运至城上。一顿饭功夫,原本坚实的城墙之上,又一层木墙平地而起,巍巍屹立,将魏军的箭矢尽数承接。
            曹真再次架梯攻城,两军激战数日,吃睡不暇,城上尸身堆得愈来愈高,腐臭的气味弥漫开来,中人欲呕。朱英建议将尸身抛下城去,朱然望着这些战死的袍泽,心中一片恻然,那都是追随他十数年的部曲,亲如手足,实在不忍魏军糟践他们的遗体,便着人收了他们的尸身,来不及造坟掩埋,便在城脚草草挖坑,把尸体堆在一处,拿土勉强盖住。
            数月以来,江陵城暗无天日,总是披着箭芒刀锋,这一日又下起了大雨,滚滚洪流将那些未经处理的尸骨冲了出土,雨水浸尸,病菌横生,一场瘟疫就这么蔓延开来,很多兵士和百姓都染上了疾病,轻者浑身浮肿,精神萎靡,重者一蹶不起,送了性命。
            朱然在守城之隙,总是抽出时间去看望卧病的士卒,他一念之善,使得上千捐躯的袍泽免受敌寇践踏之辱,却将整城的兵民带入这地狱般的处境,心中之痛,有如万箭攒心而过。
            他忽然想起吕蒙来,在濡须强弩破曹,任由鲜血残骸染红江面,却依旧谈笑风生,镇抚荆州时,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对敌军家眷也是慈眉善目的柔和,但令斩旗下亲兵,却是斩钉截铁的冷冽。两人交集并不算多,朱然说不清他到底是罗刹还是菩萨,也无心去探究,但这个男人却在临终之前,将他推上江陵这片土地。
            魏帝驾临宛县,亲自坐镇,又不断运送补给援兵,江陵城魏军已近十万之数,夏侯尚、曹真攻城之计,层出不穷,对于这座城池,曹丕那是志在必得。朱然清点兵马,这才发现,城里还能作战的兵士不过五千人左右,粮草仅够十日之耗,他封锁了粮绝的消息,一面派人突围求援,一面派人向城中豪族借粮。
            援兵未至,城中却谣言纷纷,说是左将军诸葛瑾领兵数万,进攻中洲,谋救江陵,却给夏侯尚击破,诸葛瑾、潘璋战死,几万部曲都当了曹魏的俘虏,江东元气大伤,至尊已把江陵当成弃子,再不会有援兵了。
            江陵民心如一盘散沙,百姓不能出城,便聚众哗然,许多兵士也私逃了,和乱民一起滋事挑衅,逼守军放他们出城。好在朱然一向治军森严,兵威仍在,这才勉强镇住局势,他派人秘密刺探,终于查出是县令姚泰放出流言,扰乱军心。
            朱然擒了姚泰,逼问才知其与魏军私通。他一计上心,假借姚泰之名,送信于夏侯尚,约定三日之后献城,又连夜挑选精壮士兵,意图出城袭敌。朱英见敌军多于己军十倍有余,心中担忧,朱然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江陵城人心涣散,一味死守怕也扛不了多久,唯有胜仗才能鼓舞士气,换来转机,能以计稳住夏侯尚,实是难得的良机,因而只是微微一笑:“然身受至尊重恩,无以为报,有死而已!”
            那一夜三更,朱然率领精兵四千,从城中轻袭杀出,连破曹魏两屯大营,待夏侯尚做好战备,他们已经退回城中,带去的亲兵几乎无损。曹魏围城日久,士卒劳损,一筹莫展,受此一败,更是低迷。
            适逢此时,诸葛瑾攻击中洲,却为夏侯尚所破,只得退回公安。夏侯尚整顿士气,打起精神继续攻城,朱然处死姚泰,激励军心,两军再次进入惨烈无伦的对峙消磨。
            城中借来的粮草也已消耗殆尽,朱然杀了军中为数不多的战马,供将士食用,战马吃完,就捕捉地鼠、采集野菜来充饥,一批又一批的将士虚弱病困,就此不起。朱然几番斥探,却发觉魏军把江陵围得铁桶一般,毫无间隙可循,孙权派去的援军无人能突破夏侯尚的军营,在外围结结实实地当着看客。
            朱然站在城上,极目望去,天水相接,苍茫无尽。
            “江陵外带江汉,水流顺北,乃是荆州之咽喉,江东之屏障,如在我们手中,不仅可以保江南无虞,还可以之为基,伺机攻夺襄阳,进取中原,但若有失,孙氏基业定然难保。公瑾、子明为之倾尽心血,如今孤将他托付于你,满城安危,均系于你一身了。”
            彼时他还未尝到这话中深意,此刻江陵危如累卵,刹那间便体味到那份嘱托,到底是何等份量。朱然微微颤抖,缓缓地闭上眼睛。这是江陵,是孙权交予他守护的地方,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夏侯尚看出了朱然已近极限,一面令疲惫的魏军在土山高橹之上加紧攻势,掩人耳目,一面令士卒开凿地道,通往江陵城中。朱然心弦紧绷,嗅觉却依旧敏锐,察觉这瞒天过海之计后,亲率精疲力竭的守军在城中造池,又铺满了水道,日夜不息地引水入池。
            魏军的隧道挖到跟前,蓄积着的池水如猛兽一般,涌入隧道,似有天助一般,几个响雷在头顶炸开,顷刻间大雨如注,池水又被填满,肆意地涌入隧道,裹挟着魏军冲入曹营,魏军被冲淹致死的不计其数。夏侯尚受此一败,勉力整军合围,却再无余力攻城。
            曹丕围攻江陵六月,死伤无数,却未有尺寸之功,濡须曹仁也被朱桓打得一败涂地,只得班师。朱然看着白茫茫的城外,魏军早已不见痕迹,但江陵却伫立如常,浑身力气顿时消失殆尽,浴血的战袍在夕阳之下显得凄厉可怖。半年之间,他衣不解甲,与江陵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这场噩梦如今也走到了尽头。
            “江陵之重,与孤的身家性命一般无异,盼你好生守护。”朱然微不可见地一笑,至尊,臣最终不负所托。


            IP属地:陕西6楼2018-03-12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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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白驹过隙,好似雁过无痕,黄武换了黄龙,嘉禾换了赤乌。朱然躺在病床之上,往事历历在目。
              黄龙五年,魏帝曹丕驾崩,其子曹睿继位,孙权趁机兴兵北伐,攻打江夏,他与潘璋随征,遇魏将文聘坚守,孙权知道难以攻克,便令潘璋断后,与自己先行撤军。
              那时的七月之夜,已有了隐隐的秋意。朱然见孙权立在营外,月色流光染了一身,却似有无尽的落寞:“昔日与曹操、刘备逐鹿争雄,如今他二人早已不在人世,连曹丕也死了。”
              他给那人披了外套,知他犯痴,便笑着劝道:“人的寿数有限,又有谁能长生不死?”
              孙权眉头耸动,显是痛苦至极,继而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幸而有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当时他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赶回去救援潘璋,事后也无人再提起。十数年来,他修身养性,努力地活着,便是为了实践当初那没说出口的承诺,不让他再承受那刻骨的失去之苦。
              只是如今……朱然咳嗽两声,手肘撑着床榻,想要坐起身来,忽然侍儿进来,将他扶起,又取了垫子给他靠者,低声道:“宫中使者来了。”
              两年前,他在江陵卧病,孙权心中牵挂,每隔半月都派人探视,并送些珍贵的药材,朱然怕孙权担忧,也经常派人去建业汇报自己的病况。这半年来病势增笃,孙权的使者也变成了三日一批,往返建业与江陵的船舰络绎不绝,相望于长江。
              侍儿迎进使者,朱然吃了一惊,那老迈的使者白发如霜,竟是曾经的讨虏给事、如今的都亭侯谷利。
              朱然见他亲来,只当建业有了什么变故,忙道:“陛下安好?”
              谷利默然,并未回答,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给朱然:“陛下龙体康健,大司马不必挂怀。下官来时,陛下嘱咐将这书带来给您,并让下官问大司马一句话。”
              朱然收了书,问道:“陛下想问什么话?”
              谷利道:“陛下想问大司马,在这世上,可还有求而不得、忧而不解的事情?”眼光中的沉痛难以掩饰,“陛下说道,与大司马相交五十余载,少时懵懂不明事,后来又于战火中奔波不息,此时趁他如今还有一口气在,赶紧帮大司马把未了之愿了结了。”
              朱然胸口发热,颤声问道:“陛下到底如何?”
              谷利面色忧戚,叹道:“陛下已寝疾数月,又时时惦记大司马,食不知味,夜不安寝,病情更见凶猛,后来又不知做了什么噩梦,接连几日不肯安歇,挣扎着抄了这部书,让下官带着来江陵问话。大司马啊,你且千万保重,陛下春秋已高,这些年来龙体大不如前,如何再受得住这等打击?”
              朱然泪落如雨,一瞬之间口中气息换不上来,侍儿忙上来帮他捶背揉肩,半晌才缓过来,喘着气回道:“劳烦回禀陛下,臣活一世,公有知遇之主,私有骨肉之友,意足心满,别无他求。”
              他捧着那本书,仔细端详,封面并未题字,氤氲着淡淡的墨香。翻开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王次仲所创的楷体,端方一如当年模样。


              IP属地:陕西7楼2018-03-12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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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陕西8楼2018-03-12 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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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认真的看完了真好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9-02-24 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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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江西10楼2019-05-13 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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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江西11楼2019-05-14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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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江西12楼2019-05-15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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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还能看到权然,我哭了


                          IP属地:山东14楼2021-02-21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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